台面左下角的金属网袋还在细微震颤。红色9号球的最后一点旋转带着微弱的惯性摩擦内衬的软革,发出“滋滋”的轻响。如同投入沸油的最后一滴水滴。
寂静粘稠得如同凝固的蜜糖。
墨绿丝绒矮凳上,紫卿月维持着刚才出杆的姿势,身体前倾,一只白皙的手还虚虚地支撑在大理石般冷硬的墨绿台布边缘。另一只手则攥着那支深红色的枫木球杆尾端,指关节用力得微微泛白。她后背几乎紧贴着身后那个高大坚实的存在,祁景年温热的呼吸气流如同无形的牢笼壁障,裹挟着强烈的雄性气息,沉沉地熨帖在她颈后那片纤细敏感的皮肤区域上。那里细小的绒毛似乎都感知到了某种电流,根根直立起来。
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指尖残留着方才那惊鸿一击中传递过来的、陌生而磅礴力量的余震和那杆身冰冷的触感。
“嗞——”
一声极其细微的、像是皮革被过度摩擦的轻响从桌下传来。
是秦聿。他粗壮的指尖无意识地捻着球桌边缘那包裹着金属框的磨砂皮革表面,发出难听的声响。刚才还凝固在他脸上的那种“等着看好戏”的促狭笑意彻底被一种难以置信的震惊取代,眼睛瞪得溜圆,嘴巴开合了一下,却什么声音也没能发出来。他看看角落静静躺着的9号球,又猛地抬头看向台边——那个纤巧的身体几乎被祁景年宽阔的肩背完全笼罩,只露出小半张还带着余悸和茫然泛红的脸颊。
傅子裕的金丝镜片后,那束如同精密探针的审视目光此刻彻底被一层浓重的、毫不掩饰的惊诧取代。捏着威士忌杯的手指停在半空,杯壁上凝结的水珠无声滑落,滴在他笔挺的西裤面料上洇开一小片深色印记也浑然不觉。
江斯宴脸上那万年温润的弧度如同被什么东西烫了一下,嘴角的肌肉几不可察地向上僵硬地抽了抽。温雅的笑意并未消失,却凝固成了某种失真的面具。眼底深处那层审视的冰壳碎裂开来,露出底下真实翻滚的惊涛骇浪!他喉结极其艰难地滑动了一下,仿佛要将一声卡在喉咙里的惊叹生咽下去。
唯有角落那位拿着抛光布的侍应生,垂在身侧的手指极其短暂地蜷缩了一下,随即恢复成一潭死水般的平静。只是那垂下的眼睫微微颤了颤。
短暂的死寂过后。祁景年覆盖在她手背上、引导那决定性一击的手极其缓慢地松开了力道。温热的指腹从她冰冷微湿的指节皮肤上滑开,仿佛完成了一次精准无误的磁力传导交接。
随即,他覆盖在她背后那片区域的巨大压力无声地抽离了一寸。如同收起锋芒的猎刀。空间里那层令人窒息的张力似乎也随之缓和了半分。
祁景年垂眸。目光沉沉地落在她仰起的、因惊愕和茫然而微微放大的瞳孔深处——那里清晰地倒映着他深刻的轮廓,也倒映着那颗沉静躺在网袋里的鲜红9号球。那双深邃如渊的眼眸底部,翻涌着一层极其复杂的、前所未见的、如同火山内部熔岩冲撞岩壁般汹涌的光!那里不再是单纯的欣赏或占有,而是一种陡然被点燃了未知边界的、最原始的惊奇混合着一种……令人心悸的、被彻底挑战点燃的狩猎欲!
他的指骨微屈,轻轻扫了扫她滑落在光滑锁骨边缘的一缕乌发边缘,动作带着点确认性的安抚,更多的却是某种重新锁定了猎物的探索意味。
“很好。”低沉的声音裹挟着未散的威压感在她耳边响起,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暗火的石块投入深水,“……该你了。”
球杆尾端被一股极轻柔却不容置疑的力道带着,再次稳稳指向了台面上剩下的混乱彩球。“3号袋……黄色1。”
指令清晰如同导航坐标。
空气里雪茄与威士忌混合的沉厚馥郁仿佛重新流动起来。
紫卿月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吸入的空气似乎带着冰棱般的微凉,却又混杂着身后那片坚实存在散发出的、如同熔炉烘烤后的滚烫木质气息,在肺腑里碰撞。
她握着那杆仿佛已经被唤醒冰冷意志的枫木球杆。指尖残留的触感还在微麻地提示着方才那股不属于她的磅礴力量被导入的轨迹。她微微屈膝。身体学着记忆中模糊的画面,努力将重心沉下。细白的左手颤巍巍地、再次试图在冰凉的丝绒台布表面拢成一个支撑架的形状。
身后那片灼热的气息无声地靠拢过来!没有像第一次那样完全的覆盖,却如同巨大的磁极重新吸附!祁景年温热的胸膛隔着丝绒西装熨帖在她紧致紧绷的后背曲线凹陷处,带来沉甸甸的温感压力。他的呼吸拂过她敏感的后颈皮肤,带着不容忽视的存在热力。
覆盖着她右手的温热大掌再一次稳稳降落。力道坚实、稳定,如同精密机器的夹具。指节分明地包裹住她微凉的五指,纠正着她略显僵硬的手腕角度。另一只手却没有再像第一次那样完全覆盖她的左手手架——只是用温热的指腹,极其轻微地、如同校准仪器般在她左手支撑架小指微微翘起的骨节顶端轻点了一下。随即那指尖沿着她冰凉的手背皮肤流畅地滑开。只留下一点微弱的、如同电子信号传递般的触点。
“压稳。”低沉的声音带着被激起的沙哑质感紧贴着她耳廓轮廓开合,“……跟着感觉走。”
不再是引导。更像是赋予武器的启动权限。
视野里。那颗边缘凝着蜜蜡般光泽的黄色1号球立在靠近底库边缘的位置。另一颗深色8号球如同不怀好意的巨岩,不偏不倚地挡在白球与目标球的理想连线路径上。角度刁钻。
紫卿月的视线凝聚在那条被无形隔断的路径上。指尖似乎被什么陌生的东西唤醒。一种深埋的、被方才那一球点亮的、只属于她自己的纤细力量开始无声涌动。手腕微不可察地压低了寸许。杆头没有笔直撞向白球中心。
“嗖!”
红色枫木杆撕裂空气的锐鸣再次响起!速度却比祁景年驱动时轻盈灵动许多!如同掠水的蜻蜓!
白球没有笔直前进!它在杆头接触后下方点位的瞬间,如同被赋予了灵性的精魄,剧烈地沿着自身中心轴反方向旋转!旋转带起强大的抓地力,球体并未滚向挡路的深色8号球,而是诡异地、违背视觉惯性地、紧贴着光滑的墨绿丝绒台布表面,擦出一道极细的锐角弧线!
“嗒!”
极清脆灵巧的一声轻响!完全不同于之前的沉重碰撞!
旋转的白球如同精确计算了所有台布摩擦力与库边的反弹力,竟以一个匪夷所思的、紧贴着深色8号球侧面、几乎要刮蹭上其边缘的极限角度滑过!随即如同一尾归巢的银鱼,精准地吻上了角落那颗静静停泊的黄色1号球侧后!
黄色1号如同被无形的丝线牵引着,沿着被巧妙计算出的弹道,轻轻触碰到旁边的库边,反弹出一个微妙的折线!如同受到精准引导的信鸽,直坠三号中袋!
“噗通。”
这一次入袋的声音极其轻微温柔。
静!
绝对的静!
如同在沸腾的油锅里骤然冻结了一切粒子运动!
只有球入袋后滚向网兜深处那点细微的、如同叹息般的摩擦尾声,在墨绿丝绒上空缓缓弥散。
这一次,连侍者那宛如石刻的嘴角都极其微小地抽动了一下。秦聿彻底石化,张着嘴像个快要裂开的石膏像。傅子裕镜片后的瞳孔猛地一缩,握杯的手指无意识地收得更紧!江斯宴脸上冻结的温和假面无声地剥落了一层,那层温润假面下终于清晰地浮出一层近乎荒谬的、毫无掩饰的惊愕!他甚至忘了维持举杯的姿势!
祁景年的目光沉沉地钉在那颗安静消失在三号袋口的黄色球最后的轨迹上,又迅速落回怀中那具还残留出手后惯性颤抖的小小身躯上。他覆盖在她手背上的那只手无声地向上滑移了半寸,完全包裹住她用力握着球杆后端的细软手腕,指腹下的脉搏在狂跳!他的下颌压了下来,几乎要嵌进她柔顺黑发铺散的颈窝里,温热的鼻息灼烫地喷射在她敏感的耳后根。
“好。”那个单字低沉沙哑到了极致,裹挟着一种被滚烫血液冲刷过的、纯粹的狂喜和挑战欲,如同熔岩在喉咙深处低沉地翻腾,“……再来。”
球杆再次在沉稳如铁的力量指引下,如同被校准的弩机对准了下一个猎物。
“7号……蓝色条纹球。”指令依旧低沉清晰,这一次却裹着全新的、令人心悸的温度,“……右下角底袋。”
紫卿月急促喘息着。鼻尖萦绕着身后男人爆发出滚烫气息的灼热木质香气和他刚刚开球时染上的雪茄尾调。台面上剩下几颗彩球的位置再次在他低沉指令下重新组合成一张全新的、布满死亡陷阱的炼狱地图。那颗蓝底白条纹的目标球藏在一堆花色障碍球的后方,只露出一角如同冰山浮在海面的边缘。通往右下角底袋的路径如同羊肠小径,两侧全是虎视眈眈的重兵!
手腕再次被那滚烫的大掌握紧,仿佛被赋予了最后的决断权。
“喵——!”
一声尖利的、带着不满的奶猫叫声毫无预兆地从角落那只覆盖着绒布的猫爬架顶端刺破寂静!
是云朵!那只雪白的布偶幼猫不知何时爬到了最高处,冰蓝色的瞳孔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下方这片激烈对峙的区域!或许是下方紧张的氛围、突然拔高的雄性气息、或仅仅是那不断撞击的刺耳响声刺激了它敏感的神经,它不安地在高高的藤编平台上焦躁地来回踱步,发出带着强烈警示意味的嘶声!
银灰色的利爪如同箭矢般蹲踞在下方第三层的平台上,金绿色的瞳孔依旧锁定着全场,仿佛在评估着这突然打破平衡的噪音源是否构成新的威胁。姿态沉稳而警惕。
那声猫叫如同戳破了某种临界点的薄纸。巨大的压迫力和奇异的紧张感骤然在台面区域弥漫开来!
紫卿月握着球杆的手指猛地一紧!她下意识地仰头看向高处那团躁动的雪白。那一声嘶叫仿佛穿透了她被肾上腺素裹挟的意识壁垒,让她紧绷的神经微微一颤,指尖力量瞬间失衡!
几乎是同一瞬间!球杆在她手中极其微不可察地震动了一下!杆头在白球侧面接触时产生了一丝极其微小的角度误差!力量传导也出现了一瞬的紊乱!
白球划出!却不再是之前精准灵巧的弧线,带着一股令人不安的莽撞笔直撞向前方挡路的花色球堆边缘!
“砰!”
沉闷!拖沓!力量被分摊瓦解!白球无力地反弹,歪歪扭扭地滚开!不仅未能触及到角落的目标蓝球,反而陷入了更深的障碍死区!
“嗐!这——”秦聿憋了半天的那口浊气终于像爆炸般从喉咙里冲了出来!刚想爆发的粗口在触及到祁景年扫过来的视线时硬生生卡在喉头!但那张脸上瞬息万变的表情——从看到绝妙弧线的惊艳到猫叫打断后的瞬间惋惜,再到现在球局崩坏的幸灾乐祸与嘲弄,如同被打翻的调色盘般精彩!他搓着粗粝的手指,毫不掩饰眼中的促狭。就差在脸上刻上“果然还是玩砸了”几个大字!
江斯宴镜片后的惊愕悄然散去一丝。端着酒杯的指骨微微松开,又轻轻转动了一下,冰球重新缓慢地旋转起来。他嘴角那层被打散的温润似乎有重新凝合的迹象,目光深沉地掠过那只还在高处焦躁嘶叫的布偶猫,若有所思。傅子裕放下手中的酒杯,身体微微靠向旁边的吧台,目光如同重新校准的瞄准器,再次锁定了中央球桌边的两个人。连带着那份无声的审视都多了一分探究的深邃。
祁景年的手臂依旧环在她腰间,力道未有半分松懈。那声清脆的失败撞击似乎并未在他深沉的眼瞳里激起半分波澜。他覆盖在她握着球杆后段手腕上的那只大手甚至未曾移动分毫,指腹依旧能清晰感知到她腕骨内侧那点因巨大失败和瞬间冲击而剧烈跳动的脉搏。
他只是极其短暂地抬了抬眼睫,目光如同掠过尘埃般扫过高处那只还在不安低吼的云朵,随即重新垂落,沉沉地锁在眼前那张染着巨大羞窘和懊恼、耳朵红透的小脸上。
那眼神深处,方才被精妙弧线点燃的狂热带猎欲并未熄灭,反而沉淀得更加浓稠复杂。那里面仿佛裹着一层不易察觉的、近乎纵容的无奈笑意,以及一种更深层次的、无需言说的……隐秘得逞。
他微微低头。温热的鼻息扑打在她因失败而微微后仰、露出了纤弱优美的锁骨弧线的颈窝皮肤上。
“失误了?”低沉的声音带着被砂纸打磨后的磁性质感,“……愿赌服输吗?”
他覆盖在她手腕上的那只滚烫大掌缓缓抬起,五指舒展。不再包裹引导,而是带着绝对的掌控意味。指腹如同君王最后的审判般,轻轻落在她紧紧捏着球杆尾端、那因用力而指节泛白的手背上。一点微凉的戒圈触感若有似无地擦过皮肤。
“还玩吗?”祁景年的尾音拖长,带着一丝难以形容的、如同浓稠熔岩在冷却前流动时的粘稠气音,每一个字都带着沉甸甸的重量,“……输赢今晚听谁的。”
他覆盖在她手背上的指腹微微用力,向下压了一分。将她的手掌连同那杆冰冷的红色枫木,一起稳稳地按在了桌面边缘冰凉的硬木边框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