审讯室里那股混合着消毒水、汗水和绝望的味道，似乎已经渗进了墙壁的每一道缝隙。陈青禾靠在冰冷的椅背上，保温杯里的热水早已凉透，但他还是下意识地摩挲着杯壁上那个被磨得有些模糊的“廉”字。窗外，雨还在下，敲打着玻璃，发出沉闷而持续的声响，像极了此刻他心头那根紧绷的弦。
张明，那个开发区规划建设股的年轻科员，蜷缩在铁椅里，肩膀还在不受控制地微微耸动。鼻涕眼泪糊了一脸，原本还算体面的衬衫领口被他自己抓得皱巴巴。就在十分钟前，他那用恐惧和侥幸勉强筑起的心理堤坝，终于在陈青禾精准的心理轰击和林小雅适时抛出的关键证据面前，彻底溃堤。
“是…是王副主任…”张明的声音嘶哑得像破风箱，带着浓重的哭腔，“都是他…他让我干的！他说…说那些标书格式、技术参数…必须按‘勇信’那边的要求改…不然…不然我的饭碗就没了…我老婆刚生了孩子…我…我不敢不听啊！”
“王副主任？哪个王副主任？”陈青禾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目光锐利如刀，紧紧锁住张明每一个细微的表情变化。
“王强！开发区分管工程建设的王强副主任！”张明几乎是喊出来的，仿佛这个名字本身就带着巨大的恐惧，“是他！每次都是他给我打电话，或者…或者让我去他办公室…交代清楚要改哪几家的标书…怎么改才能让‘勇信’或者他们指定的公司中…中标后，也是他让我去‘协调’…跟那些被打压的本地小老板‘谈谈’，让他们别闹…”
王强！这个名字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在陈青禾心中激起层层涟漪，但表面却波澜不惊。果然是他！从疤脸勇账本里那个代号“山鹰”，到多个被强拆、被强揽工程受害者模糊指认的“上面领导”，再到此刻张明崩溃下的直接指认，所有的线索都如同被磁石吸引的铁屑，最终汇聚到了这个副科级的开发区实权人物身上。
“仅仅是让你改标书、协调矛盾？”陈青禾身体微微前倾，压迫感陡增，“账本上那些打点记录呢？‘征地麻烦’、‘某户摆平’…那些钱，进了谁的口袋？张明，事到如今，你还在避重就轻？想想你刚出生的孩子，想想你老婆！你现在唯一的出路，就是把知道的、参与的，一五一十，彻底交代清楚！争取宽大处理！”
张明浑身一颤，眼神惊恐地扫过陈青禾，又飞快地低下头，盯着自己颤抖的双手：“钱…钱…大部分…大部分都给了王副主任…我…我就是个跑腿的…有时候…有时候他心情好，或者事情办得特别‘漂亮’，会…会甩给我一点‘辛苦费’…几百…最多一两千…我不敢多拿啊！真的！那些大头…疤脸勇那边送来的现金、购物卡…都是…都是王副主任亲自收的…我…我就负责传递个消息，或者…或者带个路…”
“带路？带什么路？”陈青禾敏锐地捕捉到这个细节。
“就…就是疤脸勇那边…有时候需要…需要知道哪个‘钉子户’家里白天没人…或者…或者需要避开巡逻的…王副主任就…就让我把管委会内部的排班表…或者…或者一些住户的信息…偷偷告诉他们…”张明的头埋得更低了，声音细若蚊蝇。
“砰！”陈青禾猛地一拍桌子，桌上的搪瓷缸都跳了一下，发出刺耳的声响。他怒极反笑：“好一个‘带路’！张明，你这是助纣为虐！是把老百姓往火坑里推！那些被砸了家、被打伤的人，里面有没有你‘带路’的功劳？！”
张明吓得几乎从椅子上滑下去，涕泪横流：“我错了！陈主任！我真的错了！我…我也是被逼的！王副主任说…说我要是不听话，不仅工作没了…疤脸勇他们…他们也不会放过我家人…我…我害怕啊！”
“害怕？”陈青禾的声音冷得像冰，“那些被你‘带路’害了的老百姓就不害怕？他们的家就不是家？！张明，你现在知道害怕了？早干什么去了！继续说！王强除了收钱、指使你，他上面还有谁？那个账本里，除了他，还有没有更高级别的代号？他有没有提过，他这么做，是奉了谁的命？！”
这才是关键！陈青禾的心跳在胸腔里沉重地擂动。一个副科级的开发区副主任，真的就是这条黑腐共生链的顶端吗？疤脸勇能在新区开发中如此肆无忌惮，仅仅靠一个王强就能罩得住？那些动辄数百万的土地利益、工程利益，王强一个人就敢吞下？他背后，必然还有更大的“伞”，更深的“老板”！
张明猛地抬起头，脸上交织着极度的恐惧和一丝茫然：“上…上面？老板？王副主任…他…他就是最大的官了…他管着我们股…管着工程招标…他…他每次都说…说在开发区这一亩三分地，他说了算…让我们只管按他说的办…出了事有他顶着…”
“他顶得住吗？！”陈青禾厉声打断，“疤脸勇现在在哪？在牢里！他王强现在在哪？也快了！他拿什么顶？！张明，你好好想想！他有没有在得意忘形的时候，说过类似‘上面有人’、‘老板很满意’这样的话？有没有接过什么特别的电话？见过什么特别的人？仔细想！这关系到你能不能真正戴罪立功！”
审讯室里陷入了死寂，只剩下张明粗重的喘息和窗外淅沥的雨声。他眼神涣散，手指神经质地绞在一起，显然在拼命回忆。陈青禾没有催促，只是用冰冷而极具穿透力的目光注视着他，无形的压力在狭小的空间里弥漫。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就在陈青禾以为张明确实不知情时，张明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瞳孔猛地一缩，脸上血色瞬间褪尽，比刚才指认王强时更加恐惧！
“有…有一次…”张明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眼神惊恐地四处乱瞟，仿佛怕被什么看不见的东西听见，“大概…大概是去年年底…开发区最大的那块‘黄金地’挂牌出让前…那天晚上…我…我去王副主任办公室送文件…门没关严…我听见…听见他在里面打电话…语气…语气特别恭敬…甚至…甚至有点…谄媚…”
陈青禾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身体不由自主地绷紧：“他说了什么？电话那头是谁？！”
“我…我没听清具体是谁…”张明咽了口唾沫，艰难地说，“就…就听见王副主任对着电话说：‘您放心…老板…都安排好了…勇信那边也打点到位了…保证万无一失…这块地…肯定是咱们的囊中之物…’然后…然后他好像提到了一个…一个数字…很大…好像是…是给‘老板’的…心意…”
“老板？！”陈青禾眼神锐利如鹰，“他明确说了‘老板’？不是指他自己？！”
“是…是！他说的是‘老板’！不是他自己！”张明用力点头，仿佛要证明自己没有听错，“他…他还说…‘老板’在省城…神通广大…这点小事…动动手指头就…就摆平了…让我们只管放手干…后面有…有‘老板’撑着…”
省城！老板！神通广大！
这几个词如同惊雷，狠狠劈在陈青禾的心头！一股寒意瞬间从脊椎骨窜起，直冲天灵盖！王强背后果然还有人！而且，听这口气，这个隐藏在幕后的“老板”，能量远超王强，其触角甚至可能伸向了省城！
张明看着陈青禾骤然变得无比凝重的脸色，吓得浑身筛糠：“陈…陈主任…我就…就听到这么多…真的！后面我怕被发现…就…就赶紧走了…王副主任打完电话出来…脸色…脸色红得吓人…像是…像是特别兴奋…又…又有点害怕的样子…我…我再也不敢多听了啊！”
陈青禾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他示意旁边的记录员将张明提到的“老板”、“省城”、“神通广大”、“动动手指头”、“心意（巨额数字）”这些关键信息一字不落地记录下来。
“张明，你提供的这个情况非常重要。”陈青禾的声音恢复了冷静，但眼神深处是燃烧的火焰，“关于这个‘老板’，你还知道什么？任何细节，哪怕是你觉得无关紧要的，比如王强平时有没有特别敬畏谁？有没有频繁地去省城？或者接待过什么特别的、来自省城的客人？”
张明苦着脸，绞尽脑汁地回忆：“特别敬畏谁…好像…好像王副主任在开发区里…除了书记主任…对其他领导都不太…不太放在眼里…但是…但是有一次…市里某个大局的领导来检查…王副主任好像…好像也没那么巴结…去省城…他倒是经常去…说是跑项目…跑资金…接待…接待的话…”
他皱着眉，努力思索：“…对了！大概…大概三个月前？好像…好像有一辆黑色的轿车…车牌是省城的…很高级…直接开进了管委会后院…王副主任亲自去接的…没走前门…那人…那人戴着帽子墨镜…看不清脸…就在王副主任办公室待了不到半小时…然后就匆匆走了…王副主任送他出来的时候…腰弯得…弯得特别低…那样子…比见了书记还恭敬…”
黑色高级轿车！省城牌照！神秘访客！王强异乎寻常的恭敬！
这绝不是普通的公务往来！陈青禾几乎可以肯定，这个神秘访客，极有可能就是张明口中那个来自省城、被王强敬畏地称为“老板”的人派来的！或者是“老板”本人？！
“那辆车的车牌号，你还记得吗？哪怕一两个数字也行！”陈青禾追问，心脏在胸腔里狂跳。
张明茫然地摇头：“太…太远了…而且雨挺大的…玻璃也反光…真…真没看清…就记得…车很新…很亮…感觉…感觉特别贵…”
线索似乎又模糊了。但陈青禾知道，方向已经无比清晰——王强绝非终点，他只是前台的一个卒子，一个“白手套”。真正的“老板”，那个隐藏在省城阴影里，能“动动手指头”就左右开发区核心土地利益、豢养疤脸勇这样的黑恶势力为其开路的庞然大物，才是他们最终需要斩断的毒根！
“带他下去，办好手续，严加看管。”陈青禾对记录员和门口的干警吩咐道。张明如蒙大赦，又带着无尽的恐惧，被带离了审讯室。
陈青禾没有立刻离开。他独自坐在空下来的审讯室里，窗外昏黄的路灯光透过雨幕，在冰冷的水泥地上投下摇曳的光斑。他拧开保温杯，灌了一大口早已凉透的水，冰冷的液体滑入喉咙，却浇不灭心头那团越烧越旺的火。
王强…省城的“老板”…
他拿出随身携带的小笔记本——那本早已取代了“错名单”的、记录着案件关键信息和思考的工作笔记。在最新一页，他用力地写下了两个名字：
王强
？？？（省城·老板）
在第二个名字后面，他重重地画上了一个问号，又在这个问号上，狠狠地圈了几圈，笔尖几乎要戳破纸页。
这个神秘的“老板”，究竟是谁？他在省城拥有怎样的能量和地位？王强这条线，能否顺利牵出这条真正的大鱼？而他们针对王强的收网行动，会不会打草惊蛇，让这条藏在深水下的巨鳄提前警觉，遁入更深的黑暗？
窗外的雨，似乎下得更急了。哗啦啦的雨声，仿佛敲打在每个人的心头，预示着这场席卷新城开发区的反腐风暴，正不可避免地向着更深、更远、也更凶险的漩涡中心，猛烈袭去。陈青禾合上笔记本，站起身，目光透过雨幕，投向省城的方向，那里，一片深不可测的迷雾，正等待着他们去刺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