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年间,一个深秋的黄昏。陈子修,一个乡试落第的穷书生,步履蹒跚,错过了宿头。暮色四合,荒郊野岭的寒意如同湿冷的布匹,一层层裹上身来。正焦灼时,他忽见前方槐树林深处,隐约立着一座宅院轮廓。紧走几步,门匾上“栖云小筑”四字尚可辨认,只是朱漆剥蚀殆尽,苔痕爬满了半朽的雕花木门。他用力一推,门轴发出一声令人牙酸的呻吟,门开了,扑簌簌的灰尘与蛛网如破残罗帐般落下。庭院里荒草没膝,唯有正房的门窗尚算完整,在暮色里像一只沉默的兽眼。
陈子修也顾不得许多,寻了间稍齐整的屋子,拂去桌椅上厚重的尘土,点燃随身携带的蜡烛。烛光摇曳,映出四壁空荡,唯东墙上悬着一幅泛黄的画,画中女子身着红嫁衣,面容不甚清晰,唯颈间一抹似有若无的紫色痕迹,在昏黄光线下格外刺目。
夜半时分,窗外风声呜咽,如同无数幽魂在低语。陈子修裹紧单薄的青布直裰,蜷在冰冷的板铺上,只觉寒气顺着骨头缝往里钻。忽闻一阵若有若无的幽香,似兰似麝,清冷异常。他惊疑地睁开眼,只见烛光摇曳不定,一个白衣女子不知何时已悄然立于房中。她身姿如月下轻烟,面容在烛影里朦胧不清,唯有一双眸子,深不见底,幽幽地望过来。
“公子独宿荒庭,不嫌孤寂么?”声音清冷,如同冰珠落玉盘。
陈子修惊得几乎魂飞魄散,瑟缩着:“你…你是人是鬼?”
那女子竟轻轻一笑,莲步轻移,裙裾无声拂过积尘的地面:“同是天涯孤客,何分人鬼?妾身名唤玉娘,亦是流落至此。”她挨近床沿坐下,一股奇寒随之逼来。陈子修只觉那寒香沁入骨髓,神思也恍惚起来,竟忘了恐惧,只怔怔望着眼前这月下幽昙般的容颜。
荒宅寒夜,孤男寡女,烛火昏黄。玉娘冰凉的指尖有意无意拂过陈子修的手背,那奇异的幽香愈发浓烈。陈子修只觉一股热流自丹田涌起,瞬间驱散了周身的寒意,也冲垮了最后一点理智的堤防。他喉头滚动,一伸手,将那团冰冷又柔软的躯体揽入怀中。玉娘并不推拒,只将面颊贴在他颈窝,唇边噙着一丝若有似无、难以捉摸的笑意。
情热如沸之际,陈子修的手无意间按上玉娘心口,那处却是一片死寂,毫无半分搏动!他如遭冰水浇头,猛地推开怀中人,滚下床铺,声音抖得不成调子:“你…你无心跳!你果真是鬼!”
玉娘端坐床沿,脸上那点朦胧的笑意瞬间冻结,眼中寒光乍现,如同冰河乍裂:“无心?”她声音陡然变得尖利凄楚,“我的心,七年前,就被一个负心薄幸的畜生,生生剜走了!”她缓缓起身,周身散发出无形的阴寒之气,室内的烛火骤然变成惨碧色,疯狂摇曳,墙壁上那幅嫁衣女子的画,无风自动,画中人颈间的紫痕仿佛活了过来,隐隐蠕动。
陈子修连滚爬带冲出门外,在荒草中跌跌撞撞,耳畔似乎仍缠绕着女鬼尖利而凄楚的控诉。他不知跑了多久,直到天色灰白,前方终于出现一条泥泞小径。他发足狂奔,跌入一个早起赶路的老农怀中。老农见他面色青灰、语无伦次,只反复念叨着“玉娘…栖云小筑…鬼…”几个词,便叹了口气,指着远处山坳:“去慈云寺吧,找玄真道长,或许有救。”
陈子修如同抓住救命稻草,踉跄着扑进慈云寺那扇沉重的山门。寺内青烟缭绕,钟磬清音。禅房里,一位清瘦的老道——玄真子,正闭目打坐。听完陈子修颠三倒四的叙述,老道睁开眼,目光锐利如电,直刺陈子修眼底深处,仿佛要洞穿他魂魄里最幽暗的角落。他长叹一声:“冤孽!栖云小筑?七年前,那确有一桩命案。一外乡女子,名唤玉娘,被一薄情书生始乱终弃,于新婚前夕,在那宅中悬梁自尽。颈骨断裂,死状极惨。”他顿了顿,意味深长地看了陈子修一眼,“那书生,名唤陈子修。”
陈子修如遭雷击,浑身血液瞬间冻结!一些破碎而模糊的片段,猛地刺入脑海:摇曳的红烛,女子凄绝的泪眼,还有…颈骨断裂时那令人魂飞魄散的脆响!他脸色惨白如纸,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玄真子神色凝重,从怀中取出几枚朱砂画就的符箓,塞入他怀中:“冤魂执念已成气候,寻常法力难渡。今夜子时,贫道与你同去。切记,若她现身,你需问她一句:‘当年白杨镇外,那荷包上的鸳鸯,可还认得针脚?’此乃唯一一线生机!”
夜色如墨,再次吞噬栖云小筑。玄真子手持拂尘,陈子修瑟缩其后,怀中符箓隐隐发烫。推开那扇朽门,玉娘已立在庭院中央。月光下,她一身如血嫁衣,长发披散,颈间那道深紫色的勒痕狰狞扭曲,衬得那张脸惨白如纸,双眸是两潭深不见底、燃烧着怨毒的黑火。阴风卷起地上枯叶,打着旋儿,发出呜咽般的声响。
“陈郎,”玉娘的声音像是生锈的刀刮过骨头,冰冷刺骨,“你竟还敢回来?”她缓缓抬起枯瘦的手,指甲乌黑尖长,直指陈子修,一股无形的巨力扼住他的喉咙,将他凭空提起!
陈子修双脚离地,喉骨咯咯作响,眼前发黑。千钧一发之际,玄真子一声厉喝,拂尘挥出,一道清光如鞭抽去,堪堪击在玉娘腕上!陈子修重重摔落在地,呛咳不止。他强忍窒息后的眩晕,嘶声喊出那句关乎生死的话:“玉…玉娘!当年白杨镇外,那荷包上的鸳鸯…可还认得针脚?”
玉娘身形剧震!那双燃烧着怨毒火焰的黑眸,骤然凝固。狰狞扭曲的面容上,竟裂开一丝茫然,如同坚冰被投入了一颗烧红的炭。她抬起颤抖的手,下意识抚向腰间——那里,一个褪色发白、针脚细密的鸳鸯荷包若隐若现。滔天的怨毒与杀意,如同被投入石子的古井,骤然停滞、碎裂。
“针脚…”她喃喃着,那声音褪去了戾气,只剩下无尽的空洞与悲凉,“那是我…一针一线…为你绣的…”她的眼神彻底涣散开,仿佛穿透了眼前可憎的书生,望向了某个遥远而温暖的午后,“你说…鸳鸯交颈,永世不分…”
“玉娘!”陈子修涕泪横流,悔恨如毒蛇噬心,他跪爬向前,对着那身刺目的红嫁衣重重叩头,额头砸在冰冷的石板上砰砰作响,“是我负你!是我猪狗不如!是我害你含恨九泉!我该死!我该死啊!”每一记叩首都伴随着血泪的嘶喊,在死寂的庭院里回荡。
玉娘怔怔地看着脚下狼狈忏悔的书生,那身象征喜庆与绝望的红嫁衣在夜风中簌簌抖动。良久,一滴浑浊如血泪的液体,竟缓缓滑过她惨白冰冷的脸颊。她抬起头,望向玄真子,眼中是深不见底的疲惫与哀伤:“道长…我心已碎,魂无所依…太累了…带我走吧…”
玄真子神情肃穆,颔首道:“尘归尘,土归土。怨念消解,自当归去。”他盘膝坐下,手中一串古朴的乌木念珠自动飞起,悬于玉娘头顶,缓缓旋转,洒下柔和清辉。老道闭目,口诵《太上洞玄灵宝救苦拔罪妙经》,梵音庄严,字字如金珠落玉盘,在荒宅中流淌回荡,冲淡了那盘踞已久的森森鬼气。
玉娘沐浴在那清光梵唱之中,嫁衣的赤红竟如退潮般渐渐淡去,显露出原本素净的白裙。颈间那狰狞的紫痕也随之变浅、消散。她脸上的怨毒与戾气如冰雪消融,只余下一种近乎透明的宁静。她深深地、无限复杂地看了一眼仍匍匐在地、浑身颤抖的陈子修,目光似有千言万语,最终却只化作一声若有若无的叹息,散入风中。清辉渐盛,她的身影随之变得稀薄、透明,如同被风吹散的烟雾,又似晨曦中消融的寒露,最终化为点点流萤般的微光,绕着那旋转的念珠轻轻舞动数圈,倏然消散于清冷的月色之下,再无踪迹可寻。荒院之中,只余下玄真子庄严的诵经声,以及陈子修压抑不住的、撕心裂肺的呜咽。
玉娘消散后,陈子修如同被抽去了脊梁骨,整个人彻底垮了。他拒绝了玄真子劝他离去的建议,固执地留在了已成废墟的栖云小筑旁。他变卖了所有微薄家产,在荒宅附近的山坡上,亲手一砖一瓦垒起一间仅能容身的低矮茅棚。每日里,他不再读书,只是对着荒宅的方向枯坐,眼神空洞。玄真子偶来探望,带来些米粮,见他形容枯槁,形销骨立,已与活死人无异。他口中常喃喃自语,颠来倒去,唯有两句清晰可辨:
“是我负你…是我负你…”
“玉娘…玉娘…”
如此,不过三载寒暑。一个风雪漫天的冬夜,玄真子心中忽有所感,踏雪寻至那茅棚。推门进去,只见陈子修僵卧于冰冷的土炕上,身体早已冰凉。他双目圆睁,直勾勾地望着屋顶的破洞,那洞外是铅灰色的、飘着雪的天空。脸上凝固的,并非恐惧,而是一种深入骨髓的、无法言说的巨大悔恨与绝望,仿佛灵魂在最后一刻被那沉重的负罪感彻底碾碎、冰封。茅棚四壁透风,呜咽的风声灌进来,像极了女子幽咽的哭泣。
异史氏曰:情之一字,可通幽冥。然情债肉偿,或犹可恕;心债命偿,其苦何极?陈生负心于前,虽得苟全性命于道法,然终难逃心狱煎熬,自困至死。玉娘一缕贞魂,含恨七载,索命之际,闻旧物而怨消,见忏悔而魄散。痴耶?慧耶?呜呼!世间孽海沉沦,多起于方寸心魔。一念之差,阴阳永隔;一诺之轻,生死相缠。可不慎欤?可不畏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