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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父咽下最后一口气前,枯柴般的手死死箍着我的腕子,指甲几乎要嵌进我的皮肉里。油灯昏黄的光在他脸上跳动,映得那深陷的眼窝愈发幽暗,像是两口不见底的枯井。他喉咙里咯咯作响,每一个字都像从肺腑深处艰难地抠出来,带着铁锈般的血腥气:

“承业…孙儿…记住…莫碰…那…天星盘…”他浑浊的眼珠死死盯着我,里面翻涌着我当时看不懂的恐惧与绝望,“更…莫去…后山…那…龙脉…穴眼…碰不得…沾不得…要命…的…”

话音未落,箍着我的那只手猛地一松,颓然砸落在冰冷的炕沿上。祖父的头歪向一边,再无声息。只有那双不肯闭上的眼睛,依旧空洞地“望”着房梁,仿佛那里盘踞着某种无形的、令人毛骨悚然的东西。屋子里的空气瞬间凝滞,带着死亡特有的、沉甸甸的腐朽气味,压得我几乎喘不过气。角落里那只祖传的紫檀木匣子,在昏暗光线下沉默着,像一口微缩的棺材。

那里面,就躺着祖父至死都恐惧的“天星盘”。

十年寒窗,青灯黄卷。我几乎熬干了心血,磨秃了笔锋,所求不过一个功名,一个能告慰祖父在天之灵、也能让自己和寡母摆脱这清寒境地的功名。放榜那日,我挤在喧嚷的人堆里,踮着脚,视线一遍遍扫过那长长的、散发着墨臭的榜单。从榜首到榜尾,又从榜尾到榜首,心一点点沉下去,沉进冰窟窿里。没有我的名字。周遭的欢呼、叹息、议论声浪如同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模糊而遥远。阳光白得刺眼,照得榜文上的字迹都有些发虚。我像一截被抽掉了魂魄的木头,浑浑噩噩挤出人群,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回走。十年光阴,寒暑苦读,最终换来的,依旧是这四面漏风、家徒四壁的破屋。

屋漏偏逢连夜雨。祖父病时欠下的药债,利滚利,早已成了勒在脖颈上的一道催命索。债主是镇上有名的“笑面虎”赵三爷,手段阴狠是出了名的。这次他派来的打手,不再是往常那些咋咋呼呼的混混,而是两个沉默如铁塔的黑脸汉子。他们像门神一样堵在我家那扇吱呀作响的破木门外,不说话,也不进来,只是抱着膀子,用那种看死物似的冰冷眼神,盯着在院里劈柴的我娘。我娘被砍得手脚发颤,斧头几次差点劈到脚上。灶房里冷锅冷灶,米缸早已见了底,只剩下缸底一层薄薄的灰。

绝望像冰冷的藤蔓,缠绕着心脏,越收越紧。我蹲在墙角,指甲深深抠进泥地里,泥土的腥气直冲鼻腔。祖父临终前那扭曲恐惧的面容,那双不肯瞑目的眼,又一次清晰地浮现在眼前,伴随着那句血泪般的警告:“莫碰天星盘…莫去后山穴眼…要命的…”

要命?可眼下,不碰那东西,我和我娘,又哪里还有命在?

一股混杂着不甘、愤怒和破罐子破摔的狠劲猛地冲上头顶。我猛地站起身,冲进里屋,一把掀开炕席,撬开那块早已松动的青砖。黑暗中,那个冰冷的紫檀木匣子静静躺在那里,散发着陈旧木头和尘土的气息。我双手颤抖着,打开了它。

没有想象中珠光宝气,也没有邪异之气冲天。匣内衬着褪色的黄绫,中央凹陷处,稳稳嵌着一个物件。它约莫巴掌大小,主体是暗沉厚重的青铜,表面覆盖着一层温润如羊脂、触手生凉的白玉。白玉之上,密密麻麻蚀刻着无数肉眼几乎难以分辨的细小刻度、星宿图案以及层层叠叠、繁复到令人头晕目眩的卦爻符号。最奇特的是,在它的中心,并非寻常罗盘的磁针,而是一粒极其微小、却晶莹剔透如露珠的晶体。这粒晶体被极其精巧的金属丝托举着,悬在中央一个微凹的小孔之上。此刻,它正散发着极其微弱的、近乎幻觉般的幽蓝光泽,如同深海中某种生物的眼瞳,在匣子打开的瞬间,似乎极其轻微地闪烁了一下。

这就是天星盘。祖父视若洪水猛兽的根源。

我小心翼翼地将它取出,冰冷的触感顺着指尖蔓延,直透骨髓。翻开匣底的夹层,果然有一本薄薄的、纸张早已发黄变脆的手记,正是祖父的笔迹。字迹潦草而急促,像是仓促间写就,又像是被巨大的恐惧攫住时留下的遗言。前面大部分,都是艰深晦涩的风水术语和星象推演,夹杂着一些潦草的山形水势草图。我的目光急切地扫过那些文字和图形,寻找着“吉穴”的线索。终于,在接近末尾的地方,几行字和一幅简略的草图跳入眼帘:

“…观星定位,气脉潜行…后山西麓,乱石坡下,形似‘潜龙饮水’…三煞暗伏,七曜偏斜…然…若以‘倒骑龙’法,点其‘颊车’之位,或可激其生气,化煞为权,催发一时之旺…葬者速发,然…”

后面的字迹被一大团浓重的墨渍污了,模糊难辨。那幅草图更是潦草,只勾勒出几道代表山脊的粗线和一条弯曲代表水流的细线,在某个交汇点重重打了一个叉,旁边标注着“颊车穴”。

“潜龙饮水…化煞为权…催发一时之旺…”这几个词如同魔咒,在我绝望的心头燃起一丝病态的希望之火。速发!这正是我此刻最需要的!至于那团污掉的墨迹和语焉不详的警告,被我下意识地忽略了。债主就在门外,我娘惊恐的眼神像刀子一样割着我的心。我别无选择!

趁着夜色,我揣好冰冷的天星盘,背着铁锹锄头,如同做贼一般,深一脚浅一脚地摸上了后山西麓。乱石坡名副其实,怪石嶙峋,在惨淡的月光下投下张牙舞爪的阴影。荒草长得有半人高,夜风吹过,发出呜呜咽咽的声响。几座歪斜的、塌了大半的荒坟散落在坡上,残破的墓碑如同野兽的獠牙,碑文早已漫漶不清。空气里弥漫着潮湿的泥土味和一种淡淡的、说不出的腐朽气息。

我强压着心头的恐惧,按照祖父手记中“倒骑龙”法的描述,背对着那条早已干涸、只留下浅浅沟壑的“涧水”故道,艰难地辨认着方位。手中的天星盘冰凉沉重,中央那粒幽蓝的晶石在月色下似乎有极微弱的光芒流转。我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调整着角度。突然,盘面上那些密密麻麻的刻度符号仿佛活了过来!晶石中那点幽蓝光芒骤然明亮了一瞬,像黑暗中睁开了一只冰冷的眼睛!一道极其细微、几乎难以察觉的蓝色光线,无声无息地从晶石中射出,直直地指向坡地深处一片被巨大嶙峋怪石半包围着的洼地!

洼地里杂草尤其茂盛,几乎有一人高。我拨开层层枯草,用锄头试探着挖掘。泥土出乎意料地松软潮湿。挖了不到三尺深,锄头尖“噗”地一声,似乎触到了什么异常坚硬光滑的东西。我心头一跳,慌忙用手扒开周围的泥土。借着惨淡的月光,只见坑底赫然露出一块磨盘大小的青黑色石头!石头表面异常光滑,仿佛被打磨过,上面天然生着几道扭曲盘旋的暗红色纹路,乍一看,竟真如一条蛰伏的恶龙鳞爪!石头的正中心,有一个拳头大小、深不见底的圆洞,幽幽地透着寒意,仿佛直通地底深处。

“颊车穴…龙口…就是这里了!”祖父手记中的描述瞬间与眼前的景象重合。一股难以言喻的激动夹杂着莫名的寒意窜上我的脊背。我连滚带爬地跑回家,不顾我娘惊骇欲绝的哭喊和阻拦,红着眼,招呼了几个本家穷困潦倒、只认银钱不认鬼神的叔伯兄弟,许诺重酬,趁着天还未亮透,硬是将祖父的棺椁从祖坟里起了出来。

迁坟的队伍沉默而诡异。沉重的柏木棺材压得抬棺杠子吱呀作响。没有吹打,没有纸钱,只有沉重的脚步踩在枯草碎石上的沙沙声。我娘跟在后面,一路走,一路压抑地啜泣,哭声在寂静的后山显得格外瘆人。那几个帮忙的汉子也绷着脸,眼神躲闪,不时偷瞄着周围荒凉的乱石和孤坟,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终于到了穴眼。那巨大的、生着暗红龙纹的青黑石头在晨光中显得愈发狰狞。坑已经提前挖好,就在那龙口圆洞的正上方。

“落棺——”我哑着嗓子喊了一声,声音干涩得厉害。

几个汉子憋红了脸,喊着号子,将沉重的棺木缓缓放入坑中。就在棺底刚刚触碰到坑底湿润泥土的瞬间——

“咕噜…咕噜噜…”

一阵极其突兀、如同沸水翻滚般的怪响,猛地从坑底那深不见底的圆洞里传了出来!

所有人都被这声音惊得浑身一抖,停下了动作。

紧接着,一股粘稠、暗红、散发着浓烈铁锈和腥甜混合气味的液体,猛地从那个圆洞里汩汩涌出!像喷泉,又像是大地深处被刺破血管流出的污血!这赤红的泉水迅速漫过坑底,浸湿了棺木的底部,发出“滋滋”的轻响,在清晨微凉的空气中蒸腾起丝丝缕缕带着腥气的白雾!

“血!是血泉!”一个抬棺的汉子失声尖叫,脸色瞬间惨白如纸,扔下杠子就想跑。

“慌什么!地气涌动而已!”我强作镇定,心却跳得如同擂鼓,厉声呵斥,实则色厉内荏。祖父手记中可从未提到过这个!这暗红如血的泉水,带着如此浓烈的邪异气息,让我浑身汗毛倒竖。

就在我话音未落之际!

轰隆——!!!

一声沉闷的巨响,如同地底深处有巨兽翻身!整个地面猛地一颤!那刚刚落下的沉重棺椁,竟像是被一股来自地底的巨大力量狠狠顶撞了一下,猛地向上拱起!棺盖与棺身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厚重的棺木竟被那股无法抗拒的力量生生冲出了坑底半截!歪斜地杵在那不断涌出的血红色泉水之中!棺木上沾满了粘稠的暗红液体,滴滴答答地往下淌,如同淌血!

所有人都被这骇人的一幕吓傻了,呆立当场,如同泥塑木雕。我娘惨叫一声,当场晕厥过去。那几个汉子怪叫一声,连滚带爬,头也不回地朝着山下疯狂逃窜,连工钱都不要了。

我双腿发软,噗通一声跪倒在冰冷的泥地上,呆呆地看着那半截探出血泉、如同活物般狰狞矗立的祖父棺椁。一股灭顶的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这不是吉兆!这绝不是催发福泽的吉兆!祖父的警告,那团墨渍下掩盖的字句,如同冰冷的毒蛇,死死缠住了我的心脏。

完了!一切都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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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父的棺椁如同一个巨大而耻辱的疮疤,歪斜地戳在血泉翻涌的穴眼之上。我连滚爬下山,背回昏迷的娘亲,浑浑噩噩地守在她床边,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缠绕全身,勒得我几乎窒息。赵三爷的打手依旧堵在门口,那两个黑铁塔般的汉子,眼神比之前更加冰冷,如同看着砧板上待宰的鱼。村里关于后山“血泉冲棺”的邪乎事已经像长了翅膀的风,刮遍了每个角落,自然也刮到了他们耳中。我知道,留给我的时间,不多了。要么还钱,要么……后果不堪设想。

就在我深陷绝望深渊,几乎要被恐惧和债务压垮的第三天清晨,一阵急促尖锐的铜锣声,如同丧钟般在王家大宅的方向疯狂敲响!

“咣——咣咣咣!咣——咣咣咣!”

那锣声又急又乱,撕破了山村清晨的宁静,带着一种大祸临头的恐慌,一声声砸在人心上。

出事了!而且是王家出大事了!

王家是方圆几十里首屈一指的巨富,王员外王守仁更是跺跺脚地面都要抖三抖的人物。他家的大宅,占了村东风水最好的半面山坡,高墙大院,朱漆大门,门口两尊石狮子威风凛凛,寻常村民连靠近都带着敬畏。此刻,那扇象征着泼天富贵和权势的朱漆大门敞开着,里面隐约传来撕心裂肺的嚎哭声和下人慌乱跑动的嘈杂声。

一股强烈的不祥预感攫住了我。我几乎是跌跌撞撞地冲出家门,混在同样被锣声惊动、正从四面八方涌向王家大宅的村民人流中。恐惧像冰冷的潮水,一波波冲击着我的理智。后山血泉……王家暴毙……这两者之间,是否有着那看不见的、却致命如毒蛇的牵连?

王家大宅内外早已乱成一锅粥。下人们个个面无人色,像没头苍蝇般乱撞。女眷们压抑的哭声从内院断断续续传来,听得人心头发紧。我被汹涌的人流裹挟着,挤进了那平日绝难进入的前院。只见正堂廊下,王家的大管家,那个平日里总是端着架子、不苟言笑的老头,此刻瘫坐在冰冷的石阶上,老泪纵横,浑身筛糠般抖着,嘴里语无伦次地喃喃:“老爷…老爷他…没了…早上还好好的…说心口有点闷…回房躺躺…就…就…”

院子里弥漫着一股浓重的恐慌和死气。几个穿着皂衣、面色凝重的衙役已经赶到,正大声呵斥着试图维持秩序,驱赶着过于靠近正房的闲杂人等。领头的是个面皮焦黄、留着山羊胡的捕头,眉头拧成一个死疙瘩。

很快,县衙的仵作也背着个沉重的木箱子,在衙役的护送下匆匆赶到。那是个干瘦的老头,背有些佝偻,脸上皱纹深刻得如同刀刻斧凿,一双眼睛却锐利异常,像鹰隼般扫视着周围。他一声不吭,径直跟着引路的管家进了王员外暴毙的内室。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等待中一点点流逝。院子里的议论声嗡嗡作响,如同无数苍蝇在飞。有人说王员外是急症发作,有人说怕是中了邪,更有人偷偷压低声音,把后山血泉冲棺的邪乎事和王员外的死联系到了一起。每一个字都像针一样扎进我的耳朵。

不知过了多久,那扇紧闭的内室房门终于“吱呀”一声被推开。干瘦的老仵作面无表情地走了出来,手里拎着他那个沉重的箱子。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他身上。他走到院中,在捕头耳边低声说了几句,声音压得极低。捕头的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焦黄的面皮上泛起一丝诡异的青气。

老仵作似乎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当着众多衙役和院子外围观村民的面,缓缓打开了手中那个散发着浓重药水气味的木箱。他戴上一副染着暗褐色污渍的皮手套,小心翼翼地从箱子里取出一个用白布包裹着的、拳头大小的东西。

当那白布被一层层揭开,露出里面物事的真容时——

“呕——!”

“老天爷啊!”

“鬼!是鬼啊!”

院子里瞬间炸开了锅!尖叫声、呕吐声、倒抽冷气声混杂成一片恐怖的声浪!胆子小的直接两眼一翻晕了过去,更多的人则是脸色煞白,连连后退,仿佛看到了世间最恐怖的景象!

我站在人群后面,踮着脚,透过晃动的人头缝隙,终于看清了仵作手中托着的东西。

那分明是一颗人的心脏!但此刻,它已经完全失去了正常的形态!暗红发紫,表面布满了扭曲虬结、如同老树根瘤般的凸起!整个心脏被一种无法想象的力量强行捏塑、扭绞成了一个极其怪诞、令人作呕的形状——头部尖细,身体蜿蜒盘曲,尾部紧紧蜷缩,活脱脱就是一条刚刚从母体里钻出、带着血污和粘液的、僵死的毒蛇形状!

扭曲的蛇形心脏!在仵作戴着皮手套的手掌中,在惨淡的天光下,散发着无法形容的邪异和死气!

我的脑子“嗡”的一声,像被重锤狠狠砸中!眼前阵阵发黑,几乎站立不稳!后山穴眼涌出的血泉、祖父被冲出的半截棺椁……王员外胸口这被捏成蛇形的恐怖心脏……祖父手记里那污掉的墨迹下掩盖的警告……无数破碎的、带着血腥气的画面碎片在我脑中疯狂旋转、碰撞!

“此穴非吉,乃锁龙怨眼!”

这八个血淋淋的大字,如同烧红的烙铁,带着祖父临终前那极致的恐惧,狠狠地烫在了我的灵魂深处!锁龙怨眼!锁的是龙脉怨气,泄出的却是索命的蛇形诅咒!

就在这时,我眼角的余光瞥见,那个干瘦的老仵作在将那颗恐怖的“蛇心”重新包裹起来时,似乎极其隐秘地、飞快地朝我这边看了一眼。那眼神极其复杂,有惊疑,有审视,更有一丝深沉的、难以言喻的……怜悯?

这怜悯的眼神比任何恐吓都更让我心惊肉跳!他知道什么?他是不是看出了这邪异死状与后山那“潜龙饮涧”的联系?冷汗瞬间浸透了我的后背。

王家的丧事在一种极其诡异恐怖的气氛中仓促进行。没人敢多议论那颗蛇形心脏,但无形的恐惧如同瘟疫,早已无声无息地笼罩了整个村子。王家大门上挂起了惨白的灯笼,贴上了素白的封条,灵堂就设在正堂。王员外的尸身据说已经简单收殓入棺,停灵七日。

停灵的第三夜,月黑风高。整个村子死寂一片,连狗吠声都消失了,仿佛所有的活物都屏住了呼吸。王家大宅更是笼罩在一片愁云惨雾之中,只有灵堂里点着长明灯,昏黄的光线从门缝窗隙里透出来,显得格外阴森。

一个疯狂的念头如同毒藤般在我心中疯长,怎么也压不下去。我必须亲眼看看!看看那口棺材!看看王员外的死状!看看是否真如我所恐惧的那样!这念头带着一种自毁般的冲动,驱使我趁着夜色,如同鬼魅般溜出了家门,悄无声息地潜向王家大宅。

灵堂设在正堂,大门紧闭。我绕到后院,找到一处因办丧事而疏于看管的矮墙,费力地翻了进去。后院里堆满了扎纸人、纸马的残骸,在夜风中发出簌簌的轻响,如同鬼魂的低语。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每一步都踩在冰冷的地面上,都感觉像是踩在薄冰上。

正堂的后窗虚掩着。我屏住呼吸,像壁虎一样紧贴着冰冷的墙壁,一点点挪到窗边,将眼睛凑近那条窄窄的缝隙,向内窥视。

灵堂内烛火摇曳,光线昏暗。惨白的灵幡低垂着,在穿堂风中微微飘动。正中央,一口厚重的黑漆棺材架在两条长凳上。棺盖并未完全合拢,露出大约一掌宽的缝隙,显然是为了方便亲友瞻仰遗容。供桌上点着两支粗大的白蜡烛,烛泪堆叠,火光跳跃,将棺木和供桌的影子扭曲地投在墙壁和地板上,如同张牙舞爪的鬼影。

长明灯幽绿的光映照着棺木的黑漆,反射出冰冷的光泽。

就在这时,一阵穿堂风不知从何处猛地灌入灵堂!

“呼——”

风势颇大,吹得灵幡狂舞,供桌上的烛火疯狂摇曳,几乎熄灭!光线剧烈地明灭变幻!就在这光影交错、视线最为模糊的一刹那——

我的目光死死锁住了那口黑漆棺材!锁住了从棺盖缝隙中露出的、王员外那只搭在胸前的手!

那只手枯瘦、惨白,毫无生气地垂落着。但在那疯狂摇曳的烛火光芒下,在光影明灭的瞬间,我无比清晰地看到——

那只僵冷青白、属于死人的手,五指竟以一种极其僵硬、却又异常执拗的姿态,死死地、紧紧地攥着一个物件!

那物件巴掌大小,在昏暗中隐约可见温润的白玉光泽和暗沉的青铜边缘!

是我家祖传的那枚天星盘!

冰冷!一股足以冻结灵魂的冰冷瞬间攫住了我!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在这一刻倒流回心脏,又被那颗狂跳的心脏泵向四肢百骸,带来一阵阵麻痹般的刺痛!天星盘!它怎么会在这里?它怎么会出现在王员外这个暴毙的、心脏被捏成蛇形的死人手里?!

祖父临终前扭曲恐惧的脸,后山喷涌的血泉,半截矗立的棺木,仵作手中那扭曲的蛇心……还有眼前这死人手中紧攥的罗盘!所有的线索、所有的恐惧、所有的不祥预感,在这一刻,如同无数条冰冷的毒蛇,终于死死地缠绕在一起,露出了它们狰狞致命的獠牙!

“谁?!”

一声低沉的、带着浓重鼻音的断喝,如同炸雷般在我身后响起!与此同时,一股凌厉的劲风猛地袭向我的后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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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声“谁?!”如同厉鬼索命的尖啸,裹挟着凌厉的劲风直扑后颈!我全身的寒毛瞬间炸起,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几乎是凭着身体下意识的反应,我猛地向前一扑,狼狈不堪地滚进窗下一丛茂密的冬青树丛里。粗糙的枝叶刮在脸上、手上,火辣辣地疼。

“砰!”

一声沉闷的撞击声在我刚才站立的位置响起!一块拳头大小的石头狠狠砸在青砖墙上,碎屑飞溅!

“小贼!鬼鬼祟祟,找死!”那低沉沙哑的声音带着浓重的戾气,脚步声快速逼近。

我蜷缩在冰冷的树丛阴影里,心脏狂跳得几乎要从喉咙里蹦出来,连大气都不敢喘。借着灵堂窗户透出的微弱光线,我勉强看清了袭击者的轮廓——一个异常高大的身影,穿着王家护院那种深蓝色的短打劲装,肩膀宽阔得异乎寻常,几乎有些畸形。他正警惕地扫视着后院的黑暗角落,手中似乎还掂量着另一块石头。

不能被他发现!绝不能!王员外攥着天星盘暴毙,我此刻出现在这里,一旦被抓住,跳进黄河也洗不清!我死死咬着嘴唇,强忍着刮擦的疼痛和剧烈的心跳,像一只受惊的老鼠,借着花木的掩护,手脚并用地朝着来时那处矮墙的方向,一寸寸地挪动。每一片树叶的晃动,都让我心惊肉跳。身后那护院的脚步声和粗重的呼吸声,如同催命的鼓点。

终于,冰冷的矮墙触手可及。我用尽全身力气,连滚带爬地翻了出去,重重摔在外面的泥地上,也顾不上疼痛,爬起来就朝着家的方向没命地狂奔!夜风在耳边呼啸,如同无数冤魂的哭嚎,身后王家大宅那惨白的灯笼光,仿佛变成了地狱的招魂幡。

一口气冲进家门,死死闩上那扇破旧的木门,背靠着门板滑坐在地,我才感觉到全身都在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冷汗早已浸透了里衣,冰冷地贴在皮肤上。

“业儿?是你吗?”黑暗中,传来我娘虚弱而惊恐的声音。

“娘…是我…”我喘着粗气,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没事…我出去…解个手…”我不能告诉她,不能让她再担惊受怕。

黑暗中,我娘似乎低低叹息了一声,没再追问。屋子里只剩下我粗重压抑的喘息声。黑暗中,王员外那只僵冷的手死死攥着天星盘的画面,如同烧红的烙铁,一遍遍灼烫着我的神经。为什么?天星盘明明被我藏在炕洞深处!它怎么会出现在王员外手里?是有人偷走了它?还是……那罗盘本身,就带着某种无法理解的邪性?

祖父的手记!那本染着墨渍的手记!它最后的秘密,一定就藏在那团污迹之下!

这个念头如同闪电劈开混沌。我再也顾不得其他,挣扎着爬起来,跌跌撞撞扑到炕边,手忙脚乱地再次撬开那块青砖,将紫檀木匣子连同那本薄薄的、纸张已经发黄发脆的手记一起掏了出来。

没有点灯。我颤抖着手,借着窗外透进来的惨淡月光,翻到那被浓重墨渍污掉的最后一页。墨团漆黑浓重,像一团凝固的污血,将下面的字迹完全掩盖。怎么办?怎么办?

就在我绝望地摩挲着那粗糙的纸页时,指尖突然触到一丝极其细微的凸起!是墨团边缘!那墨团似乎并非完全覆盖,在靠近书脊装订线的边缘,墨迹似乎稍浅一些,隐约能感觉到下面纸张纤维的纹路!

一个近乎荒谬的念头猛地跳了出来!我屏住呼吸,用指甲小心翼翼地、极其缓慢地刮蹭着墨团边缘最薄的地方。指甲刮过干涸的墨迹,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墨粉簌簌落下。一点、两点…极其缓慢地,几个模糊的笔画轮廓,竟然真的在墨迹下显现出来!

我的心跳如鼓!更加专注,更加小心,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刮蹭的范围一点点扩大。终于,在那团令人窒息的墨污之下,一行扭曲、潦草、仿佛用尽最后力气蘸着心头血写下的字迹,如同从地狱深处浮现的诅咒,清晰地呈现在我的眼前:

“此穴非吉,乃锁龙怨眼!以活人生魂为引,点龙睛,泄怨煞,噬主夺运!盘为钥,心为祭!妄动者…必遭反噬…王家…觊觎…久矣…慎!慎!慎!”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烧红的匕首,狠狠捅进我的眼睛,直刺脑海!

锁龙怨眼!活人生魂为引!点龙睛!泄怨煞!噬主夺运!盘为钥!心为祭!

王家觊觎久矣!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祖父并非无故恐惧!这“潜龙饮涧”根本不是什么吉穴,而是一个被高人故意锁住的、积蓄了龙脉怨煞的恐怖凶穴!那穴眼中心的圆洞,就是“龙睛”!要强行催发这凶穴的力量,必须以活人的生魂作为祭品,用天星盘作为“钥匙”,点在龙睛之上!而一旦开启,那泄出的怨煞之气,首先反噬的便是点穴之人(噬主),夺其气运转嫁他人(夺运)!王员外心脏被捏成蛇形暴毙,正是因为他在不知情或知情的情况下,充当了这“点龙睛”的祭品!成了怨煞泄出的第一个牺牲品!

而王家…他们早就知道这穴眼的秘密!他们觊觎这凶穴夺运的力量!天星盘出现在王员外手中,绝非偶然!是他们偷走了它!是他们策划了这一切!而我,我这个愚蠢透顶的落第书生,竟亲手挖开了这地狱之门,将祖父的尸骨置于怨煞泉眼之上,成了他们阴谋里最无知也最关键的棋子!

“噗——!”一股腥甜猛地涌上喉咙,我眼前一黑,再也支撑不住,一口鲜血喷在了那本染血的手记和冰冷的紫檀木匣上!绝望、愤怒、被愚弄的滔天恨意,如同毒火般焚烧着我的五脏六腑!

“业儿!”我娘被我的动静惊醒,惊恐地扑过来。

就在这时——

“砰!砰!砰!”

沉重而粗暴的砸门声如同闷雷,猛地炸响!破旧的木门剧烈摇晃,门框上的灰尘簌簌落下。

“开门!李承业!给老子滚出来!”门外传来赵三爷打手那熟悉的、如同破锣般的凶狠叫骂,“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再不开门,老子拆了你这破窝!”

屋内的空气瞬间凝固。我娘吓得浑身一颤,死死抓住我的胳膊。我抹去嘴角的血迹,眼中燃烧着疯狂的火焰。赵三爷?催命鬼!王家?幕后黑手!他们是一伙的!他们要灭口!要夺走天星盘,彻底掩盖真相!

“娘!躲到炕洞里去!无论听到什么,千万别出来!”我猛地将我娘推开,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豁出一切的决绝。我迅速将染血的手记塞进怀里,一把抓起匣中的天星盘!冰冷的罗盘入手,中央那粒幽蓝晶石仿佛感应到了我汹涌的恨意和危机,竟骤然亮起一丝微不可察的寒芒!

“轰隆!”

一声巨响,那扇本就摇摇欲坠的木门,被外面的人狠狠一脚踹开!木屑纷飞!

两个黑铁塔般的打手凶神恶煞地冲了进来,后面跟着的,赫然是赵三爷!他依旧是那副皮笑肉不笑的模样,但那双三角眼里,此刻却闪烁着毒蛇般阴冷的光,死死盯住了我手中的天星盘!

“哟,李相公,深更半夜不睡觉,捧着个宝贝疙瘩,是等着孝敬三爷我吗?”赵三爷阴恻恻地笑着,一步步逼近。

“赵三!你这条王家的走狗!”我厉声嘶吼,将天星盘死死护在胸前,一步步后退,脊背抵住了冰冷的土墙,再无退路。

赵三爷脸上的假笑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狰狞的杀意:“小杂种,知道得不少啊!可惜,太晚了!把东西交出来,老子给你个痛快!”

“做梦!”我目眦欲裂,将全身的力气和恨意都灌注在握着天星盘的手臂上,准备做最后的困兽之斗!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无量天尊!”

一声清越悠长、如同鹤唳九霄的道号,毫无征兆地穿透了屋内的紧张杀伐之气,清晰地传了进来!声音不高,却蕴含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和宁静意味,瞬间让所有人动作一滞!

紧接着,一个清瘦的身影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出现在被踹开的破门处,挡住了外面惨淡的月光。来人穿着一身洗得发白、打满补丁的青色道袍,身形颀长,面容清癯,三缕长须飘洒胸前,一双眼睛清澈明亮,如同古井寒潭,深不见底。他手持一柄普通的青竹杖,站在那里,渊渟岳峙,自有一股出尘之气,与这破屋的窘迫和凶徒的戾气格格不入。

正是那日王家验尸时,曾用怜悯目光看过我的老道!

赵三爷和两个打手显然也被这突然出现的老道惊住了。赵三爷眼神惊疑不定地上下打量着老道,厉声喝道:“哪来的野道士?少管闲事!滚开!”

老道仿佛没听见他的呵斥,清澈的目光越过凶神恶煞的打手,直接落在我身上,落在我手中紧握的天星盘上,眼神中带着一丝了然,一丝悲悯,更有一丝凝重。他缓缓开口,声音如同山涧清泉,涤荡着屋内的浊气:

“小居士,煞气缠身,印堂晦暗,大祸已至门前。你手中之物,更乃招灾引煞之源。此间因果孽债,非你凡躯所能承受。随贫道离开此地,或可觅得一线生机。”

离开?一线生机?我看着眼前这仙风道骨的老道,又看看步步紧逼、满脸杀机的赵三爷三人,再看看身后土炕下我娘藏身的方向,心乱如麻。跟他走?这老道是敌是友?是真心救我,还是另有所图?他为何屡次出现?又为何知晓天星盘?

“臭道士!装神弄鬼!找死!”赵三爷显然失去了耐心,三角眼中凶光毕露,对着两个打手一挥手,“连这碍事的牛鼻子一起料理了!把东西抢过来!”

两个黑铁塔般的打手应声而动,如同两座移动的小山,带着凌厉的劲风,一个挥拳砸向老道的面门,另一个则张开蒲扇般的大手,恶狠狠地抓向我手中的天星盘!

劲风扑面,死亡的阴影瞬间笼罩!

---

两个打手如同出笼的疯虎,带着浓重的血腥气和凌厉的劲风扑来!那蒲扇般抓向天星盘的大手,指节粗大,青筋虬结,指甲缝里满是黑泥,带着一股令人作呕的膻臭,眼看就要触及我护在胸前的冰冷罗盘!

“小心!”我娘在炕洞下发出绝望的尖叫。

就在这生死一线间!

那看似弱不禁风的老道,竟连眼皮都没抬一下。他握着青竹杖的手腕只是极其轻微地一抖,动作快得如同幻影!

“咻!咻!”

两声极其轻微、如同毒蛇吐信般的破空声响起!

冲在最前面的那个抓向我的打手,硕大的身躯猛地一僵!他前扑的势头戛然而止,脸上狰狞的表情瞬间凝固,转为一种极度的惊愕和难以置信。他缓缓低下头,看向自己的胸口。

只见他膻中穴的位置,赫然钉着两根细如牛毛、通体乌黑、在昏暗光线下几乎看不见的竹针!针尾还在微微颤动!

“呃……”那打手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的怪响,庞大的身躯如同被抽掉了骨头般,轰然向前栽倒,激起一片尘土,正好砸在另一个挥拳打向老道的同伴脚边。

另一个打手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魂飞魄散,砸向老道的拳头硬生生停在半空,脸上的凶狠瞬间被巨大的恐惧取代。他惊恐地看着地上瞬间失去生机的同伴,又猛地抬头看向那依旧气定神闲、仿佛只是拂去一粒尘埃的老道,如同见了活鬼!

“妖…妖法!”他怪叫一声,再也顾不得赵三爷的命令,也顾不上抢什么天星盘,转身就想夺门而逃!

“哼!”老道鼻中发出一声轻哼,握着青竹杖的手又是轻轻一拂。

这一次我看清了!他宽大的袍袖如同流云般拂过,几点极其微弱的乌光如同被无形的丝线牵引,无声无息地射向那打手的后颈和腿弯!

“噗通!”那打手刚冲到门口,双腿如同被瞬间抽筋剔骨,整个人失去平衡,重重摔倒在地,发出痛苦的闷哼,手脚抽搐着,却再也爬不起来。

兔起鹘落之间,两个凶悍的打手竟被这老道轻描淡写地放倒!一个生死不知,一个倒地哀嚎!

赵三爷脸上的皮笑肉不笑彻底僵住,三角眼里第一次露出了真正的恐惧。他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色厉内荏地指着老道:“你…你到底是何方神圣?!敢杀我的人!王…王家不会放过你的!”

老道清澈的目光终于转向赵三爷,那眼神平静无波,却仿佛带着千钧重压,让赵三爷后面的话生生卡在了喉咙里。

“王家?”老道的声音依旧平和,却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冰冷,“助纣为虐,觊觎凶穴,引怨煞入世,残害生灵,其罪当诛。你口中之王家,气数已尽,自有天谴。至于你……”老道微微一顿,目光扫过地上哀嚎的打手和那具尸体,“助纣为虐,死不足惜。滚!”

最后一个“滚”字,如同带着无形的罡风,猛地撞向赵三爷!赵三爷只觉得胸口如遭重锤,气血翻涌,眼前阵阵发黑,再也支撑不住,“哇”地喷出一口鲜血,踉跄着倒退几步,一屁股瘫坐在门槛上,面如金纸,看向老道的眼神充满了极致的恐惧,如同见了索命的阎罗!

“滚!”老道再次轻喝一声,手中青竹杖在地面轻轻一顿。

一股无形的气浪以杖尖为中心,轰然扩散开来!赵三爷和地上那个还能动弹的打手,如同被狂风卷起的稻草,身不由己地被一股沛然巨力掀飞出去,惨叫着滚落在门外的泥地上,连滚带爬,头也不敢回地消失在黑暗的村道中。

破屋内瞬间恢复了死寂。只剩下地上那具冰冷的尸体和空气中尚未散尽的淡淡血腥气。

我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切,如同置身于一场光怪陆离的噩梦。手中的天星盘依旧冰冷,但中央那粒幽蓝晶石的光芒似乎黯淡了许多。劫后余生的虚脱感和更深的恐惧交织在一起。

老道缓缓转过身,清澈的目光再次落在我身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但更多的是凝重。“小居士,此间已非善地。王家被怨煞反噬,气数将崩,然怨煞已泄,锁龙之局已破,此地已成绝地。随贫道速速离去,迟则生变!”

他的话语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炕洞下传来我娘压抑的哭泣声。

走?去哪里?这老道神通广大,却又神秘莫测。他为何救我?是为了这天星盘?还是真的如他所言,此地已成绝地?

“道长…”我艰难地开口,声音沙哑,“我…我娘…”

“令堂福缘尚在,煞气未侵,可随行。”老道似乎看穿我的顾虑,目光扫过炕洞方向,“速速收拾,此地怨煞积聚,恐有异变!”

他的话音刚落,仿佛是为了印证他的话——

“呜——呜——呜——”

一阵极其诡异、如同万鬼同哭的呜咽声,猛地从后山的方向传来!声音低沉、悠长,仿佛来自九幽地底,带着无尽的怨毒和冰冷,瞬间穿透了夜空,笼罩了整个村庄!

与此同时,我怀中的天星盘猛地一颤!中央那粒幽蓝晶石骤然爆发出刺目的、几乎要将人眼睛灼伤的惨碧光芒!光芒疯狂闪烁,如同垂死野兽最后的挣扎!一股冰冷刺骨、带着浓烈铁锈和腥甜气息的寒意,毫无预兆地以天星盘为中心,猛地扩散开来!

屋内的温度骤降!墙壁上、地面上,甚至那具打手的尸体表面,迅速凝结出一层薄薄的白霜!

“不好!”老道脸色骤变,清癯的面容上第一次露出了极其凝重的神色,“怨煞反冲!锁龙之眼彻底失控了!快走!”

他一步踏前,青竹杖闪电般点出,精准无比地点在我紧握天星盘的手腕神门穴上!一股温和却沛然莫御的力量传来,我手臂一麻,天星盘脱手而出!

老道袍袖一卷,如同流云舒卷,瞬间将那散发着惨碧光芒、如同烫手山芋般的罗盘卷入袖中!那刺骨的寒意和诡异的碧光顿时被隔绝了大半!

“带上令堂!跟紧贫道!”老道低喝一声,身形一晃,已如鬼魅般飘出了破屋,朝着与后山相反的方向,村口的位置疾掠而去!

那来自后山的万鬼呜咽声越来越响,越来越凄厉,仿佛有无数双冰冷的手正从地底伸出!空气中弥漫开一股浓重的、令人作呕的血腥和硫磺混合的恶臭!

再不走,必死无疑!

我猛地回神,冲到炕边,一把将吓得浑身瘫软的我娘从炕洞里拽出来,背在背上,咬着牙,用尽全身力气,朝着老道消失的方向,一头扎进了外面那如同墨汁般翻涌的、充满不祥气息的黑暗之中!

身后,是整个村庄被无边怨煞和鬼哭笼罩的绝望深渊。

---

寒风如同剔骨的钢刀,裹挟着细碎的雪粒子,狠狠抽打在脸上。我背着气息奄奄的娘亲,深一脚浅一脚地跟在老道身后,朝着村外莽莽的群山深处亡命狂奔。身后的李家村,早已被翻涌的黑暗彻底吞噬,只有那如同实质的、万鬼同哭般的呜咽声,如同附骨之蛆,紧紧追随着我们,在空旷的山谷间回荡,越来越响,越来越近!空气里那股浓烈的血腥和硫磺混合的恶臭,几乎令人窒息。

老道的速度看似不快,如同闲庭信步,但每一步踏出,身形便如鬼魅般飘出数丈之远,始终与我们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他宽大的青色道袍在狂风中猎猎作响,手中那根看似普通的青竹杖,尖端偶尔点在布满碎石和冰凌的山路上,竟发出清脆的金石之音,点过之处,坚硬的冰面便悄然融化,留下一个清晰的圆点。

“道…道长…”我气喘如牛,肺部火烧火燎,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浓重的血腥味,“那…那到底是什么?王家…后山…”

“闭气!凝神!莫回头!”老道的声音如同金玉交击,带着一股奇异的穿透力,瞬间压过了身后那令人心神俱裂的鬼哭,“锁龙怨眼已破,百年积怨泄洪而出,化作‘阴煞秽流’,所过之处,生灵绝灭!王家首当其冲,已成死域!速离此地!”

阴煞秽流!生灵绝灭!每一个字都像冰锥扎进心脏!我咬紧牙关,几乎将嘴唇咬出血来,拼尽最后一丝力气跟上。娘亲伏在我背上,身体轻飘飘的,呼吸微弱,只有紧紧抓着我肩膀的手,还残留着一丝微弱的力气。

山路愈发陡峭崎岖,积雪越来越厚。身后的鬼哭声中,开始夹杂起一种令人牙酸的“咔嚓”声,仿佛有无数巨大的冰层正在崩裂!紧接着,是沉闷的、如同万马奔腾般的轰鸣!大地在颤抖!

“来了!”老道猛地顿住身形,霍然转身,面向我们来时的方向!他那双清澈如古井的眼眸,此刻精光爆射,死死盯着山谷下方!

借着惨淡的雪光,我惊恐地看到——

下方李家村所在的谷地,此刻已完全被一种粘稠、蠕动、散发着浓烈血光与黑气的“洪流”所淹没!那洪流如同活物般翻腾、咆哮,所过之处,房舍、树木如同沙堡般无声无息地崩塌、消融!洪流之中,隐约可见无数扭曲、痛苦、无声嘶嚎的人形虚影在挣扎沉浮!正是那万鬼哭嚎的源头!血光与黑气交织,直冲天际,将半边夜空都染成了污秽的暗红色!

而那恐怖的秽流,正以惊人的速度,沿着山谷的走势,朝着我们所在的半山腰,汹涌席卷而来!如同地狱张开了巨口!

“无量寿福!”老道面色凝重如铁,口中疾诵真言!他左手掐诀,快如幻影,右手将青竹杖猛地往身前一插!

“嗡——!”

一声低沉的、如同古钟轰鸣的声响以青竹杖为中心扩散开来!杖身之上,无数细密玄奥的符文骤然亮起,散发出柔和的清光!清光迅速蔓延,竟在我们身前数丈之地,形成了一道薄薄的、近乎透明的青色光幕,如同一个倒扣的巨碗,将我们三人笼罩其中!

几乎就在光幕成型的瞬间!

轰隆隆——!!!

粘稠、污秽、散发着死亡气息的阴煞洪流,如同狂暴的血色海啸,狠狠撞在了清光流转的光幕之上!

没有惊天动地的巨响,只有一种令人头皮发麻、牙根酸软的沉闷摩擦声!嗤嗤作响!污秽的血光黑气疯狂地侵蚀、腐蚀着清光光幕,如同强酸泼洒!光幕剧烈地波动、闪烁,清光与污秽之气疯狂对耗、湮灭!老道须发皆张,清癯的面容上瞬间涌起一丝潮红,掐诀的手指微微颤抖,显然承受着巨大的压力!

“噗!”他猛地喷出一小口鲜血,点点殷红溅落在洁白的雪地上,触目惊心!

“道长!”我失声惊呼。

“无妨!”老道低喝一声,眼中精光更盛,“守住心神!此乃怨煞戾气所化心魔!莫要被它侵入灵台!”

心魔?我悚然一惊!这才发现,那光幕之外翻涌的秽流中,无数扭曲痛苦的人形虚影,正死死地“盯”着我!它们无声地张开黑洞洞的嘴,发出只有灵魂才能感知到的、充满极致怨毒和诱惑的尖啸!无数破碎的画面和声音强行灌入我的脑海:

祖父躺在血泉中的棺木在无声控诉…王员外胸口那扭曲的蛇心在疯狂搏动…赵三爷狞笑着伸出手…我娘绝望的哭喊…甚至还有我自己内心深处最隐秘的贪婪、恐惧、对功名的渴望、对贫穷的不甘…所有被压抑的负面情绪,如同火山般被这秽流引爆、放大!

“都是你的错…是你挖开了坟墓…”

“功名?富贵?唾手可得…只要把心交出来…”

“死吧…一起死吧…融入这洪流…再无痛苦…”

各种怨毒的诅咒、疯狂的呓语、诱人的许诺,如同无数条冰冷的毒蛇,钻进我的耳朵,缠绕我的心脏!眼前的景象开始扭曲、晃动,光幕似乎变得摇摇欲坠,老道的身影也变得模糊不清。一股强烈的、想要放弃一切、投身那污秽洪流的冲动,如同野草般在心底疯长!

“业…业儿…”背上传来我娘微弱却焦急的呼唤,一只冰冷的手颤抖着抚上我的脸颊。

娘亲!这微弱却真实的触感,像一道微弱的电流,瞬间刺破了我脑中翻腾的魔障!我猛地一咬舌尖,剧痛伴随着浓重的血腥味在口中弥漫!神智瞬间清明了一些!

“滚开!”我嘶吼着,将所有的恨意和不甘化作抵抗的力量,死死守住灵台最后一点清明!

就在我心神稍稳的刹那——

“孽障!还敢作祟!”老道须眉皆张,怒喝如雷!他猛地咬破舌尖,一口蕴含着精纯元阳气息的舌尖血,如同血箭般喷在剧烈波动的清光光幕之上!

“嗤——!”

如同滚油泼雪!那口精血融入光幕的瞬间,原本柔和的清光骤然暴涨,变得璀璨夺目!无数细小的金色符文在光幕上流转闪烁,散发出至阳至刚的浩然正气!

“嗡嘛呢呗咪吽!”

六字大明真言如同九天雷音,从老道口中滚滚而出!每一个音节都化作一个斗大的、金光璀璨的符文,狠狠印向汹涌扑来的秽流!

金光所至,污秽退散!那粘稠翻腾的阴煞洪流如同遇到了克星,发出凄厉刺耳的尖啸,疯狂翻滚着向后倒卷!无数扭曲的人形虚影在金光中如同泡沫般纷纷溃散、湮灭!

轰——!

金光符文与污秽洪流狠狠撞击!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巨响!狂暴的能量乱流如同飓风般横扫四野!我们所在的半山腰,坚硬的冻土和岩石被层层掀起、粉碎!老道布下的清光护罩剧烈闪烁,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最终“啵”的一声,如同气泡般碎裂开来!

“走!”老道一把抓住我的胳膊,另一只手虚空一划!一股柔和却沛然的力量托起我们三人,如同狂风中的落叶,朝着更高、更陡峭的山巅方向,被那爆炸的冲击波狠狠抛飞出去!

天旋地转!耳边是狂风的呼啸和老道急促的喘息!眼前是飞速掠过的、模糊的雪岭和深不见底的黑暗深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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