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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冥深处,阎罗殿上,阴风卷地,刮得殿角悬挂的青铜鬼灯摇曳不定,青绿光焰如鬼魅般明灭,映照在殿柱盘绕的狰狞恶鬼雕像上,光影浮动,更添狰狞。殿中弥漫着难以言喻的腥冷气息,仿佛凝固了千万年不散的怨念与恐惧。森严的殿堂深处,十殿阎君高踞宝座,法相威严肃穆,俯视着下方渺小如尘的魂魄。堂下,无数亡魂排成长列,个个面色惨白,目光呆滞,被鬼卒锁链牵引,木然前行,等待最终的审判。

崔珏身着玄色判官袍,端坐于阎罗宝座右侧一张巨大的黑檀木案后。他身形挺直,面容清癯,眉间一道深刻的竖纹,仿佛凝聚了千年不化的霜雪。他手握一支硕大的朱砂笔,笔尖饱蘸浓血般猩红的墨汁,悬停在摊开的生死簿上方。那簿子非纸非帛,幽光流转,密密麻麻的姓名与阳寿皆在其中明灭不定。他目光专注,眼神如寒潭般深不见底,唯有掠过簿上姓名时,才偶尔闪过一丝锐利如电的寒芒。

“带下一案!” 牛头鬼差瓮声瓮气的吼声在空旷阴森的大殿中回荡,激起沉闷的回响。

锁链拖地的刺耳声响传来,一名年轻女子被两名青面獠牙的鬼卒推搡上前。她身着素白囚衣,披头散发,脸上泪痕纵横交错,身体抖得如同秋风中的残叶,几乎无法站稳。她的魂魄呈现出一种凄凉的半透明状,周身弥漫着浓重得化不开的怨气,丝丝缕缕,如黑烟般缭绕升腾。

“下跪者何人?报上名来!” 崔判官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穿透幽冥的冰冷质感,字字清晰,直抵魂魄深处。

女子猛地抬头,凄厉的哭喊撕裂了殿内死寂的空气:“大人!民女柳含烟,冤枉啊——!” 这哭声里浸透了无尽的悲愤与绝望,如同濒死野兽的哀鸣。

崔判官眉头微蹙,不动声色地翻动生死簿,指尖在泛着幽光的纸页上划过:“柳含烟,山东淄川人氏,阳寿二十有三。因何早夭?簿上只记‘自缢而亡’四字。”

“自缢?” 柳含烟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尖锐的控诉,“是那县丞王魁!他垂涎民女容貌,趁我父兄外出,强行闯入我家,欲行不轨!民女拼死挣扎,抓伤了他的脸。他竟恼羞成怒,诬陷我私通盗匪,将我父兄屈打成招,投入死牢!又买通狱卒,趁夜潜入女监,用绳索生生勒死了民女,伪造我悬梁自尽的假象!大人,我冤深似海啊!” 她泣不成声,匍匐在地,每一次抽泣都让那半透明的魂体剧烈波动,仿佛随时会碎裂消散。那缠绕周身的怨气骤然暴涨,浓黑如墨,几乎要将她单薄的魂影彻底吞噬。

殿上阴风仿佛也为之一滞。崔判官执笔的手在空中凝定,朱砂笔尖那滴饱含生死之力的浓墨,沉沉欲坠。他目光低垂,紧紧锁定在生死簿那冰冷而潦草的“自缢而亡”四个小字上,眼神深处,一丝微不可察的波澜悄然漾开,如同冰封湖面下暗涌的潜流。他抬起眼,目光如实质般投向匍匐阶下、被无边怨气缠绕的柳含烟。那怨气浓烈得如同化不开的墨,翻腾涌动,隐隐竟有凝成厉鬼之兆。他沉默了数息,那沉默仿佛比幽冥更沉重,压得殿中鬼卒都屏住了呼吸。

“王魁何在?” 崔判官的声音依旧冰冷,却似带着一种无形的牵引。

牛头鬼差连忙躬身,声音带着几分惶恐:“禀大人,那王魁尚在阳间,寿数未尽,阳寿簿记…尚有三十八年。” 他偷眼觑着崔珏的脸色。

崔判官的目光再次落回生死簿,指尖在柳含烟的名字上轻轻一点,又移到王魁的名字上。簿册幽光流转,映着他清癯而肃穆的侧脸。半晌,他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字字千钧,回荡在死寂的阎罗殿中:“天道昭昭,报应不爽。然此女含冤莫白,怨气冲霄,若不伸张,恐生厉鬼,祸及一方生灵。此非天道本意。” 他顿了一顿,目光扫过十殿阎君模糊而威严的法相,最终落回柳含烟身上,那眼神深处,竟似有微弱的星火一闪而逝,“本判以为,当暂消其怨戾,还其阳寿,令其重返人世,亲眼见证恶徒伏诛,以慰冤魂,亦彰天理!”

此言一出,如同巨石投入死水。殿上十位阎君原本如亘古磐石般沉寂的法相,骤然间光影晃动,一股难以言喻的森严威压弥漫开来,仿佛整个幽冥地府都在无声震怒。殿内鬼差更是魂体乱颤,牛头马面骇然对视,手中钢叉几乎脱手坠地。篡改生死簿,私放冤魂还阳,这是何等泼天的干系!崔判官却依旧端坐如松,唯有握着朱砂笔的手指,因用力而指节微微泛白。

“崔珏!” 中央宝座上传来一声低沉的怒喝,如同闷雷滚过深渊,“生死轮回,簿上所载,乃天命所定!岂可因一己之仁,妄动天条?汝身为判官,明知故犯,该当何罪?!” 那声音蕴含着沛然的幽冥之力,震得殿顶悬挂的青铜鬼灯疯狂摇曳,青绿火焰明灭不定。

崔珏离座起身,整了整玄色判官袍,对着宝座方向深深一揖,动作一丝不苟,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决绝:“阎君息怒。卑职深知天条森严,不敢有违。然,天道贵生,亦贵公义。柳氏之冤,实乃阳间官吏枉法所致,其怨戾不消,非但其自身永堕苦海不得超生,怨气所及,恐将滋生邪祟,遗祸无辜黎庶。卑职所为,非为私情,实为彰天地正气,护一方安宁。若因此获罪,卑职…甘受天谴!” 他抬起头,目光坦然迎向那森然的威压,清癯的脸上毫无惧色,唯有眉间那道深刻的竖纹,仿佛凝聚了千年的孤直。

殿内陷入一片死寂,唯有阴风呜咽,如泣如诉。十殿阎君的法相在幽暗中明灭不定,似在无声交流。良久,中央宝座上传来一声悠长而沉重的叹息,仿佛承载着万古的无奈:“崔珏,汝秉性刚直,心存仁念,本为地府砥柱。然天条如铁,不容轻渎。汝私动生死簿,触犯天律,当受重罚。” 那声音顿了顿,带着一种近乎悲悯的威严,“今褫夺汝判官神职,削去顶上三花,打落凡尘,轮回转世,历劫受苦,以偿今日之过!汝…可心服?”

崔珏再次深深下拜,声音平静无波,如同古井深潭:“卑职…甘愿领罚。只求阎君,允柳氏含烟还阳,亲眼见那王魁伏法!”

“允!” 阎君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然此女阳寿本尽,此番还阳,只得三年残喘。三年之后,魂归地府,再入轮回,不得有误!” 话音落下,一道幽暗的玄光自宝座射出,笼罩住阶下悲泣的柳含烟,她周身浓重的怨气如冰雪消融,魂体渐渐凝实,脸上浮现出难以置信的惊愕与一丝微弱的生机。

崔珏见此,嘴角竟浮起一丝释然的浅笑,如寒冰乍裂。他最后看了一眼那记载着无尽生死的簿册,目光复杂难明。随即,两名手持沉重黑铁锁链的鬼卒面无表情地上前,那锁链上刻满密密麻麻的符文,散发着禁锢神魂的寒意。冰冷的铁链“哗啦”一声,沉重地缠绕上崔珏的双肩与手臂。他挺直的脊梁未曾弯曲半分,只是任由锁链加身。在鬼卒的押解下,他转身,迈步走向殿侧那扇通往轮回井、永远弥漫着混沌雾气的侧门。玄色判官袍的衣角拂过冰冷的地砖,留下一个孤绝而挺拔的背影,最终彻底没入那翻涌不息的灰白浓雾之中,消失不见。殿内死寂无声,唯有那滴悬在朱砂笔尖、始终未落的浓墨,终于不堪重负,“嗒”的一声轻响,坠落在冰冷的生死簿上,洇开一朵刺目惊心的血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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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万历二十三年,山东淄川。时值深秋,北风已带上凛冽的刀锋,刮过枯黄的田野,卷起漫天尘沙。通往济南府城的官道旁,一座名为“慈云”的古庙孤零零地矗立在荒坡之上,庙墙斑驳,朱漆剥落,露出里面灰败的泥胎,瓦楞间衰草在寒风中瑟瑟发抖,一派萧索破败的景象。

崔子玉缩着脖子,紧了紧身上那件洗得发白、打着几处补丁的青布直裰,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泥泞的小路,朝着那破庙走去。他面容清瘦,眉宇间带着挥之不去的疲惫与书卷气,只是眉心中间一道浅浅的竖痕,隐约透出几分与年龄不符的沉郁。他肩上挎着一个同样破旧的蓝布包袱,里面除了几本翻烂的经义典籍和几件换洗衣物,便是干硬的馍馍——这便是他赴省城乡试的全部家当。然而命运弄人,他再次名落孙山。盘缠耗尽,连归家的车脚钱都无着落,只得寻这荒郊野庙暂避风寒,打算熬过这寒夜,明日再作计较。

推开那扇吱呀作响、仿佛随时会散架的庙门,一股混合着尘土、霉烂木头和香烛残烬的陈腐气味扑面而来。庙内光线昏暗,只有屋顶几处破洞漏下几缕惨淡的天光,勉强照亮中央一尊布满蛛网、金漆剥落殆尽的泥塑佛像。佛像低眉垂目,面容在幽暗中模糊不清,透着一股说不出的悲悯与寂寥。墙角堆着些破烂的稻草,似乎曾有更落魄的旅人以此御寒。

崔子玉叹了口气,寻了处稍微干燥避风的角落,放下包袱。腹中饥饿如同火烧,他摸出半个冰冷的硬馍,艰难地啃咬着,粗糙的馍渣刮得喉咙生疼。窗外风声渐厉,如同无数怨鬼在旷野中尖啸,卷着枯枝败叶拍打着残破的窗棂,呜呜咽咽,更添几分凄凉。

正当他嚼着干馍,被寒气冻得蜷起身子时,庙门再次“吱呀”一声被推开一条缝隙。一股裹挟着湿冷落叶气息的寒风猛地灌入,吹得供台上残存的香灰打着旋儿飞起。崔子玉一惊,循声望去。

只见一个纤细的身影侧身闪了进来,又迅速回身将门掩上,动作轻巧得如同狸猫。来人是个女子,约莫双十年华,穿着一身素净的月白布裙,肩上挎着个小包裹。她似乎也被庙内的昏暗和崔子玉吓了一跳,低低“啊”了一声,脚步微顿,停在门口的光影交界处,警惕地望过来。借着门缝透入的微光,崔子玉看清了她的面容。眉若远山含黛,目似秋水凝波,肌肤白皙得近乎透明,只是眉眼间笼罩着一层难以化开的淡淡愁绪,如同江南烟雨迷蒙的远山。她站在那里,身姿纤弱,仿佛一阵风就能吹走,周身却萦绕着一种奇异的沉静,与这破败的环境格格不入,倒像是误落凡尘的月魄精魂。

崔子玉连忙起身,拱手作揖,温言道:“姑娘莫惊。在下崔子玉,赴试落第的穷书生,在此暂避风雨。荒郊野庙,别无他人,姑娘请自便。” 他声音清朗,带着读书人特有的温和与克制。

那女子闻言,紧绷的神情似乎放松了些许,敛衽还了一礼,声音低柔婉转,如同清泉滴落寒潭:“小女子姓柳,名含烟。本是…本是投亲路过此地,不想天色骤变,前路难行,只得在此叨扰公子了。” 她目光低垂,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掩去了眸中的神色。

两人各自寻了角落安顿。崔子玉靠着冰冷的墙壁,听着窗外越来越急的风声,思绪纷乱,功名无望的失落和家境的困窘交织心头。他忍不住抬眼,悄悄望向另一边的柳含烟。只见她并未去坐那堆脏污的稻草,只是静静倚着一根廊柱,望着破窗外昏沉的天色出神。月光偶尔穿透翻滚的乌云,清泠泠地洒在她半边脸颊和素白的衣袂上,使她整个人仿佛笼罩在一层朦胧的光晕里,那身影在昏暗中显得愈发单薄而不真实,带着一种遗世独立的孤寂感。崔子玉心头莫名一动,那身影竟隐隐牵动了他心底一丝难以言喻的熟悉与怜惜,仿佛在某个被遗忘的梦里见过。

夜深了,寒气侵骨。崔子玉冷得牙齿打颤,将包袱里所有能裹的衣物都披在身上,仍觉寒意如同细针,刺透骨髓。他瞥见柳含烟依旧倚柱而立,身影在寒风中显得愈发单薄伶仃,似乎并未感到多少寒意。

“柳姑娘,” 崔子玉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声音因寒冷而微微发颤,“此地风寒甚重,墙角还有些稻草,虽不洁净,或可略挡寒气。姑娘…不冷么?”

柳含烟闻声,缓缓转过头来。月光恰好照在她脸上,那肌肤白得近乎剔透,毫无血色。她唇角牵起一丝极淡、极飘忽的笑意,轻声道:“多谢崔公子挂怀。含烟…自幼体弱,倒不十分畏寒。” 她目光落在崔子玉冻得发青的嘴唇和微微发抖的身体上,顿了顿,柔声道,“公子衣衫单薄,这般苦熬恐要受凉。待明日天光,寻些枯枝生火方好。” 她的话语温软,带着关切,然而那过分平静的语调,在这寒夜里听来,却有种奇异的疏离感。

崔子玉心中疑惑更甚。这女子独行荒郊,露宿破庙,面对寒夜竟如此泰然,实非寻常闺阁女子所能。他强压下心头的异样,苦笑道:“让姑娘见笑了。功名无望,身无分文,如今连这点风寒也熬不住,真是百无一用是书生。” 语气中满是自嘲与落寞。

柳含烟沉默片刻,忽然道:“崔公子何必妄自菲薄?功名富贵,不过浮云。能持守本心,明辨是非,方是立身之本。” 她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通透与坚定,“譬如…譬如那淄川县丞王魁,纵然权柄在手,富贵一时,然其心术不正,构陷良善,残害无辜,纵然能逃过王法一时,又岂能逃过天理昭彰?公子清寒,心志高洁,远胜彼等禄蠹千百倍。” 说到“王魁”二字时,她语气虽竭力维持平静,崔子玉却敏锐地捕捉到一丝刻骨寒意,如同冰层下涌动的暗流。

崔子玉心中猛地一震!王魁?这名字…这名字为何如此熟悉?仿佛一道尘封已久的门被猛地推开一条缝隙,门内是无尽的黑暗和刺骨的阴风。他努力回想,头痛却毫无征兆地袭来,如同钢针攒刺,眼前阵阵发黑,耳边似乎响起锁链拖曳的冰冷声响和模糊威严的呵斥。他闷哼一声,痛苦地捂住额头,身体晃了晃。

“崔公子?你怎么了?” 柳含烟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促,身影一晃,已无声地靠近了几步。

“没…没什么…” 崔子玉喘了口气,强忍剧痛,冷汗已浸湿了鬓角,“只是…只是忽然有些头痛。姑娘方才提到那王魁…此人劣迹,姑娘似乎知之甚详?” 他喘息着,抬起眼,目光紧紧锁住柳含烟。在昏暗的光线下,他仿佛看到她眼中瞬间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有深切的怨毒,有彻骨的悲伤,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穿越了漫长时光的疲惫与了然。那眼神,绝不该属于一个双十年华的年轻女子。

柳含烟避开他探究的目光,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掩去所有情绪,声音恢复了之前的低柔飘忽:“不过…道听途说罢了。这等恶吏,乡里无不切齿。天色已晚,公子还是早些歇息吧。” 她不再言语,重又退回廊柱的阴影里,仿佛融入了那片幽暗之中,只留下一个朦胧难辨的轮廓。

崔子玉望着那片阴影,心头疑云密布,方才那剧烈的头痛和模糊的幻象更是让他惊疑不定。王魁…柳含烟…还有那挥之不去的阴冷锁链声…这一切,究竟有何关联?他蜷缩在冰冷的角落,寒意侵骨,思绪纷乱如麻,再也无法成眠。破庙之外,风声呜咽如诉,仿佛有无数冤魂在旷野中游荡悲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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残冬渐尽,早春的气息如同羞涩的少女,在料峭寒风中悄然探出头来。淄川城郊,崔子玉邻居的小院,几枝耐寒的野梅在墙根悄然绽放,疏影横斜,暗香浮动,给这简陋的居所添了几分清冷的生机。自那破庙奇遇,已过去数月。崔子玉虽依旧清贫,靠着替人抄写书信、代笔诉状勉强糊口,但心境却因柳含烟的时常出现而悄然不同。

柳含烟行踪不定,如同月影般难以捉摸。她从不言明住处,也极少在白日来访。常常是在暮色四合、炊烟袅袅之时,或是月上柳梢、万籁俱寂的深夜,她才悄然出现在崔子玉那扇吱呀作响的柴扉外。有时带来一小篮时令的野果野菜,有时是一卷难得的古籍抄本。她仿佛对这世间的寒暑有着天然的淡漠,衣着总是单薄素净,却从未见她瑟缩。更奇的是,她每次出现,都隐隐伴随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微凉气息,如同初春融雪时溪涧旁拂过的风,清冽而幽静。

崔子玉心中疑窦丛生,那破庙寒夜里的对话、她提及王魁时眼中闪过的刻骨恨意、以及自己那莫名剧烈的头痛,都如同谜团萦绕不去。然而,柳含烟的谈吐见识却让他深深折服。她于诗词歌赋、经史子集竟有极深的造诣,见解往往精辟独到,发前人所未发;言及世间百态、人情冷暖,又有着一种超乎年龄的透彻与悲悯。两人常在崔子玉那间四壁萧然、唯有一盏如豆油灯的小屋里,对坐清谈。或论圣贤之道,或品评诗文,或只是静静听着窗外风吹竹叶的沙沙声。每当此时,崔子玉心中便充盈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宁静与熨帖,功名失意的郁结也似乎被这清泉般的话语悄然涤去几分。

这一夜,又是月华如水,透过窗棂,在屋内洒下一片清辉。崔子玉正伏案临摹一幅古帖,柳含烟则安静地坐在一旁,借着月光翻阅他白日里替人写好的书状副本。油灯的光晕在她低垂的侧脸上跳跃,勾勒出柔和的轮廓。

“崔公子这笔字,筋骨内蕴,已有几分卫夫人《笔阵图》的遗意了。” 柳含烟放下状纸,轻声赞道。

崔子玉搁下笔,自嘲一笑:“柳姑娘谬赞。不过是混饭吃的勾当,哪敢攀比古人。倒是姑娘方才所言‘天理昭彰,报应不爽’,令子玉感触颇深。只是…” 他话锋一转,目光灼灼地看向柳含烟,带着试探,“只是这世间,恶人逍遥,良善蒙冤之事,比比皆是。便如姑娘曾提过的王县丞,至今仍在任上作威作福,何曾见天理报应?”

柳含烟翻动诉状的手指微微一顿。月光下,她的脸色似乎更白了几分,如同上好的宣纸。她抬起眼,眸中清冷,直视着崔子玉:“公子此言差矣。报应,未必是雷劈电闪,立时三刻。有时,它是一场缓慢的煎熬,如同钝刀割肉,温水煮蛙。” 她的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冰冷的穿透力,“王魁此人,贪婪无度,刻薄寡恩,视人命如草芥。他构陷柳家,害人性命,只为掩饰一己私欲。此等恶行,早已刻入骨血,化作他命中的毒蛊。公子且看,他如今虽权势在手,然其心可曾有一日安宁?夜半梦回,可曾不被冤魂泣血之声惊醒?这惶惶不可终日,疑神疑鬼,草木皆兵,便是他日日承受的报应!终有一日,这毒蛊会蚀穿他的心肺,令他众叛亲离,身败名裂,在无尽的恐惧中咽下最后一口气!此乃天理循环,报应不爽,只是时辰未到罢了!” 说到最后几句,她语速渐快,眼中寒芒如冰锥,周身那股若有若无的微凉气息陡然变得凛冽刺骨,案头的油灯火苗被无形的力量压得猛然一矮,剧烈摇曳,几欲熄灭!屋内温度骤降。

崔子玉被她眼中骤然迸发的、几乎凝成实质的怨毒与寒意所慑,心头剧震!那绝不是一个旁观者该有的眼神!他猛地站起身,失声道:“含烟!你…你究竟是何人?你与那王魁…与那柳家冤案…有何干系?!” 他情急之下,直呼其名,声音因激动而颤抖。那夜破庙的头痛、模糊的阴司景象、锁链的声响…无数碎片般的记忆在脑海中疯狂翻涌、撞击,几乎要冲破某种无形的屏障!

柳含烟似乎也意识到自己的失态。眼中那骇人的冰寒与怨毒瞬间敛去,如同潮水退却,重新化为深不见底的幽潭,只剩下浓得化不开的哀伤与疲惫。她避开崔子玉灼人的目光,缓缓站起身,素白的衣裙在月光下微微飘动,身影显得愈发单薄脆弱,仿佛随时会消散。

“公子累了,早些歇息吧。含烟…告辞。” 她的声音轻飘飘的,带着一种心力交瘁的虚弱。不等崔子玉再开口,她已转身,步履无声,如同滑过地面的月光,迅速隐入门外沉沉的夜色之中,只留下一缕若有似无的微凉气息和满室摇曳不定的昏暗灯火。

崔子玉怔怔地站在原地,伸出的手徒劳地停在半空。方才柳含烟眼中那刻骨的恨意与哀伤,如同烙印般深深刻在他心里。他跌坐回椅中,头痛再次隐隐袭来,这一次,伴随着一些更加清晰、更加令人心悸的碎片——猩红的朱砂笔、幽光流转的簿册、阶下女子凄厉的哭诉“民女柳含烟,冤枉啊!”、还有那掷地有声的“本判以为,当暂消其怨戾,还其阳寿,令其重返人世!”……每一个画面都伴随着刺骨的阴冷。

“柳含烟…柳含烟…” 崔子玉反复咀嚼着这个名字,脸色煞白,冷汗涔涔而下。一个荒诞绝伦却又无比清晰的念头,如同破土的毒藤,死死攫住了他的心脏——难道这清丽绝俗、谈吐不凡的柳姑娘,竟是…竟是自己那夜头痛幻象中,阎罗殿上含冤泣血的鬼魂?!那自己呢?那个手握朱笔、身着玄袍的判官…又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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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日的暴雨来得毫无征兆,顷刻间便如天河倒灌,豆大的雨点砸在淄川城古老的青石板路上,溅起一片迷蒙的水雾。崔子玉刚从城外替一桩田产纠纷做完中人,浑身湿透,狼狈不堪地冲进一条狭窄的陋巷,想寻一处屋檐暂避这瓢泼之势。雨水模糊了他的视线,巷子深处似乎传来压抑的争执声和女子惊恐的呜咽。

他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定睛看去。只见两个穿着衙役号衣、歪戴帽子的泼皮,正将一个卖花的老妪死死堵在墙角。那老妪衣衫褴褛,怀里紧紧护着一个破旧的竹篮,篮中几朵半蔫的栀子花被雨水打得七零八落。一个衙役劈手去夺老妪紧攥在手中的几枚铜钱,另一个则淫笑着伸手去摸她布满皱纹的脸颊。

“老不死的!在这王县丞的地界上摆摊,不交‘地皮钱’就想溜?拿来吧你!” 夺钱的衙役恶声恶气,手上用力一拽。

“官爷…官爷行行好!今日还没开张…就这几个铜子儿,是给孙儿抓药的救命钱啊!” 老妪嘶声哭喊,干枯的手指死死攥着那几枚铜钱,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救命钱?老子看你这条老命就不值钱!” 另一个衙役狞笑着,肮脏的手眼看就要碰到老妪的脸。

一股热血猛地冲上崔子玉的头顶!数月来积压的愤懑、对柳含烟身世的惊疑、对王魁及其爪牙的憎恶,在此刻轰然爆发!他忘了自己只是一介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忘了对方是官府的差役,更忘了这淄川城乃是王魁一手遮天的是非之地!

“住手!” 一声怒喝如同惊雷,在雨巷中炸响!

崔子玉几步冲上前,用尽全身力气,狠狠推开那个欲行非礼的衙役!那衙役猝不及防,踉跄几步,险些跌倒在泥水里。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尔等身为公门中人,竟敢欺凌老弱,强抢民财!还有王法吗?!还有天理吗?!” 崔子玉挡在老妪身前,浑身湿透,雨水顺着他清瘦的脸颊流下,眼神却亮得惊人,燃烧着熊熊怒火,直指那两个惊愕的衙役。

被推开的衙役站稳身形,看清只是一个穷酸书生,顿时恼羞成怒,脸上横肉抖动:“哪来的穷酸!敢管你爷爷的闲事?活腻歪了!” 说着,和同伴对视一眼,两人同时拔出了腰间悬挂的、用于恐吓百姓的短哨棒,目露凶光,一步步逼了上来。

崔子玉心头一凛,下意识地后退半步,将瑟瑟发抖的老妪护得更紧。眼看棍棒就要加身!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道素白的身影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巷口!是柳含烟!她不知何时到来,撑着一把半旧的油纸伞,静静地立在滂沱大雨之中。雨水在她伞沿汇成水帘,她月白的裙裾却奇异地未被雨水打湿半分,在昏暗的雨巷里散发着朦胧微光。

她并未上前,只是隔着雨幕,冷冷地看向那两个衙役。那眼神,平静无波,却深邃得如同寒潭,带着一种洞穿灵魂的冰冷。两个凶神恶煞的衙役,被她这目光一扫,竟如同被无形的冰锥刺中,浑身猛地一僵!高举的哨棒停在半空,脸上嚣张的气焰瞬间凝固,继而转为一种莫名的、深入骨髓的恐惧!他们仿佛看到了什么极其可怖的东西,瞳孔骤然放大,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被扼住脖子的怪响,脸色瞬间惨白如纸!

“鬼…鬼啊!” 其中一个衙役怪叫一声,如同白日见鬼,手中的哨棒“当啷”一声脱手坠地。两人再也顾不得崔子玉和老妪,如同丧家之犬,连滚带爬,惊恐万状地转身就逃,眨眼间便消失在雨巷深处,只留下泥泞中杂乱的脚印和被踩烂的栀子花。

巷中只剩下哗哗的雨声。崔子玉惊魂未定,回头看向柳含烟,只见她已缓步走近,将伞微微倾向他和老妪。她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眼神复杂地看了崔子玉一眼,那目光里有担忧,有后怕,似乎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痛楚。

“崔公子…你太冲动了。” 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比这夏日的冷雨更凉。

老妪早已吓得瘫软在地,语无伦次地哭谢:“多谢公子!多谢姑娘!你们是好人…好人啊…” 她浑浊的老眼望向柳含烟,满是感激,却又在看清柳含烟面容时,闪过一丝本能的、难以言喻的惊悸,仿佛看到了某种不该存在于阳世的东西。

崔子玉扶起老妪,将身上仅剩的几个铜板塞进她手中,温言安抚几句,目送她颤巍巍地消失在巷子另一头。这才转身,目光灼灼地盯着柳含烟,雨水顺着他额前的发梢不断滴落:“含烟!方才…方才可是你…” 他想问,那衙役惊恐的“鬼”字,和她出现时衙役们骤然僵硬的恐惧,是否与她有关。

柳含烟却避开了他的视线,将伞塞到他手中,低声道:“此地不宜久留。快走!王魁耳目众多,你今日之举,恐已招祸!” 语气急促而凝重。说罢,她竟不再停留,转身便走,素白的身影在雨幕中迅速变得模糊,很快便隐没在如织的雨帘之后,仿佛从未出现过,只留下崔子玉一人,握着尚带一丝她指尖冰凉余温的伞柄,怔立雨中,满心疑惧与震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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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子玉勇斥衙役、救下卖花老妪之事,如同投入滚油锅的一滴水,虽未掀起滔天巨浪,却在淄川城的底层百姓间悄然传开。自然,也顺风钻进了县丞王魁的耳朵里。

县衙后堂,王魁斜倚在铺着锦垫的酸枝木太师椅上,慢条斯理地用杯盖撇着碗中浮沫。他年过四旬,保养得宜,面皮白净,只是眼袋浮肿松弛,眼下带着常年纵欲留下的青黑,一双三角眼微微眯着,闪动着阴鸷而多疑的光。听完心腹师爷添油加醋的回禀,他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笑意,如同毒蛇吐信。

“哦?崔子玉?” 他放下茶碗,声音不高,却带着刺骨的寒意,“就是那个屡试不第、在城西赁屋而居的穷酸?呵,好大的狗胆!自己一身骚,还敢管起本官的闲事来了?”

“老爷明鉴!” 师爷哈着腰,谄媚道,“正是此人!小的打听过了,此人迂腐不堪,平日就爱替些泥腿子写写状子,颇有几分刁民拥趸。此番当街顶撞衙差,分明是藐视老爷您的官威!若不严惩,恐助长刁民气焰啊!”

“刁民?” 王魁冷笑一声,三角眼中凶光毕露,“我看他是活得不耐烦了!去,告诉张班头,找个‘合适’的由头,把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崔子玉,给本官‘请’进大牢里,好好‘招待’几日!让他明白明白,在这淄川地界上,得罪本官的下场!” “请”字和“招待”二字,被他咬得格外阴森。

“是!小的明白!定让那穷酸生不如死!” 师爷心领神会,脸上露出残忍的笑意,躬身退下。

牢狱之灾来得比崔子玉预想的更快、更狠。当夜,一群如狼似虎的衙役便踹开了他邻居小屋那扇薄薄的木门,以“勾结匪类、意图不轨”的莫须有罪名,将他粗暴地锁拿。没有审问,没有辩白,他直接被投入了县衙大牢最深处一间狭窄、阴暗、终年不见天日的死囚室。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霉烂、血腥和排泄物混合的恶臭,令人作呕。地上铺着潮湿发黑的稻草,角落里蜷缩着几个早已不成人形的囚犯,如同沉默的活尸。

崔子玉尚未从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中回过神,牢门再次被打开。一个身材魁梧、满脸横肉、穿着皂隶班头服饰的汉子,带着两个狞笑的狱卒走了进来。正是奉了王魁之命的张班头。

“小子,听说你骨头很硬?敢跟我们王老爷作对?” 张班头捏着拳头,骨节发出咔吧的脆响,一步步逼近。

“我崔子玉行得正坐得直!尔等构陷良善,天理难容!” 崔子玉被反绑着双手,背靠着冰冷的石墙,虽知大难临头,却挺直脊梁,怒目而视。

“天理?哈哈哈!” 张班头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笑声在狭小的囚室里回荡,震得尘土簌簌落下,“在这淄川大牢里,老子就是天理!” 话音未落,他钵盂大的拳头带着风声,狠狠砸在崔子玉的腹部!

“呃——!” 崔子玉只觉得五脏六腑瞬间移位,剧痛如同海啸般席卷全身,眼前一黑,身体不受控制地蜷缩下去,胃里翻江倒海,干呕起来。

这仅仅是开始。紧接着,雨点般的拳脚毫不留情地落在他身上、腿上、背上!坚硬的靴尖踢断了他的肋骨,沉重的拳头砸得他口鼻鲜血直流。狱卒的狞笑、张班头的咒骂、皮肉被击打的闷响、骨头断裂的细微咔嚓声,混杂在一起,如同地狱的交响曲。崔子玉咬紧牙关,起初还试图怒骂,很快便只剩下痛苦的闷哼和粗重的喘息。血沫从嘴角溢出,意识在剧痛和窒息的边缘反复沉浮。每一次濒临昏迷,都会被一桶冰冷刺骨、带着腥臊味的脏水当头泼醒,然后新一轮的毒打接踵而至。

“骨头硬是吧?老子今天就给你敲碎了熬汤!” 张班头狞笑着,抓起一根沾满污秽、手腕粗细的硬木水火棍。

就在那致命的棍棒即将砸向崔子玉头颅的刹那!囚室那扇厚重的、布满铁锈的牢门,竟在无人触碰的情况下,发出“吱嘎——”一声令人牙酸的、极其缓慢的开启声!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缓缓推开!

一股远比泼在身上的脏水更加冰冷刺骨、仿佛能冻结灵魂的寒气,瞬间涌入囚室!墙壁上那盏昏暗如豆、仅能照亮方寸之地的油灯,火苗骤然被压成一条细线,疯狂摇曳挣扎,发出噼啪的爆响,囚室内的光线瞬间暗到了极致,几近伸手不见五指!只有门缝外渗入一丝幽暗廊灯的光,勾勒出一个模糊而纤细的身影轮廓——柳含烟!她就那样静静地立在门外无边的黑暗中,无声无息。

张班头高举的水火棍僵在半空!他和那两个狱卒如同被无形的冰手扼住了喉咙,脸上的狞笑瞬间冻结、扭曲,化为极致的恐惧!他们死死盯着门口那朦胧的白影,眼珠凸出,身体筛糠般剧烈颤抖起来,仿佛看到了世上最恐怖的景象!

“鬼…鬼!柳…柳…是柳家那个…” 一个狱卒牙齿打颤,语不成句,裤裆瞬间湿透,一股腥臊味弥漫开来。

“含烟…柳含烟!是她!她来索命了!” 另一个狱卒更是魂飞魄散,凄厉地尖叫一声,竟双眼翻白,直挺挺地吓晕过去,“噗通”一声栽倒在污秽的地上。

张班头胆子稍大些,但也吓得魂不附体,脸色惨白如死人,高举的棍棒“哐当”一声脱手砸在地上。他踉跄后退,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石墙上,指着门口那朦胧的白影,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如同破旧的风箱。

柳含烟并未踏入囚室。她只是静静地立在门口那片浓得化不开的黑暗里,看不清面容,唯有那双眼睛——冰冷、幽深、燃烧着无声的、足以焚尽一切的怨毒火焰——穿过黑暗,死死地钉在张班头身上!

“啊——!” 张班头再也承受不住那目光中蕴含的无边恨意与死亡气息,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惨嚎,连滚带爬,如同被恶鬼追赶,撞开吓瘫的同伴,头也不回地疯狂冲向牢门,瞬间消失在黑暗的甬道尽头,连地上的同伴也顾不上了。

囚室内死寂一片,只剩下崔子玉粗重痛苦的喘息声、油灯火苗挣扎的噼啪声,以及那晕厥狱卒身下流出的液体滴落在地的细微声响。彻骨的寒意弥漫着,空气仿佛凝固成了冰。

柳含烟的身影终于动了。她缓缓走进囚室,脚步无声。那股刺骨的寒意随着她的靠近愈发深重。她蹲下身,靠近蜷缩在血泊和污水中、奄奄一息的崔子玉。当她的手指,冰凉得没有一丝活人温度,轻轻拂过崔子玉脸上破裂的伤口时,崔子玉浑身猛地一颤!那触碰带来的寒意,比这阴冷地牢更深,直透灵魂!他艰难地睁开肿胀的眼睛,模糊的视线中,柳含烟苍白的面容近在咫尺。她的眼神不再有往日的清冷或哀伤,只剩下一种近乎绝望的悲恸,大颗大颗晶莹的泪珠无声地从她眼中滚落,滴在崔子玉染血的脸颊上。那泪水,竟也是冰凉的!

“对不起…对不起…” 柳含烟的声音哽咽破碎,带着无尽的悔恨与哀伤,“是我…是我连累了你…是我这不该存留的残魂…引来了他们的毒手…” 她冰凉的手指颤抖着,小心翼翼地擦拭他脸上的血污,动作轻柔得像怕碰碎一件稀世珍宝,然而那彻骨的寒意却透过指尖不断传递过来。

崔子玉的意识在剧痛和这冰火交织的诡异感觉中沉浮。柳含烟的泪、她指尖的寒、她话语中的“残魂”二字,如同惊雷,彻底劈开了他脑海中那层最后的迷雾!阎罗殿、朱砂笔、生死簿、阶下泣血的女子、掷地有声的“还其阳寿”、自己被打落凡尘…所有的碎片瞬间贯通!他死死抓住柳含烟冰冷的手腕,用尽全身力气,嘶声道:“含烟…不!是我…是我欠你的!是我…是我崔珏!是我当日…在森罗殿上…判你还阳的崔珏!是不是?!” 最后一句,他几乎是吼出来的,牵动伤处,又咳出大口鲜血,溅在柳含烟素白的衣裙上,如同点点凄艳的红梅。

柳含烟浑身剧震!眼中的泪水如同断了线的珍珠,汹涌而出。她紧紧回握住崔子玉染血的手,冰凉的掌心贴着他滚烫的皮肤,泣不成声:“是…是你!崔判…崔珏大人!是我…是我这无用的残魂…连累你受此酷刑…连累你…再堕凡尘受苦…” 巨大的悲伤与悔恨将她淹没,她伏在崔子玉伤痕累累的胸膛上,冰冷的泪水浸透了他褴褛的衣衫。前世今生,因果纠缠,所有的谜底,在这充斥着血腥与绝望的阴暗囚牢中,被这滚烫的鲜血与冰冷的泪水,彻底揭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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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值深秋,淄川城却笼罩在一股令人窒息的恐慌之中。先是县衙班头张彪,那个出了名的凶神恶煞,自那夜从死囚牢房连滚带爬逃出后,便如同中了邪魔。白日里惊惧狂躁,见人就疑是鬼影,稍有风吹草动便拔刀乱砍;夜里则被噩梦死死缠绕,凄厉的惨嚎声能穿透几条街巷。他总在梦中哭喊:“柳姑娘饶命!柳姑娘饶命啊!不是我!是王老爷…是王魁指使的!饶了我吧!” 不出半月,这曾经壮硕如牛的汉子,竟形销骨立,精神彻底崩溃,在一个狂风大作的深夜,用自己腰间的佩刀抹了脖子,鲜血流了一地,死状狰狞可怖。

紧接着,当夜同在现场、被吓晕在牢里的狱卒李三,也彻底疯了。他整日蜷缩在县衙马厩的角落里,抱着头瑟瑟发抖,口中反复念叨着:“别过来…白衣服…好冷…柳含烟…她回来了…回来索命了…” 对任何靠近的人又踢又咬,状若疯犬。没熬过几天,便一头栽进了饮马的石槽中溺毙。

这两桩离奇诡谲的暴死,如同瘟疫般在衙门内外迅速传播开来,恐慌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上每个人的心头。所有的矛头,隐隐指向了县丞王魁,以及那个在牢中神秘出现、名字如同禁忌般被衙役们私下里恐惧传递的“柳姑娘”。一股阴森诡异的气氛笼罩了县衙,昔日作威作福的衙役们个个噤若寒蝉,看向王魁的目光也带上了难以掩饰的疑惧。

王魁的日子,更是如同架在烈火上炙烤。张彪和李三临死前的呓语,如同附骨之蛆,日夜在他耳边回响。“柳含烟”这个名字,成了他挥之不去的梦魇。他本就多疑猜忌,如今更是杯弓蛇影,草木皆兵。案头公文堆积如山,他却再也无法凝神处理。窗棂上掠过的飞鸟影子、门外轻微的脚步声、甚至烛火跳跃的微光,都能让他惊跳起来,疑心是那素衣索命的冤魂前来!他食不甘味,寝不安枕,眼窝深陷,脸色灰败,短短时日,竟似苍老了十岁。府中妻妾也感受到那股无处不在的阴冷和老爷身上散发的恐惧气息,人人自危,整个县丞府邸死气沉沉,如同鬼域。

这一夜,秋风肃杀,吹得院中枯枝呜呜作响,如同百鬼夜哭。王魁独自一人缩在书房暖阁的罗汉床上,身上裹着厚厚的锦被,却仍觉一股寒气从骨头缝里往外冒。桌上烛火摇曳不定,将他惊恐不安的影子投在墙壁上,扭曲变形。他神经质地灌下一杯又一杯烈酒,试图驱散那彻骨的寒意和无边的恐惧,然而酒入愁肠,只换来更深的昏沉与幻象。朦胧中,他仿佛又看到三年前那个夜晚,女监里那双充满绝望与恨意的眼睛,听到那喉咙被扼住时发出的“嗬嗬”声…

“啊——!” 王魁猛地从半醉半醒的噩梦中惊醒,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叫,冷汗瞬间浸透了里衣。他大口喘息着,心有余悸地环顾四周。书房内一切如常,唯有烛火被窗外涌入的风吹得剧烈摇摆,墙上他扭曲的影子也随之疯狂舞动。

突然!紧闭的雕花木窗外,毫无征兆地响起一阵极其轻微的、仿佛指甲刮擦窗棂的声音!嗤啦…嗤啦…声音缓慢而持续,在寂静的深夜里显得格外清晰刺耳,如同鬼魅的低语!

王魁浑身的汗毛瞬间倒竖!心脏狂跳,几乎要冲破胸膛!他死死盯着那扇窗户,牙齿不受控制地咯咯作响。

“谁…谁在外面?!” 他颤声嘶吼,声音因极度的恐惧而变调。

那刮擦声骤然停止。死一般的寂静笼罩下来,静得能听到自己血液冲上头顶的轰鸣。

然而,仅仅过了几息。窗外,一个幽幽的、仿佛从地底深处飘来的女子叹息声,清晰地穿透了窗纸,钻进王魁的耳朵里:

“王…县…丞…还…我…命…来…”

那声音缥缈、冰冷、带着无尽的怨毒,每一个字都如同冰锥,狠狠扎进王魁的耳膜!

“柳…柳含烟!” 王魁如同被毒蝎蛰中,发出一声凄厉到极点的惨嚎!他猛地从床上弹起,连滚带爬地扑向房门,疯了一般想逃离这个房间!然而,就在他扑到门边的瞬间——

“呼——!”

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极其猛烈阴冷的穿堂风,猛地灌入书房!桌上的烛火被这邪风狠狠一扑,“噗”地一声,彻底熄灭!

整个房间瞬间陷入无边无际、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不——!不要过来!别找我!饶命啊——!” 王魁彻底崩溃了!他在绝对的黑暗中疯狂挥舞手臂,踢打着,哭喊着,如同陷入最深的梦魇。他感觉无数冰冷滑腻的东西缠绕上他的身体,耳边充斥着凄厉的哭泣和怨毒的诅咒!他跌跌撞撞,一头撞翻了沉重的花架,名贵的瓷器摔得粉碎,锋利的瓷片深深划破了他的手臂和脸颊,剧痛反而让他更加疯狂。最终,他被脚下的杂物狠狠绊倒,额头重重磕在坚硬的紫檀木桌角上!

“咚!” 一声闷响。

王魁的身体抽搐了几下,瘫倒在地。浓稠温热的血液,带着生命流逝的温度,从他额角破裂的伤口和嘴角汩汩涌出,迅速在地板上蔓延开来,在黑暗中散发出浓烈的血腥气。他那双因极度恐惧而瞪大到极限的眼睛,至死还残留着无法言喻的惊骇,空洞地望向无边的黑暗虚空,仿佛凝固了最后看到的恐怖景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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县丞王魁暴毙书房的消息,如同平地惊雷,瞬间炸响了整个淄川城。死状凄惨离奇,现场一片狼藉,种种迹象皆指向“厉鬼索命”之说。加之之前张彪、李三的诡异暴亡,“柳含烟”冤魂复仇的流言如同野火燎原,传得沸沸扬扬,人心惶惶。官府虽极力弹压,宣称王魁是“急病突发,失足撞死”,并迅速草草结案,但私下里,衙役捕快们个个面无人色,无人敢在夜间当值,更无人敢去深究那间书房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崔子玉因查无实据(更因王魁暴毙,无人再愿深究这“晦气”案子),在阴暗潮湿的牢狱中煎熬了十数日后,终于被稀里糊涂地释放了。当他拖着伤痕累累、虚弱不堪的身体,一步一挪地回到自己那间城郊荒僻、久无人至的邻居小屋时,已是夕阳西沉。

推开吱呀作响的柴扉,一股久无人居的霉味扑面而来。屋内积了厚厚的灰尘,蛛网在梁角飘荡。他疲惫地跌坐在冰冷的土炕沿上,剧烈的咳嗽牵扯着尚未痊愈的肋伤,痛得他蜷缩起来。窗外,暮色四合,晚风吹过枯黄的野草,发出呜咽般的声响。

就在这时,虚掩的房门被轻轻推开。柳含烟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她依旧一身素白,身形却比之前更加缥缈单薄,仿佛一阵稍大的风就能吹散。她的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在昏暗的光线下,甚至隐隐透着一种玉石般的微光。周身那股特有的微凉气息,此刻变得格外微弱,如同风中残烛。

她看到崔子玉憔悴不堪的模样,眼中瞬间盈满了水光,快步上前,冰凉的手轻轻扶住他因咳嗽而颤抖的肩膀。

“崔判…崔郎!” 情急之下,前世今生的称呼脱口而出,声音里带着浓重的心疼与哽咽,“你受苦了…”

崔子玉抬起头,望着眼前这熟悉又陌生的容颜。前世森罗殿上的铁面判官,今生落魄潦倒的书生;前世阶下泣血的冤魂,今生相伴相知的女子…巨大的命运洪流冲击着他。他反手紧紧握住柳含烟冰凉的手腕,那刺骨的寒意此刻却让他感到一种奇异的、穿透生死的真实。他眼中亦是泪光闪动,沙哑道:“含烟…值得!能再见到你…能亲眼看到王魁那恶贼遭了报应…我崔珏…不,我崔子玉…这点皮肉之苦,算得了什么!只是…” 他看着柳含烟愈发虚幻的身影,心头猛地一沉,涌起强烈的不安,“你的样子…为何如此虚弱?”

柳含烟身体微微一颤,避开了他担忧的目光,强扯出一抹极其虚弱的微笑:“无妨…王魁伏诛,我心头大恨已消…残存的执念散去,魂体自然不稳了些。崔郎不必担心。” 她扶着崔子玉在炕上躺下,动作轻柔,“你伤得很重,又在大牢里受了阴寒湿气,需好生调养。我去…去为你寻些草药来。” 说着便要起身。

“不!你别走!” 崔子玉急切地抓住她的衣袖,仿佛怕她下一刻就会消散,“含烟,告诉我!阎君当年允你还阳,是否…是否只有三年之期?!” 他紧紧盯着她的眼睛,声音因恐惧而发颤。

柳含烟的身体彻底僵住。沉默,如同沉重的铅块,压在这间破败的小屋里。窗外的风声也仿佛静止了。许久,她才缓缓转过身,脸上那强装的笑容早已消失无踪,只剩下浓得化不开的哀伤与诀别之意。她点了点头,泪水无声地滑落:“是…三年残喘,今日…今日已是最后一日。子夜一过,我…我便要魂归地府,再入轮回了。” 她的声音轻飘飘的,如同叹息,却字字如同重锤,狠狠砸在崔子玉心上!

“不!!” 崔子玉如遭雷击,挣扎着想要坐起,却被剧痛和巨大的绝望攫住,只能徒劳地伸着手,“不!含烟!你不能走!一定有办法的!我…我这就去找高人!去找法师!一定有办法留住你!” 他语无伦次,眼中是前所未有的慌乱与痛楚。

柳含烟俯下身,冰凉的手指带着无尽的眷恋,轻轻抚过崔子玉消瘦的脸颊、紧蹙的眉头。她的指尖依旧寒冷刺骨,那触感却让崔子玉的心如同撕裂般疼痛。

“崔郎,莫说傻话。” 她含泪微笑着,笑容凄美得令人心碎,“能得这三年阳寿,已是天大的恩典。若非你当日…在森罗殿上甘冒奇险,仗义执言,含烟早已是枉死城中一缕永不超生的怨魂。这三年,能遇见你,能伴你左右,能亲眼看到大仇得报…含烟…死而无憾了。” 泪水滴落在崔子玉的手背上,冰冷刺骨。

“可我们…我们才刚刚…” 崔子玉哽咽着,巨大的悲伤堵住了喉咙。

“崔郎,” 柳含烟的声音轻柔却坚定,打断了他的话,“听我说。我的时辰不多了。你…你并非池中之物,前生为神,今生亦非庸碌。此番牢狱之灾,皮肉之苦虽重,却也是磨砺心志。你眉间那道痕,是前世刚正不阿的印记,更是今生慧根的显化。来年秋闱,你必能高中!只是…” 她顿了顿,眼中满是恳切,“宦海沉浮,凶险更甚鬼蜮。望你…望你谨守本心,莫失莫忘!莫要…莫要再如前世那般…为我这等…这等微末情由…触犯天条…” 说到最后,已是泣不成声。

崔子玉紧紧抓住她冰凉的手,贴在脸上,泪水汹涌而出,滚烫的泪与她那冰寒的泪混在一起:“含烟…我答应你!我什么都答应你!我只求你…别走…”

然而,柳含烟的身影却在他的泪眼中,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更加透明、缥缈。她周身开始散发出一种极其微弱、却纯净的白色柔光,如同月华凝聚。屋内的温度急剧下降,呵气成霜。

“时辰…到了…” 柳含烟的声音变得极其遥远,如同来自天外。她深深凝望着崔子玉,仿佛要将他的面容刻入灵魂深处,眼中是无尽的爱恋、不舍与诀别的哀伤。

“崔郎…珍重…”

话音未落,她的身体如同被风吹散的轻烟,化作无数闪烁着微光的、星尘般的白色光点,缓缓升腾,在昏暗的小屋里盘旋飞舞,如同夏夜最后的萤火。那光点带着柳含烟最后的眷恋,轻柔地拂过崔子玉的额头、脸颊、紧握的手…带来瞬间的、刺骨的冰凉,随即彻底消散在空气中,再无踪迹可寻。

只有一滴冰凉的泪,如同凝结的寒露,最终落在崔子玉的眉心,渗入那道浅浅的竖痕之中,带来一丝永恒的清寂。

“含烟——!!!” 崔子玉撕心裂肺的呼喊响彻空屋,回应他的,只有窗外呜咽的秋风,和一片死寂的虚空。他颓然倒在冰冷的炕上,巨大的悲伤如同冰冷的潮水,将他彻底淹没。前世的铁面无私,今生的落魄相守,最终只换来这满室的清冷与指间残留的、永不消散的寒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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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万历二十四年秋,济南府贡院门外,人头攒动,喧嚣震天。大红榜文高悬,墨迹淋漓。在一片狂喜的欢呼与失意的叹息声中,一个名字被反复提及,声浪越来越高——崔子玉!高中山东乡试解元!

消息如同插上翅膀,飞回淄川。崔家那间破败的小院,瞬间被闻讯而来的乡邻、旧友、甚至县衙的佐吏挤得水泄不通。道贺声、恭维声、攀附声,沸反盈天。然而,众人很快发现,这位新鲜出炉的解元公,脸上并无多少狂喜之色。他一身洗得发白的青衫,立于人群之中,身姿挺拔如松,面容沉静似水。唯有眉间那道浅浅的竖痕,在秋日的阳光下显得格外清晰,仿佛蕴藏着不为人知的故事。他对着四方来客拱手还礼,举止温文尔雅,眼神却深邃而平静,仿佛看透了眼前这烈火烹油、鲜花着锦的喧闹,目光偶尔投向远方天际,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寂寥与悠远。

次年春闱,崔子玉更是一鸣惊人,金榜题名,高中二甲进士,殿试之上,其策论针砭时弊,见解卓绝,深受座师赏识。授官在即,锦绣前程似已在脚下铺开。

吏部衙门,堂皇威严。几位身着绯袍、气度不凡的部堂大佬端坐堂上,看着眼前这位风姿俊朗、气度沉凝的新科进士,眼中皆有赞许之色。

“崔进士年少高才,殿试策论,深中肯綮,陛下亦有嘉许。” 一位须发皆白的老尚书捋须微笑,语气温和,“今有江南富庶之地县令一缺,不知崔进士可有意乎?此乃历练之资,他日必为朝廷股肱。”

江南鱼米之乡,县令肥缺!此言一出,堂下几位一同候缺的进士无不露出艳羡之色。这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青云起点!

崔子玉立于堂下,闻言却并未如众人预料般喜形于色,甚至躬身谢恩。他沉默了片刻,清俊的脸上神色平静无波,唯有眉间那道痕,似乎更深邃了几分。他抬起头,目光清澈而坚定,对着堂上诸位大人深深一揖,朗声道:

“诸位大人厚爱,子玉铭感五内。然,学生出身寒微,深知民间疾苦。江南富庶,固是美差,然学生斗胆以为,当今天下,民生凋敝之处,尤在边陲、在荒僻、在官吏懈惰、冤狱丛生之所。学生…学生愿效法前贤,请授一贫瘠偏远之县!不求富贵,但求能持守本心,明镜高悬,为一方黎庶,略尽绵薄之力,使冤者得雪,弱者有依,以报陛下隆恩,亦不负平生所学!”

他的声音清朗,回荡在肃穆的吏部大堂之中,字字铿锵,如同金石坠地。堂上诸位大佬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转为惊愕,继而面面相觑。放着锦绣江南不要,偏要去穷山恶水?这等“不识抬举”的请求,他们为官数十载,闻所未闻!

最终,崔子玉的奏请还是被应允了。他被授为晋北一个名为“平陆”的贫瘠小县县令。消息传出,京城哗然,有人讥其迂腐,有人叹其清高,更有人私下揣测他是否得罪了朝中权贵,才被发配至此等苦寒之地。

赴任前,崔子玉只做了一件事。他拒绝了所有宴请与饯行,换上一身最朴素的布衣,雇了一辆简陋的青布骡车,悄然离开京城。车行数日,一路向北,山势渐高,草木渐疏,人烟愈见稀少,寒风愈发凛冽。

这一日,黄昏时分,暮色苍茫。骡车吱吱呀呀,终于停在了一座荒凉的山坡前。山坡之上,一座破败的古庙在如血残阳的映照下,孤零零地矗立着。朱漆剥落殆尽,墙垣倾颓,瓦砾间衰草萋萋,正是当年他与柳含烟初遇的慈云古刹。

崔子玉下了车,谢过车夫,独自一人,踏着荒草丛生的小径,缓缓走上山坡。推开那扇更加残破、仿佛随时会倒塌的庙门,熟悉的、混合着尘土与腐朽的气息扑面而来。庙内景象比当年更加不堪,佛像金身早已被风雨剥蚀得面目模糊,蛛网重重,唯有那低眉垂目的悲悯姿态,历经沧桑,依旧未变。

他寻到当年两人避雨的角落,拂去厚厚的尘土,默默坐下。夕阳的余晖从屋顶巨大的破洞斜射进来,形成一道昏黄的光柱,光柱中尘埃飞舞。他从怀中取出一方素白的手帕——那是柳含烟唯一留下的、沾染过她泪痕的旧物——轻轻摩挲着,冰凉柔滑的触感一如往昔。

暮色四合,风声呜咽,穿堂而过,如同故人的低语。崔子玉靠着冰冷的墙壁,缓缓闭上双眼。眉间那道浅浅的竖痕,在昏暗的光线下,仿佛流转着微不可察的温润光华。前尘往事,如烟如雾,在心头萦绕。森罗殿的威严,朱笔判生死的决绝;落魄书生的清寒,破庙初遇的惊鸿一瞥;狱中的酷刑与绝望,她冰冷泪水滴落的瞬间;魂飞魄散时,那最后一声“珍重”…所有的爱恨痴缠,所有的因果轮回,最终都沉淀在这古庙无边的寂静与清冷之中。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极其轻柔的微风拂过庙堂。它无声无息地穿过倾颓的门窗,绕过蛛网尘埃,带着山野间初春嫩芽的清新气息,温柔地、眷恋地,轻轻拂过崔子玉低垂的眼睫,掠过他沉静的脸颊,最终,在他眉间那道蕴藏着前世今生所有记忆与誓约的竖痕之上,无比温柔地停留了片刻。

如同一个冰凉的、无声的吻。

崔子玉依旧闭目静坐,唯有唇角,缓缓勾起一丝极淡、极温柔、仿佛看破了万古沧桑、却又蕴着无尽思念的弧度。

残阳彻底沉入西山。古刹内外,唯余风声如诉,月色如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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