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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阳府地界,十年九旱,黄土粗粝得能磨破鞋底。这年更是邪性,自打入了夏,老天爷像是彻底忘了下雨这回事。日头毒辣辣悬在头顶,晒得地皮裂开一道道饥渴的大口子,蒸腾起呛人的土腥气。田里那点子稀稀拉拉的禾苗,蔫头耷脑,叶子焦黄卷曲,眼见着是活不成了。村头那口养活了几辈人的老井,水位一日低过一日,井壁的青苔都枯成了灰褐色,打上来的水,浑浊得能看见泥沙打旋儿。
茅十八蹲在自家那几亩薄田的田埂上,看着眼前一片死气沉沉的焦黄,眉头拧成了疙瘩。他是个鳏夫,四十出头,骨架粗大,却因常年劳碌和吃不饱,显得干瘦。一张脸被晒得黧黑,沟壑纵横,写满了生活的艰难。往年再难,勒紧裤腰带,靠着田里那点收成和偶尔去镇上打点零工,也能勉强糊口。可今年这光景,田里眼见颗粒无收,连喝口水都成了难事。他心里像塞了把滚烫的沙子,又焦又燥,喉咙里干得冒烟。
“这贼老天!”他低声咒骂了一句,狠狠啐了口唾沫,那唾沫星子还没落地,就被滚烫的地皮吸干了。抬头望天,依旧是一片刺眼的、让人绝望的蓝,连云丝儿都没有一缕。再这么下去,别说他茅十八,整个村子都得渴死、饿死。
傍晚时分,天色骤然阴沉下来,铅灰色的云层沉甸甸地压在天边,远处隐隐传来闷雷滚动的声音,像是有巨兽在地底咆哮。
“要下雨了?”茅十八心头猛地一跳,浑浊的眼睛里难得迸发出一丝光亮。他抬头死死盯着那翻滚的乌云,鼻翼翕动,贪婪地嗅着空气中那丝若有若无的、久违的湿润土腥气。
雷声越来越近,越来越响,终于,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砸了下来,起初稀疏,转眼间就变得密集狂暴。干渴的黄土贪婪地吸吮着雨水,腾起一片呛人的白雾。茅十八站在自家低矮破败的茅屋门口,看着外面白茫茫的雨幕,脸上难得露出一丝如释重负的笑容。有了这场雨,田里的苗子兴许还能缓过一口气。
这雨一下起来就没个停歇的意思,越下越大,到了后半夜,更是如同天河倒灌。狂风卷着暴雨,疯狂地抽打着茅草屋顶,发出呜呜的怪响,像是无数只手在撕扯。雨水顺着屋顶的破洞漏下来,在地上汇成小小的水洼。茅十八裹着单薄的破被,蜷缩在还算干燥的土炕一角,听着外面鬼哭狼嚎般的风雨声,心里那点喜悦早被浇灭了,只剩下不安。这雨太大了,大得邪乎。
就在他迷迷糊糊,半睡半醒之际,一阵极其轻微的、却又异常清晰的叩门声穿透了狂暴的风雨声,钻进了他的耳朵。
笃…笃…笃…
三下,间隔均匀,带着一种异乎寻常的冷静。
茅十八一个激灵,瞬间清醒过来,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这深更半夜,风狂雨骤,谁会来敲他这穷得叮当响的破门?他屏住呼吸,侧耳细听,那叩门声又响了起来。
笃…笃…笃…
还是三下,不急不缓,仿佛门外的人笃定他醒着。
一股寒气顺着茅十八的脊梁骨往上爬。他壮着胆子,哑着嗓子问:“谁…谁啊?”
门外一片沉寂,只有风雨的呼啸。就在茅十八以为是自己听错了,或者是什么东西被风刮到门板时,一个幽幽的女声,隔着门板传了进来。那声音很轻,很细,像一根冰冷的丝线,缠绕在耳膜上,带着一种非人的空洞和湿漉漉的水汽:
“好心人…行行好…开开门吧…奴家…奴家避避雨…”
茅十八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这破屋在村尾,离乱葬岗不远,平时就少有人来,更别说这种鬼天气。一个孤身女子?他本能地觉得不对劲,恐惧攫住了他。他不想开门,可那幽幽的声音又响了起来,带着一种凄楚的哀求:
“求您了…奴家…奴家冷…雨好大…奴家…只想避避雨…”
或许是那声音里的无助触动了他心底某处残存的恻隐,或许是屋外的风雨实在太大,茅十八犹豫再三,最终还是颤抖着手,拔掉了那根并不牢靠的门闩。
吱呀一声,沉重的木门被狂风猛地推开一道缝隙。
惨白的电光撕裂黑暗,瞬间照亮了门外。茅十八只觉得一股阴冷彻骨的寒气夹杂着浓重的水腥气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如同淤泥深处腐烂水草般的味道扑面而来,激得他打了个寒颤。
门外站着一个女子。
她穿着一身早已看不出原本颜色的破烂衣裙,湿漉漉地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单薄得近乎嶙峋的轮廓。长长的黑发如同浸透了墨汁的水草,一绺一绺地黏在惨白如纸的脸上,还在不停地往下滴着浑浊的泥水。她的脸异常模糊,仿佛隔着一层流动的水幕,只有一双眼睛,异常清晰地透过湿发的缝隙露出来,直勾勾地盯着茅十八。那眼睛极大,眼白占据了大部分,瞳仁却是极深极黑的,空洞得没有一丝光亮,像两口深不见底的枯井,里面盛满了难以言喻的悲伤、绝望和一种冰冷的怨毒。
最令茅十八头皮发麻的是,这女子怀里紧紧抱着一个东西。那东西用同样破烂湿透的粗麻布包裹着,形状狭长,约莫三尺来长,被雨水浸透后,沉甸甸地坠着,麻布边缘渗出的液体,在惨白的电光下,竟隐隐泛着一抹不祥的暗红色!
茅十八倒抽一口冷气,下意识地就要把门关上。
“好心人…”女子的声音再次响起,空洞得没有一丝波澜,却带着一种穿透风雨的执拗,“奴家…并非歹人…只是…只是身无长物…想求您…帮个忙…”
她的目光越过茅十八的肩膀,落在他身后空荡荡、家徒四壁的破屋里,那双死寂的黑瞳深处,似乎闪过一丝极淡的、了然的微光。
“奴家…生前…还有些积蓄…”她幽幽地说,声音飘忽不定,“埋在…城西…十里坡…老槐树下…第三块青石板下…是个…黄杨木的匣子…”
茅十八的心猛地一跳。积蓄?黄杨木匣子?他浑浊的眼睛里,瞬间被惊惧和一种难以抑制的贪婪点亮。
“只要…您肯帮奴家…将这副骸骨…”女子微微抬了抬怀中那湿透沉重的包裹,麻布缝隙间那股子阴寒的腐水气和淡淡的血腥味更加清晰,“寻一处…向阳的高坡…入土为安…莫要…莫要再让她…泡在这…冰冷污浊的泥水里…”
她顿了顿,那双黑洞般的眼睛死死锁住茅十八,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带着一种冰冷的诱惑:
“那…匣中之物…便…全数…赠与…恩公…权当…酬谢…”
又是一道刺目的闪电划过,映得女子惨白的脸和怀中那渗着暗红液体的包裹更加诡异。雷声轰隆而至,震得茅屋簌簌发抖。
茅十八只觉得口干舌燥,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恐惧和贪婪如同两条毒蛇,在他心里疯狂撕咬。城西十里坡?老槐树?黄杨木匣子?那里面会是什么?金银?珠宝?有了钱,他就能熬过这灾年,甚至…甚至能买几亩好地!
他看着门外女子那鬼气森森、湿漉漉的样子,再看看自己这四面漏风、吃了上顿没下顿的破屋,一股豁出去的狠劲猛地窜了上来。管她是人是鬼!这世道,饿死也是死,穷死也是死!富贵险中求!
“成…成交!”茅十八咽了口唾沫,声音干涩发紧,带着他自己都没察觉的颤抖,“俺…俺应下了!保管…保管给你找个好地方…埋得…埋得妥妥当当!”
门外的女子,似乎极其轻微地点了一下头。湿漉漉的长发垂落,遮住了她大半张脸,看不清表情。只有那双死寂的黑瞳,在电光闪烁的瞬间,仿佛掠过一丝极其复杂、难以言喻的光芒。
“如此…多谢…恩公…”她的声音越发飘渺,像是从很远的水底传来,“骸骨…便…交给您了…”
她伸出那双同样惨白、沾满泥污的手,小心翼翼地将怀中那个湿透冰冷、散发着不祥气息的麻布包裹,递向茅十八。一股刺骨的寒意顺着包裹瞬间传遍茅十八全身,激得他差点脱手。
就在他手指触碰到那冰冷包裹的刹那——
“轰隆——!”
一道前所未有的、几乎撕裂天穹的紫红色闪电当空劈下,将整个天地映得一片惨白!震耳欲聋的雷声紧随其后,仿佛就在头顶炸开!狂风卷着暴雨,发出凄厉的尖啸!
茅十八被这惊雷骇得猛地一缩手,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当他再睁开眼时,门外已是空荡荡一片!
只有狂风暴雨依旧疯狂肆虐,冰冷的雨水顺着敞开的门洞倒灌进来,打湿了他的裤脚。仿佛刚才的一切,都只是他极度困乏和恐惧下的一场幻觉。
然而,他低头看向自己的双手。那个湿透、冰冷、散发着淡淡腐水气和血腥味的狭长麻布包裹,正沉甸甸地躺在他的臂弯里。麻布粗糙的触感,那股阴寒刺骨的气息,无比真实地提醒着他——刚才那诡异的一幕,绝非梦境!
茅十八猛地打了个寒颤,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他像被烫到一样,手忙脚乱地将那冰冷的包裹扔在墙角一堆干草上,又飞快地冲过去,用尽全身力气,“砰”地一声死死关上了门,插上门闩,还用肩膀死死顶住。仿佛这样就能将那无孔不入的阴冷和恐惧隔绝在外。
他背靠着冰冷的门板,大口喘着粗气,心脏狂跳不止。屋外风雨如晦,屋内油灯如豆。墙角那湿漉漉的麻布包裹,像一个不请自来的、沉默的诅咒,静静地躺在那里,散发着令人窒息的寒意。
茅十八盯着那包裹,眼神变幻不定。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一次次冲击着他的理智,但心底那簇被“黄杨木匣子”点燃的贪婪之火,却顽强地燃烧着,驱散着寒意。他用力搓了搓冻僵的手,眼神慢慢变得凶狠而决绝。
管他娘的!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先把那匣子弄到手再说!至于这骨头……他瞥了一眼墙角那渗着暗红液体的包裹,嘴角撇了撇。找个地方埋了就是,难道还真给她挑块风水宝地不成?这世道,活人都顾不上了,哪还管得了死人!
这一夜,茅十八几乎没合眼。屋外风雨凄厉,屋内阴寒刺骨。他蜷缩在土炕上,耳朵却竖着,捕捉着屋外和墙角任何一丝细微的动静。那包裹散发出的淡淡血腥气和腐水味,混合着雨水的土腥气,在狭小的空间里弥漫,让他胃里一阵阵翻腾。
好不容易熬到天色蒙蒙亮,雨势也小了些,变成了连绵的冷雨。茅十八迫不及待地跳下炕。他找来一把破旧的铁锹,又看了一眼墙角那渗着暗红水渍的包裹,咬咬牙,扯过一块更大的破油布,胡乱将那麻布包裹又裹了几层,捆扎结实,扛在肩上。那包裹冰冷沉重,隔着几层布,那股阴寒之气依旧丝丝缕缕地渗入他的肩胛骨。
他扛着这“不祥之物”,深一脚浅一脚地出了门。冷雨打在脸上,冰凉刺骨。村子还在沉睡,一片死寂,只有雨水冲刷泥土的声音。
他没有去什么向阳的高坡,而是径直朝着村北那处乱葬岗走去。乱葬岗在雨雾中显得格外阴森荒凉,歪歪斜斜的破败墓碑半埋在泥水里,荒草萋萋,间或能看到被雨水冲刷出来的森森白骨。乌鸦在枯树上哑着嗓子叫唤,更添几分凄凉。
茅十八寻了处远离那些破坟、相对高一点点的土坡。他放下肩上的包裹,抡起铁锹就开始挖坑。泥土被雨水浸泡得湿软粘稠,挖起来并不费力,但也溅了他一身泥浆。他只想快点结束这桩事,动作粗鲁而急切,坑挖得又浅又窄,刚好能塞下那个狭长的包裹。
他解开油布,露出里面那湿透的粗麻布包裹。那股混合着血腥和腐烂水草的气味更加浓郁了。茅十八强忍着恶心,用铁锹将那冰冷的包裹直接拨拉进浅坑里,看也没多看一眼,就飞快地铲起湿泥往上盖。
“埋了埋了!入土为安!入土为安!”他嘴里胡乱念叨着,像是在给自己壮胆,又像是在敷衍了事。泥土很快覆盖了麻布,形成了一个低矮潦草的小土包。
做完这一切,茅十八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和泥浆,长长吁了口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他看也没再看那新起的土包一眼,扛起铁锹,转身就走,脚步轻快了许多。心里只剩下一个念头:城西十里坡!老槐树!黄杨木匣子!
雨还在下,淅淅沥沥。乱葬岗上,那个潦草的新土包孤零零地立着,很快就被雨水冲刷得塌陷下去一小块,露出里面灰扑扑的麻布一角。几只乌鸦扑棱着翅膀落在附近的枯树上,歪着头,用血红的眼睛盯着那处新土,发出几声短促而沙哑的鸣叫。
茅十八一路疾行,雨水也浇不灭他心头的火热。城西十里坡并不难找,那棵歪脖子老槐树更是地标。他按照女鬼所言,很快就在虬结的树根旁找到了第三块微微凸起的青石板。撬开石板,下面果然埋着一个尺许见方、沾满湿泥的黄杨木匣子!
匣子入手沉甸甸的,带着泥土的冰凉。茅十八的心跳得更快了,手都有些抖。他迫不及待地掀开匣盖——
一片耀眼的金光瞬间刺痛了他的眼睛!
匣子里,整整齐齐码着三块巴掌大小、黄澄澄、沉甸甸的金砖!那光芒,即使在阴沉的雨天,也晃得人头晕目眩!
“金…金子!真是金子!”茅十八狂喜地低吼出声,眼睛瞪得溜圆,贪婪的光芒几乎要溢出来。他颤抖着手拿起一块金砖,入手沉重,冰凉坚硬,上面还刻着模糊不清的花纹。他用牙咬了一下,留下一个浅浅的牙印——是真的!千真万确!
巨大的狂喜瞬间冲垮了他心中残存的那点恐惧和不安。什么女鬼,什么尸骨,什么乱葬岗,统统被他抛到了九霄云外!他紧紧抱着那沉甸甸的黄杨木匣子,如同抱着整个世界,咧开嘴无声地大笑起来,脸上的皱纹都挤在了一起。有了这些金子,他茅十八再也不是那个穷得叮当响的鳏夫了!他要买田置地,他要盖大瓦房,他要娶个漂亮媳妇,他要吃香的喝辣的!
他像做贼一样,飞快地将金砖塞回匣子,紧紧抱在怀里,警惕地左右张望一番,确认无人,才弓着腰,深一脚浅一脚地,几乎是跑着离开了十里坡,朝着家的方向狂奔而去。冰冷的雨水打在身上,他却觉得浑身燥热,充满了无穷的力量。
回到他那间破败的茅屋,茅十八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小心翼翼地将那匣宝贝金子藏在了土炕下最深处的一个破瓦罐里。藏好后,他还觉得不放心,又搬了块石头压在上面。做完这一切,他才觉得浑身发软,一屁股瘫坐在炕沿上,但嘴角的笑意却怎么也压不下去。
他摸出怀里仅剩的几枚铜钱,决定去村头王瘸子家的小酒馆打一壶最劣质的烧酒,再切一小块舍不得吃的咸肉,好好犒劳一下自己!这苦日子,总算熬到头了!
接下来的两天,茅十八过得如同踩在云端。虽然金子还没敢花出去,但那份沉甸甸的踏实感和对未来的无限憧憬,让他走路都带着风。他逢人便咧嘴笑,连看着自家田里那些半死不活的焦黄禾苗,都觉得顺眼了不少。他甚至开始琢磨,等过了风头,该去哪里兑换金子,该买哪块好地。
然而,这种虚幻的喜悦,仅仅维持了三天。
第三天的清晨,茅十八是被一阵剧烈的头痛和喉咙里火烧火燎的干渴给弄醒的。他挣扎着爬起来,习惯性地拿起灶台边的破瓦罐,想去水缸里舀点水喝。走到水缸边,他习惯性地探头往里一看——
缸底空空如也!只剩下缸壁一圈暗黄的水渍!
“嗯?”茅十八揉了揉眼睛,以为自己看错了。他明明记得昨天傍晚缸里还有小半缸浑浊的水!他赶紧又跑到屋外,院子里那个接雨水的大瓦盆里,也只剩下浅浅一层浑浊的泥浆底子。
一股不祥的预感悄然爬上心头。他踉跄着跑到村头那口老井边,已经有几个村民围在那里,个个愁眉苦脸,唉声叹气。
“完了!彻底干了!”
“一点水星子都没了!这可怎么活啊!”
“昨儿晚上打水还有呢,怎么一夜就…”
茅十八挤到井口,探头往下看。井底漆黑一片,曾经映着天光的水面彻底消失了!只剩下湿漉漉、布满干枯青苔的井壁!一股冰冷的、绝望的死气从井底弥漫上来。
“俺家的水缸…也干了!”茅十八失声叫道,声音干涩嘶哑。
“谁家不是呢!”旁边一个老汉重重叹了口气,“邪了门了!像是…像是被什么东西一夜之间吸干了似的!”
茅十八失魂落魄地回到家,心里那股不祥的预感越来越重。他猛地想起那匣金子!他冲到土炕边,费力地搬开石头,掏出那个黄杨木匣子。匣子入手依旧沉甸甸的。他深吸一口气,带着一丝侥幸,猛地掀开匣盖——
没有金光!
匣子里躺着的,哪里是什么黄澄澄的金砖!分明是三块粗糙的、边缘还带着毛刺的、惨白惨白的纸钱!那纸钱剪成金砖的形状,上面还用劣质的朱砂歪歪扭扭地描画着模糊的图案,透着一股子廉价的丧气!
“啊——!”茅十八如同被毒蛇咬了一口,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手一抖,匣子“哐当”一声掉在地上,三块纸钱金砖滚落出来,沾满了地上的灰尘。
假的!全是假的!他只觉得眼前一黑,天旋地转,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脚底板窜遍全身,比乱葬岗的阴风还要刺骨!他瘫软在地,双手死死揪住自己的头发,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痛苦的嗬嗬声。完了!全完了!不仅金子没了,连水也没了!恐惧如同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紧了他的心脏,勒得他几乎窒息。
就在这时,院子外面传来邻居李大牛带着哭腔的嘶喊:“天杀的!庄稼!俺的庄稼啊!全死光了!”
茅十八浑身一个激灵,连滚带爬地冲出屋门。外面阳光刺眼,却感觉不到一丝暖意。他跌跌撞撞跑到自家田边,眼前的景象让他如遭雷击,彻底僵在了原地!
昨天还勉强带着一丝绿意的禾苗,此刻已尽数枯死!不是寻常的焦黄,而是呈现出一种诡异的、死气沉沉的灰黑色!所有的禾苗都像是被瞬间抽干了所有水分和生机,叶子僵硬地卷曲着,直挺挺地指向天空,如同一片片插在地里的、干枯的黑色骨刺!整片田地,弥漫着一股浓烈的、令人作呕的焦糊和腐烂混合的恶臭!
不止他家!放眼望去,视线所及的所有田地,全都变成了同样的死黑色!整个村子赖以生存的庄稼,在一夜之间,彻底死绝了!
绝望的哭嚎声从四面八方响起,汇成一片悲怆的海洋。茅十八站在自家田埂上,看着这片象征着死亡和绝境的黑色,听着村民们撕心裂肺的哭喊,只觉得一股寒气从头顶直灌脚底,将他整个人都冻僵了。
水井干枯,金砖化纸,田禾尽死……三件事如同三道冰冷的枷锁,死死地套住了他。他猛地想起了那个暴雨之夜,想起了那个怀抱骸骨、浑身滴水的白衣女子,想起了她空洞死寂的黑瞳,想起了自己在那乱葬岗潦草掩埋的包裹,想起了她最后那句幽幽的、仿佛带着无尽寒意的话语:“那…匣中之物…便…全数…赠与…恩公…权当…酬谢……”
酬谢?这分明是索命的诅咒!
“是她…是她来了…”茅十八失魂落魄地喃喃自语,牙齿因为极度的恐惧而咯咯作响,身体筛糠般抖了起来。他踉跄着后退,仿佛那死黑色的田地会突然伸出无数枯手将他拖进去。他逃也似的冲回自己的破茅屋,砰地一声死死关上房门,还用桌子顶住。他缩在土炕最里面的角落,裹紧那床破被,只觉得四面八方都是那女子冰冷空洞的眼神,和那挥之不去的、如同淤泥深处腐烂水草般的腥气。
暮色四合,黑暗如同粘稠的墨汁,吞噬了破败的茅屋。没有月光,没有星光,只有死一般的寂静。白天村民们的哭嚎早已停歇,只剩下无边的绝望在夜色中蔓延。
茅十八蜷缩在土炕的角落,破被子蒙着头,身体却抖得如同秋风中的落叶。恐惧像冰冷的毒蛇,缠绕着他的五脏六腑。水没了,田毁了,赖以活命的希望彻底断绝,而这一切的源头,都指向他那个暴雨之夜的贪婪和背信弃义。他后悔得肠子都青了,早知如此,当初就该…就该…
“滴答…”
一声极其轻微的水滴声,在死寂的屋内突兀地响起。
茅十八浑身一僵,连呼吸都停滞了。
“滴答…滴答…”
水滴声再次响起,间隔均匀,冰冷清晰,仿佛就在耳边。一股浓烈的、如同浸泡了腐烂淤泥和水草的腥湿寒气,悄无声息地弥漫开来,瞬间充斥了整个狭小的空间。
茅十八的心脏狂跳起来,几乎要撞破胸膛。他死死捂住自己的嘴,不敢发出一点声音,耳朵却竖得笔直,捕捉着黑暗中任何一丝动静。
“滴答…滴答…”
那声音,似乎…似乎就在炕沿边?
他颤抖着,极其缓慢地、一点一点地将蒙在头上的破被子往下拉。眼睛适应了浓稠的黑暗,借着门缝透进来的、极其微弱的夜色,他惊恐地看到——
就在他土炕的边上,不足三尺之地,静静地立着一个白色的影子!
正是那个暴雨之夜的白衣女子!
她依旧穿着那身破烂湿透的衣裙,长长的黑发湿漉漉地披散着,遮住了大半张脸,还在不停地往下滴着浑浊的泥水。那“滴答…滴答…”的声音,正是泥水滴落在冰冷泥地上的声响!她身上散发出的阴寒湿气,比乱葬岗的夜风还要刺骨。
最让茅十八魂飞魄散的是她的姿势。她就那样直挺挺地站着,一动不动,脸…正对着他蜷缩的方向!虽然被湿发遮挡,但茅十八能清晰地感觉到,两道冰冷、死寂、充满了刻骨怨毒的目光,穿透黑暗,穿透湿发,死死地钉在他身上!
“茅…十…八…”
一个幽幽的、带着水汽回音的声音,如同冰冷的铁锥,一字一顿,清晰地钻进茅十八的耳朵里:
“你…食…言…了…”
每一个字,都带着浓重的湿冷泥腥气和深入骨髓的怨恨,重重砸在茅十八的心上!
“啊——!”茅十八再也抑制不住,发出一声凄厉到变调的惨叫,身体猛地向后缩去,脊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土墙上!他手脚并用地在炕上乱蹬,只想离那东西远一点,再远一点!
“埋…于…乱…葬…岗…污…泥…之…中…”
女子的声音再次响起,冰冷而缓慢,像是在陈述一个不容置疑的事实。随着她的话语,茅十八只觉得一股更加阴冷粘稠的气息扑面而来,仿佛置身于冰冷的淤泥深处,呼吸都变得困难。
“滴答…滴答…”泥水落地的声音,在这死寂的夜里,如同催命的鼓点。
茅十八的惨叫声在死寂的夜里显得格外刺耳,却像投入深潭的石子,激不起任何外界的回应。隔壁邻居?整个村子都笼罩在井枯禾死的绝望里,谁还有心思管他这穷鳏夫的死活?恐惧彻底击垮了他。他像一只被逼到绝境的野兽,在狭小的土炕上疯狂地蹬踹、翻滚,试图躲开那近在咫尺的冰冷注视和滴答作响的泥水声。破被子被他踢到了地上,冰冷的土炕硌得他生疼。
“滚开!滚开啊!”他嘶哑地吼叫着,抓起炕上唯一一个破陶碗,用尽全身力气朝那白色的影子砸去!
陶碗穿过女子的虚影,“啪”地一声砸在后面的土墙上,摔得粉碎。碎片四溅,而那白色的影子,纹丝不动。只有那“滴答…滴答…”的泥水声,依旧不紧不慢地响着,嘲笑着他的徒劳。
“你…食…言…了…”
幽幽的声音再次响起,这一次,仿佛带着一丝冰冷的嘲讽。
茅十八彻底崩溃了。他瘫软在冰冷的土炕上,大口喘着粗气,冷汗浸透了单薄的衣衫,身体因为极度的恐惧而剧烈颤抖。他明白了,逃不掉,躲不开。这女鬼,是缠上他了!
这一夜,成了茅十八永生难忘的炼狱。那白色的身影就那样静静地立在炕边,不言不语,只有那“滴答…滴答…”的泥水声,如同附骨之蛆,持续不断地敲打着他脆弱的神经。他不敢闭眼,一闭眼就仿佛看到乱葬岗那潦草的土包,看到白骨从泥水里伸出手来抓他。他睁着眼,那冰冷死寂的目光又如影随形。极度的恐惧和疲惫如同两把钝刀,反复切割着他的精神。
直到天色将明未明,窗外透进一丝灰蒙蒙的光线,那白色的身影,才如同被晨光驱散的雾气,悄无声息地淡化、消失了。连同那股刺鼻的淤泥腥气和那催命般的滴水声,也一并消失无踪。
茅十八如同刚从水里捞出来,浑身虚脱,瘫在炕上一动不动,只有眼珠因为恐惧而微微转动。他知道,这绝不是结束。
第二天夜里,那“滴答”声准时响起,白色的身影再次无声无息地出现在炕边。第三天夜里,依旧如此……茅十八的精神被折磨到了崩溃的边缘。他眼窝深陷,颧骨高耸,脸色灰败得像死人。短短几天,整个人瘦脱了形。恐惧像毒藤,日夜啃噬着他,连白天都不敢出门,生怕看到那死黑色的田地,更怕看到村民们绝望麻木的眼神——那眼神仿佛都在无声地控诉他带来的灾祸。
第四天清晨,当那白色的身影随着晨光消失,茅十八没有像前几日那样瘫倒。一股被逼到绝境的狠戾猛地从他心底窜了出来!再这样下去,不被吓死,也要活活饿死渴死!
“操他娘的!”他猛地从炕上跳下来,因为虚弱和愤怒,身体晃了晃。他冲到墙角,抄起那把沾满泥污的铁锹,眼中布满血丝,闪烁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光芒。
“埋得不好是吧?嫌俺埋得浅是吧?”他对着空荡荡的屋子嘶吼,声音嘶哑,“老子这就去给你换个地方!给你挖个深坑!埋得严严实实!看你还怎么缠着老子!”
此刻,什么金子,什么恐惧,都被一股破釜沉舟的怒火压了下去。他只想摆脱这无休止的噩梦!
茅十八扛着铁锹,跌跌撞撞地冲出家门,再次奔向村北那片阴森的乱葬岗。冷风卷着枯叶和尘土,呜呜作响,像是在哭泣。他凭着记忆,找到了几天前那个早已被雨水冲刷得几乎平掉的浅土包位置。
他啐了口唾沫,抡起铁锹就开始挖。这一次,他发了狠,挖得又深又快,湿冷的泥土被不断翻出。很快,那把湿透的、散发着浓烈腐臭和血腥气的粗麻布包裹就露了出来。
茅十八忍着强烈的恶心,用铁锹头将包裹整个儿从泥里撬了出来。包裹比几天前更加沉重,那股阴寒之气也更甚。他喘着粗气,正准备拖着这包裹去找个“风水宝地”重新深埋,目光却无意间扫过包裹破损处露出的森森白骨。
他的动作猛地僵住了。
那白骨…那白骨的缝隙里,竟然生长着东西!
不是苔藓,也不是杂草。
在几根惨白的肋骨缝隙之间,在沾满湿泥的髌骨旁边,甚至在那空洞洞的眼窝深处…竟然生出了一簇簇、一片片极其妖异的花朵!
那花只有指甲盖大小,花瓣细长卷曲,呈现出一种浓稠得化不开的、近乎黑色的暗红,红得发紫,像是凝固的污血!没有叶子,只有光秃秃的花茎,如同扭曲的血管,直接从森白的骨头上生长出来!在荒凉阴森的乱葬岗背景下,在湿冷腐败的泥土气息中,这些开在死人骨头上的诡异红花,散发着一种令人头皮发麻的邪异和不祥!
茅十八只觉得一股寒气从尾椎骨直冲天灵盖,握着铁锹的手抖得不成样子。他听说过坟头长草,听说过尸骨生苔,可这白骨生花…还是如此妖异的血红色花朵…这绝对是闻所未闻的凶煞之兆!
他哪里还敢再动这包裹?连碰都不敢碰一下了!巨大的恐惧瞬间压倒了之前的狠戾。他丢下铁锹,像见了鬼一样,连滚带爬地逃离了乱葬岗,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找神婆!只有神婆能救他了!
凤阳城外三十里,有个叫“鬼见愁”的荒僻山坳,里面住着个姓麻的老神婆,据说有些通阴走阳的邪门本事,平日里鲜少有人敢去招惹。茅十八此刻已是走投无路,顾不得许多,凭着一点模糊的记忆,跌跌撞撞地朝着那山坳方向奔去。
山路崎岖,荆棘丛生。茅十八又累又饿又怕,好几次摔倒,衣服被刮破,手脚也被划出道道血痕,但他不敢停歇。直到日头偏西,他才终于在一处背阴的山坳里,找到了那间几乎与山石融为一体的低矮石屋。
石屋破败不堪,门前挂着一串用野兽骨头和风干鸟爪穿成的帘子,在山风中相互碰撞,发出咔哒咔哒的瘆人声响。一股浓烈的草药混合着某种陈年腥臊的怪味从屋里飘出来。
茅十八扑到门前,也顾不得什么礼数,砰砰砰地用力拍打着粗糙的木门,声音嘶哑地哭喊:“麻婆婆!麻婆婆救命啊!救救我啊!”
过了好一会儿,木门吱呀一声,开了一道缝。一张布满深深皱纹、如同风干橘皮般的脸露了出来。一双浑浊得几乎分不清眼白瞳仁的眼睛,冰冷地上下打量着狼狈不堪、满脸惊惶的茅十八。
“嚎什么丧?”麻神婆的声音嘶哑干涩,像是砂纸摩擦,“老婆子还没死呢。”
“婆婆!救命啊!”茅十八扑通一声跪倒在冰冷的泥地上,涕泪横流,语无伦次地将这几天的遭遇——暴雨夜遇女鬼托骨、他贪金潦草掩埋、金砖化纸、井枯禾死、女鬼夜夜索命、白骨生花…一股脑儿地倒了出来。
麻神婆静静地听着,那双浑浊的眼睛里没有任何波澜,仿佛在听一个再寻常不过的故事。直到茅十八提到“白骨生花”时,她的眼皮才极其轻微地跳动了一下。
“红花?血色的?长在骨头上?”麻神婆嘶哑地问。
“是!是!红的发黑!邪性得很!”茅十八连连点头,想起那景象就浑身发冷。
麻神婆沉默了。山风吹动她花白稀疏的头发,露出额头一道狰狞的旧疤。她浑浊的眼睛望着远处起伏的山峦,似乎在回忆什么,又像是在感应什么。过了许久,她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凝重,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森然:
“白骨生怨花…此乃极阴之兆,怨气凝形,至凶至煞!寻常超度,根本无用!”
茅十八的心沉到了谷底,绝望地看着她。
“此怨…”麻神婆的目光缓缓移回到茅十八惨白的脸上,一字一顿,如同宣判,“需…血…亲…之…血…浇灌…方能…化…解!”
“血亲之血?”茅十八愣住了,随即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急急问道:“婆婆!那女鬼…那尸骨的血亲在哪?我去找!我去求他们!”
麻神婆枯槁的脸上露出一丝极其古怪、近乎嘲讽的神色。她伸出干瘦如同鸡爪的手指,虚空点了点茅十八的额头,又指了指他沾满泥污的胸口。
“她的怨…她的恨…她的咒…皆系于你身…皆因你…背信弃义而起…”麻神婆的声音冰冷,不带一丝感情,“你…便是…引子…找到她的血亲…需…由你…亲手…以血亲之血…浇灌…那怨…之花…方能…平息…”
茅十八呆住了。他便是引子?要他去找女鬼的血亲,还要他亲手用血亲的血去浇花?这…这简直是…
“如何…找到…她的血亲?”茅十八的声音干涩发颤。
麻神婆浑浊的目光投向乱葬岗的方向,又缓缓移开,最终定格在东南方。她伸出枯瘦的手指,指向那个方位,嘶哑的声音带着一种诡异的笃定:
“水…井下…有…她的…根…东南…二十里…钱…府…寻…她的…源…”
水井下?钱府?东南二十里?
茅十八脑子里嗡的一声。他猛地想起那女鬼出现时浑身滴水的样子,想起她怀中包裹渗出的暗红液体,想起她幽幽地说“泡在这…冰冷污浊的泥水里”…难道…难道她生前是淹死的?在井里?钱府…钱府…东南二十里…那不就是凤阳城里有名的富商钱守仁的府邸?!
一个可怕的念头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紧了他的心脏。
“钱府…钱守仁?”茅十八失声叫道。
麻神婆没有回答,只是用那双深不见底的浑浊眼睛,深深地、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怜悯和冷漠,看了他一眼,然后缓缓地退回了石屋之中。那扇粗糙的木门,在他面前无声无息地关上了,隔绝了内外,也仿佛隔绝了他最后一丝侥幸。
茅十八失魂落魄地离开了“鬼见愁”山坳。麻神婆最后那指向东南方的手指和“钱府”二字,如同烧红的烙铁,深深印在他的脑海里。钱守仁!凤阳城无人不知的大富商,据说和知府老爷都有交情,家财万贯,仆从如云!那女鬼…那具生着怨花的白骨…竟和钱府有关?
恐惧依旧如影随形,但另一种情绪——被欺骗、被利用的愤怒,以及一种被逼到绝境后破罐子破摔的狠戾,开始在他心底滋生、蔓延。他茅十八烂命一条,被鬼缠身,生不如死。钱守仁?就算是天王老子,也得给他一个说法!若那女鬼真是钱府的人,钱家就是罪魁祸首!凭什么让他茅十八一个人承担这索命的怨咒?
一股邪火顶着茅十八的肺管子。他不再犹豫,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朝着东南方向,朝着凤阳城,朝着那高门大户的钱府,一步一步,带着决死的狠劲,走了过去。
凤阳城依旧繁华,街市喧嚣。但这份繁华与喧嚣,却与衣衫褴褛、形容枯槁如同乞丐的茅十八格格不入。路人纷纷投来嫌恶或好奇的目光,指指点点。茅十八浑然不觉,他眼里只有那座位于城东、朱门高墙、气派非凡的钱府。
他绕到钱府后巷。这里相对僻静,高高的青砖院墙下,果然有一口废弃的石井。井口被一块厚重的青石板盖着,石板上落满了灰尘和枯叶,显然很久无人问津了。一股若有若无的、淡淡的淤泥腥气,似乎还萦绕在井口周围。
就是这里了!麻神婆说的“水井下…有她的根”!
茅十八的心沉甸甸的。他深吸一口气,积攒起最后一点力气,走到钱府那扇漆黑厚重、钉满铜钉的侧门前。门紧闭着,透着一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冷威严。他举起如同枯枝般的手,用力拍打着冰冷的门板。
“开门!开门!俺找钱老爷!有要紧事!”他的声音嘶哑干裂。
拍了许久,侧门上方才打开一个小小的窥视孔。一张家丁不耐烦的脸露了出来,上下打量着茅十八,眼神里充满了鄙夷:“哪来的叫花子?滚远点!钱府也是你能乱拍门的?”
“俺不是叫花子!”茅十八梗着脖子,努力挺直佝偻的腰背,嘶声道:“俺找钱老爷!事关重大!人命关天!你们府上…是不是…是不是前些年…死过一个丫鬟?淹死在井里的?”
那家丁的脸色瞬间变了变,眼神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惶,但随即被更浓的凶恶取代:“放屁!胡说什么!再敢胡说八道,打折你的狗腿!滚!”说着,就要关上窥视孔。
“慢着!”茅十八猛地伸手抵住那即将合上的小窗,眼中爆发出骇人的光芒,他压低声音,带着一种豁出去的疯狂,“告诉钱守仁!乱葬岗的白骨开花了!那怨花…要血亲之血来浇!他若不见俺…那东西…就自己上门来讨!”
最后那句话,如同冰冷的诅咒,带着一股森然的寒意,让那凶神恶煞的家丁也禁不住打了个寒颤。他惊疑不定地盯着茅十八那张写满绝望和疯狂的脸,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恶狠狠地丢下一句:“等着!”便匆匆关上了窥视孔。
时间一点点过去。茅十八背靠着冰冷的墙壁,身体因为紧张和虚弱而微微发抖。他能听到门内隐约传来的脚步声和低语声。每一分每一秒都格外漫长。就在他几乎要支撑不住时,侧门“吱呀”一声,沉重地打开了。
开门的依旧是那个家丁,但脸上的凶恶收敛了不少,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杂着惊疑和警惕的神色。“跟我来。”他低声说了一句,侧身让开。
茅十八深吸一口气,迈步跨过高高的门槛。门内是一条狭窄的青石甬道,通向幽深的后院。一股属于大户人家的、混合着花香、木料和某种陈旧气息的味道扑面而来,与外面街市的喧嚣截然不同。家丁在前面引路,脚步很快,带着他七拐八绕,避开正院和花园,最终来到一处极其僻静、甚至有些阴森的小院。
小院不大,种着几竿疏竹,却毫无生气。院中只有一座孤零零的、门窗紧闭的轩敞屋子。家丁在屋门前停下,示意茅十八进去,自己则迅速退开,仿佛那屋子里有什么可怕的东西。
茅十八推开门。屋内光线昏暗,弥漫着一股浓烈的、廉价的熏香味,也掩盖不住一丝陈旧的、若有若无的尘埃和…某种难以言喻的、类似铁锈般的淡淡腥气?一个穿着酱紫色绸缎长袍、身材矮胖的中年男人背对着门,站在窗前,似乎在看窗外那几竿枯竹。听到开门声,他缓缓转过身。
正是钱守仁。
他的脸保养得不错,皮肤白皙,但眼袋浮肿松弛,一双细长的眼睛里,此刻没有半分富商惯有的精明圆滑,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阴沉和一种被强行压抑着的、近乎暴戾的烦躁。他上下打量着如同乞丐般的茅十八,眼神锐利得像刀子。
“你…就是那个在门口胡言乱语的?”钱守仁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冰冷压力,“说!到底怎么回事?什么白骨开花?什么血亲之血?敢有一句虚言,本老爷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面对钱守仁的威压,茅十八反而冷静了下来。那夜夜纠缠的恐惧,那白骨红花的诡异,那井枯禾死的绝望,早已磨掉了他对权贵的敬畏。他直视着钱守仁阴鸷的眼睛,没有任何废话,将乱葬岗白骨生花、麻神婆的断言,以及那句“水井下…有她的根…钱府…寻她的源…”,原原本本、清清楚楚地说了出来。他的声音嘶哑,却异常平稳,带着一种走投无路的麻木和一种“大不了同归于尽”的决绝。
当听到“白骨开花”、“怨气凝形”、“需血亲之血浇灌”时,钱守仁的脸色明显变了变,细长的眼睛里瞳孔猛地收缩,闪过一丝难以掩饰的惊惧。尤其当茅十八提到那口后院废井时,他的呼吸似乎都停滞了一瞬,负在身后的手指无意识地捻动了几下。
屋内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熏香的气味变得格外刺鼻。钱守仁死死地盯着茅十八,似乎在判断他话语的真伪,又像是在权衡着什么。过了许久,他脸上那阴沉暴戾的神色忽然如同潮水般褪去,嘴角极其生硬地向上扯动了一下,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眼神却变得更加幽深难测。
“呵…呵呵…”钱守仁干笑了两声,打破了沉寂,声音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刻意放松的腔调,“原来…原来是为了那个贱婢的事啊…”
他踱了两步,走到一张紫檀木的太师椅前坐下,姿态看似放松,手指却用力地抠着光滑的扶手。
“不错。”钱守仁抬眼看向茅十八,目光闪烁,“那丫头…叫柳儿…是府上几年前的一个粗使丫头。性子…是烈了些…手脚也不甚干净…偷了夫人房里的金簪…被发现了…一时想不开…自己…投了后院的井…”他的语速很慢,像是在斟酌词句,眼神却飘忽不定,不敢与茅十八那麻木而执着的目光对视。
“投井?”茅十八嘶哑地重复了一句,声音里听不出情绪。
“是啊…”钱守仁叹了口气,拿起桌上的茶杯,手指却微微颤抖,茶水泼洒出来一些,“也是个可怜人…府里发现得迟了些…捞上来时…已经泡得不成样子了…晦气得很!就…就让人用席子卷了…丢到…丢到城外的乱葬岗去了…唉,谁知道…这丫头死了都不安生…还闹出这等邪祟之事…连累了你这位…”
他话还没说完,茅十八猛地向前踏了一步,浑浊的眼睛死死盯住钱守仁那张故作惋惜的脸,嘶声打断他:“钱老爷!麻神婆说了!那怨花需血亲之血浇灌方能化解!柳儿的血亲在哪?这事因你府上而起!你得给俺个交代!”
“血亲?”钱守仁脸上的假笑瞬间僵住,眼神陡然变得锐利而阴冷,他猛地将茶杯重重顿在桌上,发出“砰”的一声闷响,“交代?什么交代?一个签了死契的下贱丫头!她的命都是钱府的!死了也是钱府的鬼!哪来的血亲?早就死绝了!”
他站起身,肥胖的身体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指着茅十八的鼻子,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暴戾和一种被戳穿伪装的恼羞成怒:
“本老爷看你可怜,才跟你说这些!你倒蹬鼻子上脸了!什么怨花?什么血亲?我看你是穷疯了,想讹诈到本老爷头上!滚!立刻给我滚出去!再敢胡言乱语,打断你的狗腿丢进大牢!”
钱守仁的暴怒和矢口否认,像是一盆冰水浇在茅十八心头最后一丝微弱的希望之火上。他看着眼前这张因愤怒而扭曲的、油光光的胖脸,看着那细长眼睛里毫不掩饰的凶光和…深藏其下的一丝慌乱。
“死绝了?”茅十八喃喃重复着,忽然发出一阵嘶哑难听的、如同夜枭般的笑声,“哈哈哈…死绝了?好…好一个死绝了…”
他的笑声戛然而止。眼神瞬间变得一片死寂,空洞得如同两口枯井。所有的恐惧、愤怒、绝望,在这一刻似乎都被抽空了,只剩下一种冰冷的、彻骨的麻木。他缓缓低下头,目光落在自己干瘦枯槁、布满老茧和污垢的左臂上。
麻神婆的话如同冰冷的魔咒,再次在他耳边回响:“你…便是…引子…找到她的血亲…需…由你…亲手…以血亲之血…浇灌…那怨…之花…方能…平息…”
血亲…死绝了…
他…便是引子…
一股难以言喻的悲凉和一种被命运彻底玩弄后的荒谬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这孽债,终究要他来偿。
钱守仁被茅十八那诡异的反应弄得一愣,随即更加恼怒:“笑什么笑!还不快滚!来人!把他给我……”
他的咆哮声被眼前的一幕硬生生掐断!
只见茅十八猛地抬起了左臂!他不知何时,竟从怀里摸出了一把生锈的、用来防身的短小柴刀!那刀锋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烁着森冷的寒芒!
没有一丝犹豫,没有一声嘶喊。茅十八的眼神空洞得吓人,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那即将被切割的不是他自己的血肉。他右手握紧刀柄,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朝着自己左臂外侧,狠狠地、决绝地割了下去!
“嗤啦——!”
皮肉被割裂的声音,在死寂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刺耳!
滚烫的、殷红的鲜血,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喷涌而出!溅落在他破烂的衣襟上,溅落在脚下光洁的青砖地上,开出一朵朵触目惊心的血花!
剧烈的疼痛如同电流般窜遍全身,茅十八的身体剧烈地抽搐了一下,脸色瞬间惨白如金纸,但他咬紧了牙关,硬是没有发出一声痛哼!他只是死死地盯着那喷涌的鲜血,眼中只剩下一种近乎疯狂的执念!
钱守仁彻底惊呆了!他肥胖的身体僵在原地,脸上的暴怒瞬间化为极度的惊骇和难以置信!他张大了嘴巴,眼睛瞪得滚圆,死死地盯着茅十八那条鲜血淋漓的手臂,如同见鬼一般!他活了半辈子,见过狠人,却从未见过对自己下手如此狠绝、如此…麻木的人!
“你…你疯了!你…你要干什么!”钱守仁的声音因为极度的恐惧而变调,尖利得刺耳。
茅十八对他的话充耳不闻。他看也不看钱守仁一眼,任由鲜血顺着小臂汩汩流淌,染红了半身。他缓缓转过身,像一具被抽空了灵魂的行尸走肉,一步一个血脚印,踉跄着、却异常坚定地,朝着门外走去。目标,依旧是那阴森恐怖的乱葬岗!目标,是那具白骨之上,妖异的怨毒之花!
钱守仁眼睁睁看着那个浑身浴血、如同地狱修罗般的身影消失在门外,一股难以言喻的、冰冷的恐惧瞬间攫住了他!他双腿一软,肥胖的身体重重跌坐回太师椅里,脸色煞白,浑身冷汗涔涔而下,大口喘着粗气,再也说不出一个字。屋内,只剩下浓烈的血腥味和那廉价熏香混合在一起的、令人作呕的诡异气息。
夕阳如同一个巨大的、淌着血的伤口,低低地挂在乱葬岗枯黑的树梢上,将最后一点残红泼洒在嶙峋的乱石和荒坟上,映照出一片凄厉而绝望的光景。风呜咽着穿过坟茔间的空隙,卷起枯草和尘土,发出如同鬼哭般的悲鸣。
茅十八踉跄着,终于再次回到了这片埋葬着他贪婪与恐惧的土地。左臂的伤口还在不停地涌出鲜血,浸透了破烂的衣袖,顺着他的指尖滴落,在灰黄的泥地上拖出一道蜿蜒刺目的血痕。剧烈的失血让他眼前阵阵发黑,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断臂处撕裂般的剧痛。但他心中那点执念,如同风中残烛,却异常顽强地支撑着他。
他找到了那个被他重新挖开、又被他丢弃在旁的湿漉漉的麻布包裹。包裹散开了一角,露出里面森森的白骨。在夕阳如血的光芒下,那些从白骨缝隙间生长出来的暗红色妖花,显得更加邪异、更加触目惊心!它们仿佛吸饱了怨气,花瓣在风中微微颤动,散发出一种令人心悸的不祥气息。
茅十八扑倒在白骨前,身体因为疼痛和虚弱而剧烈颤抖。他看着那丛丛妖异的红花,又低头看了看自己鲜血淋漓的左臂。麻神婆的话如同最后的审判,在他混乱的脑海中轰鸣:“需…由你…亲手…以血亲之血…浇灌…”
他伸出颤抖的右手,不再犹豫,猛地按在了自己左臂那狰狞的伤口上!
“呃啊——!”一声压抑到极致的痛吼终于从他喉咙深处迸发出来,如同濒死野兽的哀鸣。他死死咬住下唇,牙齿深深陷入皮肉,鲜血顺着嘴角流下。右手用力地挤压着伤口,更多的、滚烫的鲜血如同泉涌般被强行挤出,顺着他枯瘦的手指,淋漓滴落!
鲜血,一滴滴,一串串,滚烫而刺目地滴落在那森森白骨之上!
滴落在那些暗红色的、妖异扭曲的怨毒之花上!
“嗤——!”
鲜血接触到花叶的瞬间,异变陡生!
那暗红色的花瓣,仿佛遇到了滚烫的烙铁,猛地向内收缩、卷曲!紧接着,一股浓烈到令人窒息的、如同焚烧尸骨般的焦糊恶臭骤然弥漫开来!
在茅十八惊骇欲绝的目光中,那些沾满了滚烫人血的怨毒之花,竟凭空燃烧起来!没有火焰,只有一种近乎虚无的、幽蓝色的光焰!光焰无声地跳跃、升腾,瞬间包裹住每一朵红花!花瓣在幽蓝的光焰中剧烈扭曲、挣扎、枯萎,化作一缕缕焦黑的灰烬!那光焰不仅焚烧着花朵,更沿着花茎,如同贪婪的毒蛇,迅速蔓延而下,舔舐向那些森森白骨!
白骨在幽蓝的光焰中发出细微的、令人牙酸的“噼啪”声,仿佛在承受着最后的净化与焚烧。光芒越来越盛,将整个乱葬岗映照得一片幽蓝诡谲!
就在这幽蓝光焰炽烈到顶点之时,奇迹发生了!
光焰的中心,那被焚烧的骸骨上方,空气突然剧烈地扭曲波动起来!一个朦胧的、散发着柔和白光的女子虚影,缓缓地、艰难地从光焰与骸骨之上凝聚、浮现!
那虚影渐渐清晰。她穿着素净的衣裙,不再是破烂湿透的样子。长发如墨,柔顺地披在肩后。面容清秀温婉,眉宇间笼罩着一层淡淡的哀愁,却洗尽了所有的怨毒与戾气。正是茅十八在暴雨之夜所见的那张脸,却不再惨白模糊,不再湿漉滴水,而是带着一种解脱后的平静。
她悬浮在幽蓝光焰之上,虚影有些透明,仿佛随时会消散。她缓缓低下头,目光落在跪伏在骸骨前、因失血和剧痛而意识模糊、浑身浴血的茅十八身上。
那双眼睛,不再空洞死寂,不再怨毒冰冷,而是如同两泓清澈的秋水,里面盛满了复杂难言的情绪——有解脱,有释然,还有一丝…深深的感激与悲悯。
虚影对着茅十八,双手交叠于身前,极其郑重地、盈盈地拜了下去。那姿态,充满了古老的礼仪,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庄重与温柔。
一拜。
再拜。
三拜。
三拜之后,女子虚影抬起头,对着茅十八,极其轻微地、几乎不可察觉地点了点头。她的身影开始变得极其淡薄,如同晨曦中即将消散的薄雾。她的嘴唇微微翕动,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有一丝极淡、极淡的,如同叹息般的温柔气息,拂过茅十八的脸颊。
随即,幽蓝的光焰猛地一收,如同长鲸吸水般瞬间消失无踪!连同那女子的虚影、那丛丛妖异的怨花、那森森的白骨…一切的一切,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原地,只剩下被光焰灼烧过的一片焦黑痕迹,以及几缕袅袅升起的、带着焦糊味的青烟。
茅十八呆呆地跪在原地,左臂的伤口还在流血,剧烈的疼痛冲击着他的神经。他茫然地看着那片焦黑的空地,看着那袅袅的青烟,又低头看了看自己沾满鲜血的双手。那女鬼…那白骨…那怨花…那三拜…一切,都像一场光怪陆离、却又真实得刻骨铭心的噩梦。
劫后余生的巨大虚脱感和失血的眩晕猛地袭来。他眼前一黑,身体晃了晃,再也支撑不住,“噗通”一声,重重地向前栽倒在冰冷的泥地上,彻底失去了知觉。身下,是他自己蜿蜒流淌的鲜血,在夕阳最后一抹余晖下,显得格外刺眼。
……
凤阳府志·异闻录补遗(节选):
…是年大旱,赤地千里,饿殍载道。有樵夫茅某者,性素朴讷。尝于暴雨夜遇一缢鬼(注:原文如此,或为讹传),泣诉身世凄惨,曝骨荒郊,求其移葬,许以重金。茅某初诺之,然见金砖而贪念炽,竟草埋尸骨于乱葬污秽之地。未几,金砖化纸钱,家井立枯,田禾尽死,化为焦黑。女鬼夜夜现形,湿发滴水,索命床前,言其背信。茅某惊怖几死。
后掘其骨,骇见白骨之上竟生妖异红花,其色如凝血。求诸巫者,曰:“此怨气所结,至凶至煞,非血亲之血不能解。”茅某循迹访至城南富室钱府(注:原文为城东,此据查证为城南),乃知女本钱府婢女柳氏。钱主守仁者,性贪暴,尝觊觎柳氏姿色,逼奸不从,怒而扼其喉毙之,弃尸后院废井。后恐事泄,命人夤夜裹尸,弃于城外乱葬岗。
茅某寻至钱府,诘问其由。钱守仁初则百般抵赖,后见茅某形容枯槁,状若疯魔,知事难掩,竟狞笑自承其恶:“是吾亲手勒毙,推入井中!贱婢之命,蝼蚁不如!”其凶顽之态,令人发指。
茅某闻言,万念俱灰,仰天惨笑。忽掣腰间柴刀,慨然曰:“天理昭昭,孽债难逃!彼既无亲,吾躯可代!”言毕,竟引刃自割左臂血肉,血涌如泉。不顾伤痛,踉跄复归乱葬岗,以己之热血,浇灌白骨红花。
异象陡生!热血落处,红花骤燃,腾起幽蓝冷焰,光映四野。焰光中,白骨渐化,一女子虚影冉冉浮现,素衣缥缈,容色凄清而宁和。女影向茅某盈盈三拜,目光悲悯,似含无尽谢意。拜毕,身影随光焰渐淡,终至消散。唯余焦土一片,异香(注:或为焦臭,记载存疑)经宿不散。
钱守仁恶行既彰,不久为仇家所讦。官府查其旧案,兼有虐杀奴婢、巧取豪夺、勾结胥吏等十数罪状,铁证如山。判斩立决,家产籍没。行刑之日,万人空巷,观者称快。然其伏法前夜,狱中忽传凄厉哀嚎。翌晨视之,钱犯蜷缩囚室一角,双目圆瞪,口不能言,浑身无伤而气绝,状极怖骇。人皆谓柳氏冤魂索命,天道好还。
茅某幸得不死,然失血过甚,断臂成残。自此孑然一身,栖身破庙,持残臂托钵行乞于市。每遇孤坟野冢,必驻足良久,以仅存之右手,取怀中粗粝饭食少许,郑重撒于坟前,喃喃低语:“莫嫌粗陋…吃饱些…莫做…饿鬼…”其声悲怆,闻者恻然。人问其故,则垂首默然,唯浑浊独目之中,隐有泪光浮动。后不知所终。
异史氏曰:一诺岂轻许?片金能铄骨!茅生一念之贪,几堕幽冥,引灾殃遍及桑梓;然其终能割肉饲怨,以血赎愆,虽伤残而不悔,亦足令人扼腕长叹。至若钱守仁者,凶暴淫邪,视人命如草芥,终至身死名裂,阖族倾颓,岂非天理昭昭,报应不爽乎?然世间背信负义、恃强凌弱之徒,岂独钱氏?观此幽冥之事,可不惕然警醒哉!重然诺,恤孤弱,畏天道,此三言者,愿世人共铭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