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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冥地府,黄泉路尽头,无光无月,唯有惨惨绿火浮荡于半空,映照出无边荒凉。此地唤作“枉死城”,却非刀山油锅、阴风呼号之处。无数新死之魂,面容模糊,身形虚淡,挤挤挨挨,排成数条长龙,蜿蜒曲折,直通向几座灰沉沉、高耸入阴云的巨大殿宇。殿门上方,悬着几块巨大惨白的匾额,字迹漆黑,如凝固的墨汁——“新婚报到处”、“安家费发放司”、“轮回资格初审厅”。

我,陈阿四,一个刚咽气的佃农,夹在这冰冷粘稠的魂流里,茫然四顾。周遭皆是与我一般的虚影,面孔或悲戚、或麻木、或惶恐,低声的啜泣、压抑的叹息、痛苦的呻吟交织成一片沉闷的潮声,又被无边无际的阴冷死寂吞噬大半。空气里弥漫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腐朽与绝望的气息,钻入魂体,冻得人瑟瑟发抖。

“都别挤!按号牌顺序!挤散了魂儿,重排三年!”一个冰冷刺骨、毫无起伏的声音从队伍前方炸开,带着金属摩擦般的回响。说话的是个穿着惨白皂隶服、面皮青灰、眼珠僵直的阴差。他手中提着一根细长、黝黑、闪着不祥幽光的鞭子,随意一挥,鞭梢便在空中爆开一簇细小的、青紫色的电火花,“嗤啦”一声,抽在几个挨得过近的魂魄上。那几个魂魄顿时一阵剧烈抽搐,形体都稀薄了几分,发出短促尖锐、非人非兽的惨嚎,旋即又被更大的恐惧压下去,拼命向后缩。

我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胸口,那里似乎还残留着肺痨最后撕裂般的剧痛,以及被草席卷起、丢入薄皮棺材时那泥土砸落的沉重。阳世,我赤条条来,赤条条去,只留了个破屋和两亩薄田给那不成器的儿子陈栓子。死前唯一挂念的,是灶台下埋着的那张发黄的田契,那是他安身立命的根本。可这傻小子,怕是掘地三尺也想不到那儿去。我得告诉他!必须告诉他!

这念头,成了我在这死寂阴间唯一燃烧的、滚烫的执念。

队伍缓慢如冻僵的蜗牛。不知过了多久,终于挨到了“安家费发放司”那扇巨大、冰冷、刻满狰狞鬼面的黑石门前。门内光线昏暗,只有几张同样惨白的石案,案后坐着几个面无表情、穿着同样惨白制服的阴吏。他们动作僵硬,仿佛上了发条的木偶。

“姓名?籍贯?阳寿?死因?”石案后的阴吏眼皮都没抬,声音平板得像在念经。

“陈阿四,青州府陈家洼人,阳寿五十七,肺痨。”我小心地回答。

阴吏在一本厚得吓人、散发着霉味的册子上潦草划了几下,发出沙沙的声响。然后,他拉开石案下一个同样冰冷的抽屉,摸摸索索,掏出一个薄薄的、惨白色的布袋子,丢在案上,发出“啪”一声轻响,在死寂的大厅里却异常刺耳。

“喏,新婚安家费。点清签字。”阴吏指了指案上一块冒着丝丝寒气的黑色石盘,旁边插着一支同样冰冷的骨笔。

我拿起袋子,入手轻飘飘的,几乎没有分量。打开一看,里面躺着几枚圆形的钱币。钱币非金非铁,触手冰凉,呈现出一种浑浊的惨白色,上面印着一个模糊不清、扭曲痛苦的鬼脸图案。数了数,只有五枚。

“五枚?”我有些发懵,下意识地问,“官爷,这……这够做甚?”

阴吏终于抬起眼皮,那是一双毫无神采、空洞得如同枯井的眼睛,冷冷地扫了我一下,嘴角似乎扯动了一下,像是讥讽:“够做甚?够你去‘鬼市’置办两套像样的‘阴寿衣’,免得魂体溃散太快!还想如何?买宅子?置地?做你的春秋大梦!后面排队去!”他手一挥,一股无形的阴冷推力涌来,我身不由己地被推出门外。

门外是另一片混乱。拿到安家费的新魂们,大多和我一样,捏着那薄薄的袋子,满脸茫然和绝望。有魂低声啜泣:“才五枚阴元?连个遮羞的裤衩都买不周全啊!”旁边有老鬼飘过,形销骨立,衣衫褴褛,闻言发出夜枭般沙哑的冷笑:“遮羞?省省吧!赶紧去‘鬼市’抢购最便宜的‘化阴布’,裹吧裹吧能撑个三五年魂体不散就是祖坟冒青烟了!还想体面?嘿嘿……”

我攥紧了那五枚冰冷的阴元币,指尖传来的寒意直透魂心。这点钱,连件完整的衣服都买不到?阳世穷苦,好歹有件破衣烂衫遮体,死了,竟连这点体面都成了奢望?栓子…我的田契…我该怎么告诉你?

茫然随着魂流涌向“鬼市”。那并非想象中的热闹集市,而是一片巨大的、望不到边际的灰暗旷野。无数亡魂或飘或走,如同沉默的潮水。地上没有摊位,只有无数个大小不一、冒着幽绿或惨白磷火的“光晕”。每个光晕前都悬浮着几个扭曲的鬼文,标明所售之物。光晕里,影影绰绰漂浮着货物——惨白如纸的“化阴布”、散发着劣质香烛气味的“固魂香”、黑乎乎的“浊魂汤”、甚至还有各种形状、闪烁着微光的“零碎魂力”……空气里混杂着腐朽、阴冷和一种廉价劣质的、令人作呕的香火气息。

“化阴布!化阴布!新到货!一尺布,只需半枚阴元!魂体不散,首选此布!”一个尖锐的声音从一个绿色光晕里传出,里面一个瘦骨嶙峋的鬼商贩挥舞着一卷灰扑扑、仿佛随时会碎掉的布料。

“固魂香!安魂定魄!一缕香,燃七日!只要一枚阴元三缕!买十送一!”另一个方向传来沙哑的叫卖。

我挤到那卖化阴布的绿光前。鬼商贩眼窝深陷,魂体稀薄,显然混得也不怎样:“新鬼?买布吧?最实惠了!一尺半枚,裹全身,三枚阴元足够!省下两枚,还能买碗浊魂汤垫垫肚子,免得魂力流失太快!”

看着那灰扑扑、毫无光泽、透着一股霉味的“布”,我胃里一阵翻腾(虽然魂体并无此物)。三枚阴元?这就是我大半的安家费换来的“体面”?剩下的两枚,够干什么?

“老板,请问…托梦…托梦回阳间,要多少阴元?”我鼓起勇气,问出了最关心的问题。

“托梦?!”鬼商贩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发出一阵刺耳的嘎嘎声,周围几个光晕里的商贩也投来讥诮的目光,“新来的,想啥呢?托梦司那地方,是咱们这种穷鬼能想的?最便宜的‘子夜呓语’套餐——只能传三个字,还模糊不清,对方醒来多半记不住——起步价也要这个数!”他伸出三根枯枝般的手指。

“三枚?”我心头一紧,还剩下两枚,岂不是差一枚?

“三枚?”鬼商贩嗤笑一声,三根手指晃了晃,“三百枚!阴元!这还是最基础、效果最差的!想清晰点,时间长点?嘿嘿,三千、三万、三十万!上不封顶!看你托给谁,托什么事,阳间那人信不信!越信,托梦越贵!这叫‘信仰附加值’,懂不懂?”

“三百枚?!”我如遭雷击,魂体一阵剧烈波动,几乎站立不稳。五枚安家费,连听个响儿都不够!三百枚?这简直是天文数字!我上哪去弄?难道,栓子就要守着那破屋饿死,或者稀里糊涂把田契当废纸扔了?

绝望,像冰冷的毒蛇,缠绕上我的魂体,比肺痨的疼痛更甚。

“老哥,新来的?”一个略显油滑的声音在旁边响起。我转头,见一个穿着相对整齐些(至少是完整的化阴布袍子)、留着两撇小胡子、眼珠滴溜溜转的亡魂凑了过来。他手里还捏着几枚惨白色的阴元币,灵活地转动着。

“看你一脸愁苦,是为安家费太少,还是为托梦无门?”小胡子鬼压低声音,眼神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狡黠。

我茫然地点点头。

“嗨,这枉死城里,谁不苦?”小胡子鬼叹了口气,随即又换上精明的神色,“安家费?那是打发叫花子的!想在这阴间活下去,活得稍微有点人样,想办点事,比如托个梦什么的,都得靠自己挣!”他指了指鬼市深处更幽暗、更混乱的地方,“看见没?‘招魂坊’!那里才是咱们的活路!只要肯卖力气,或者…卖点别的,阴元总能挣到!我叫赵六,生前是个掮客,老哥怎么称呼?想找活计,兄弟可以给你指条道儿,抽成嘛,好说!”

赵六的话像一根救命稻草,瞬间攫住了我。托梦要三百阴元!这数字如同山岳压顶,却也是唯一的目标。卖力气?我陈阿四活了一辈子,最不缺的就是力气!阳间能扛锄头,阴间也能!

“我…陈阿四!赵六兄弟,只要能挣阴元,什么力气活我都肯干!”我急切地抓住他的胳膊,入手一片冰凉虚浮。

“好!爽快!”赵六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跟我来!包你马上有活干!这阴间,最缺的就是肯下死力气的苦工!”他拉着我,灵巧地穿过拥挤混乱的鬼群,朝着鬼市深处那片幽暗、仿佛有无数低泣和敲打声传来的区域飘去。

“招魂坊”并非一座坊市,而是鬼市深处一片被巨大、扭曲的惨白骨架和嶙峋怪石天然分割出的巨大区域。这里的空气更加浑浊,弥漫着浓烈的劣质香火味、刺鼻的硫磺气息和一种难以形容的、类似胶水混合着灰尘的怪味。无数个大小不一的“磷火洞窟”镶嵌在骨架和怪石之间,洞口上方悬浮着各种扭曲的鬼文招牌——“‘聚宝盆’纸钱加工坊”、“‘往生桥’建材苦力营”、“‘黄粱梦’托梦信号增强中心”、“‘望乡台’记忆碎片收购处”……每个洞窟前,都聚集着或多或少的亡魂,大多衣衫褴褛,形容枯槁,排着队,神情麻木地等待着什么。监工的阴差或凶悍的鬼头目提着黑狗毛鞭子,在队伍旁逡巡,稍有迟滞,鞭梢的青紫电光便毫不留情地抽下,激起一阵阵压抑的惨嚎。

赵六熟门熟路,带着我七拐八绕,来到一个最大的磷火洞窟前。洞口上方悬着四个血淋淋的鬼文大字——“聚宝盆坊”。洞口幽深,里面传出震耳欲聋的、单调重复的敲击声、粘合声,还有无数亡魂痛苦的呻吟汇聚成的低沉嗡鸣。洞口旁,摆着一张巨大的黑石桌案,后面坐着一个体型异常肥硕、几乎撑破身上那件华贵绸缎(在阴间显得格外诡异)袍子的鬼。他脸上堆着肉褶,眼睛被挤成两条细缝,闪烁着贪婪的精光。旁边立着个瘦高的师爷模样的鬼,拿着账本和笔,一脸刻薄。几个凶神恶煞、手持粗大黑狗毛鞭的鬼打手在石桌前来回踱步。

“钱老板!钱老板!给您带新劳力来了!青州府来的老农,陈阿四!生前种地的,一把子好力气!”赵六点头哈腰,满脸堆笑地凑到石桌前。

那肥硕的钱老板眼皮都没抬,从鼻子里哼出一股带着硫磺味的浊气:“力气?哼,来这儿的谁没力气?老子要的是手快!是魂力足!能扛得住‘聚阴阵’的吸力!懂不懂规矩?”他伸出胡萝卜般粗短、戴着好几个惨白大戒指的手指,点了点石桌上一块血红色的石板,“‘卖身契’,懂吗?先签三年!包吃(浊魂汤)包住(化阴布通铺)!每日工钱,视产量而定!底薪嘛…哼哼,一个时辰,半枚阴元!”

一个时辰半枚阴元?我心头一凉。一天十二个时辰不停干,也就六枚。三百枚托梦费,得不吃不喝干五十天!这还不算“视产量而定”的克扣!

“钱老板…这…这工钱…”我嗫嚅着想争取一下。

“嫌少?”钱老板细缝般的眼睛猛地睁开,射出两道冰冷凶戾的光,“滚!外面排队的穷鬼多的是!赵六,你这掮客怎么当的?带来个不识抬举的棒槌?”

赵六吓得一哆嗦,赶紧拽我:“陈老哥!别犯傻!这价钱已经是良心价了!‘聚宝盆’可是大作坊!稳定!外面那些零工,累死累活一天也未必挣到三枚!签了签了!先干着,攒点本钱,以后路子宽!”

看着钱老板那不耐烦的肥脸,看着洞口排着的长龙,看着那些鬼打手手中闪着电光的鞭子,再想想那三百枚阴元,还有灶台下的田契…我咬了咬牙,颤抖着伸出手指,按在那块冰冷的血色石板上。

一股尖锐的刺痛瞬间从指尖蔓延至整个魂体,仿佛有无数根冰冷的针扎了进来。石板上血光一闪,浮现出几个扭曲的鬼文,随即隐没。我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魂体似乎被一层无形的枷锁束缚住了,与这阴森的洞窟产生了某种恶毒的联系。

“成了!带进去!丙字七十三号工位!”钱老板挥挥手,像赶苍蝇。

一个鬼打手粗暴地推了我一把:“快走!磨蹭什么!”我踉跄着,被推搡着,走进了“聚宝盆坊”那幽深、喧嚣、散发着绝望气息的洞口。

洞窟内空间巨大得超乎想象,仿佛掏空了一座山腹。惨绿和惨白交错的磷火在洞顶和四壁飘荡,投下幢幢鬼影。空气污浊得令人窒息,混合着浓烈的劣质香烛味、胶水味、硫磺味以及一种魂力过度消耗产生的、类似臭氧的刺鼻气息。震耳欲聋的噪音从四面八方涌来:无数单调的敲打声、粘合声、切割声、还有监工尖利的呵斥、鞭子抽在魂体上的爆响、亡魂压抑的痛呼和绝望的呻吟……汇成一股令人疯狂的洪流。

眼前是密密麻麻、一眼望不到头的惨白色石台。每个石台前,都挤着两到三个亡魂。他们大多穿着破烂的化阴布袍,魂体稀薄得近乎透明,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种深入骨髓的麻木。他们的动作快得如同抽搐——有的用特制的、冰冷的骨刀飞速切割着一种薄如蝉翼、闪烁着黯淡金光的“金箔纸”;有的用散发着刺鼻气味的劣质胶水,将这些切割好的金箔,以惊人的速度粘到一张张粗糙的、土黄色的草纸上;有的则负责将粘好金箔的草纸折叠、压制成“金元宝”的形状;最后一道工序,是几个魂力稍强的亡魂,负责将一丝微弱的、近乎枯竭的魂力注入这些粗糙的“金元宝”中,使其勉强闪烁一下微光,便立刻被旁边等候的鬼力搬运工装入巨大的、冒着寒气的黑铁箱中,迅速拖走。

整个流程,如同一条冰冷、高效、榨取魂命的流水线。监工提着黑狗毛鞭,在狭窄的过道中来回巡视,眼珠像探照灯一样扫视着每一个工位。动作稍慢,或者粘歪了一丁点金箔,鞭子便带着青紫色的电光呼啸而下!被抽中的亡魂魂体剧震,发出短促凄厉的惨叫,形体瞬间稀薄几分,动作却被迫更快、更疯狂。

我被推搡到一个石台前。石台冰冷刺骨,上面堆着厚厚一叠粗糙草纸、一卷黯淡的金箔、一把骨刀、一罐散发着强烈刺鼻气味的劣质胶水。旁边已经有一个亡魂在麻木地切割金箔,他看了我一眼,眼神空洞,没有任何交流的欲望。

“丙字七十三!粘金箔!看着点!粘歪一张,扣半时辰工钱!损坏金箔,照价赔偿!”监工冰冷的指令在我耳边炸响。

我拿起骨刀,学着旁边亡魂的样子,去切割那薄得惊人的金箔。刀锋冰冷,金箔却异常柔韧。我小心翼翼,生怕割坏。刚切下一小片,旁边的亡魂已经切好了三片。监工阴冷的目光扫了过来。

“快点!磨蹭什么!”旁边的亡魂头也不抬,声音嘶哑地催促,他的动作快得只剩下一片残影。

我心中一慌,手上用力,“嗤啦”一声,一片金箔被我扯破了一角。

“废物!”冰冷的呵斥伴随着鞭影几乎同时落下!“啪!”青紫色的电光在我肩头炸开!一股难以言喻的剧痛瞬间席卷魂体,仿佛灵魂被撕裂了一块!我惨叫一声,整个人几乎瘫软下去。

“损坏金箔一张!扣半时辰工钱!再有下次,鞭刑加倍!快干活!”监工的声音如同寒冰。

巨大的痛苦和恐惧瞬间淹没了我的意识。我咬紧牙关(魂体并无牙齿,只是一种感觉),强忍着撕裂般的痛楚,颤抖着手,学着旁边亡魂的动作,开始疯狂地涂抹胶水,粘合金箔。胶水的气味熏得我魂体发晕,劣质的粘性让金箔边缘总是翘起。我笨拙地尝试着,速度慢得可怜。旁边的亡魂粘好三个,我才勉强粘好一个歪歪扭扭的。

监工的目光如同附骨之蛆,不时扫过。巨大的压力下,我渐渐忘记了疼痛,忘记了思考,只剩下机械地重复——涂胶、放箔、按压…涂胶、放箔、按压…眼前只有那惨白的草纸、黯淡的金箔、刺鼻的胶水。时间在无休止的重复中失去了意义。魂体越来越沉重,越来越冰冷,仿佛有什么东西正被这单调而疯狂的动作一丝丝抽走。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几个时辰,也许是一整天。一阵刺耳的、如同铁片刮擦的铃声在巨大的洞窟中响起。所有亡魂的动作瞬间停滞,如同被按下了暂停键。监工冰冷的声音回荡:“收工!排队领汤!”

麻木的魂流开始蠕动。我拖着几乎失去知觉的魂体,跟着队伍,挪到洞窟深处一个冒着热气的巨大石槽前。石槽里翻滚着一种粘稠的、黑乎乎、散发着难以形容的酸腐和焦糊味的液体。这就是所谓的“浊魂汤”。一个鬼力杂役用巨大的、锈迹斑斑的铁勺,舀起一勺浑浊的汤液,粗暴地倒进每个亡魂递过来的破碗里。

我捧着那碗温热的、散发着恶臭的汤,走到分配给我们的“通铺”区域——洞窟边缘一片冰冷潮湿的地面,地上胡乱铺着些发霉的化阴布碎条。无数亡魂蜷缩在上面,如同乱葬岗的尸体。我找了个角落坐下,看着碗里的黑汤,胃里(魂体感知)一阵翻江倒海。但魂体深处传来的强烈虚弱感和一种可怕的“消散感”提醒我,必须喝下去。

我闭上眼睛,屏住呼吸(魂体无呼吸,只是习惯),将那碗浊魂汤灌了下去。一股难以言喻的、混合着铁锈、硫磺、腐肉和劣质香烛的味道瞬间在“体内”炸开,带着灼烧感。但随之而来的,是一股微弱却真实的暖流,暂时驱散了魂体的冰冷和虚弱感,也稍稍缓解了鞭伤带来的剧痛。

周围一片死寂,只有亡魂们喝汤时发出的微弱吞咽声,以及远处传来的、若有若无的压抑呻吟。疲惫如同沉重的铅块,将我死死压在地上。我蜷缩在冰冷的化阴布条上,意识模糊。就在即将沉入黑暗时,白天那个监工冰冷的声音再次在脑海中炸响:“丙字七十三!粘歪一张,扣半时辰工钱!损坏金箔,照价赔偿!快干活!”

我猛地一个激灵,魂体剧烈颤抖起来。恐惧,深入骨髓的恐惧,取代了疲惫,攫住了我。三百枚阴元…托梦…田契…栓子…我该怎么办?这无休止的劳作,这微薄的工钱,这痛苦的煎熬…何时是尽头?

绝望的寒意,比这阴间的冰冷更甚,将我彻底淹没。

日子在“聚宝盆坊”里变成了一个模糊而痛苦的循环。无休止的粘合金箔,监工冰冷的鞭影,劣质胶水刺鼻的气味,浊魂汤的恶臭,通铺的冰冷潮湿…这一切如同巨大的磨盘,缓慢而残忍地碾压着我的魂体。最初的笨拙早已被恐惧催生出的麻木熟练取代,我的动作越来越快,越来越接近旁边那个“老工鬼”的速度。代价是魂体的日益稀薄和冰冷,以及对那三百枚阴元越来越渺茫的感知。

托梦司的价格,如同悬在头顶的利剑,非但没有降低,反而随着阴司新颁布的“冥通膨指数”一路飙升。鬼市里关于“托梦费”的议论,成了亡魂们除了抱怨工钱之外,最大的苦水来源。

“听说了吗?‘子夜呓语’套餐又涨了!四百阴元起跳了!”一个刚下工的亡魂捧着浊魂汤,声音嘶哑绝望。

“四百?昨天还是三百五!”旁边一个魂体几乎透明的老鬼咳嗽着,“这帮阴司的老爷,心比墨还黑!阳间烧来的纸钱面值越来越大,到咱们手里却越来越毛!这叫什么事!”

“可不是!听说托梦司那边,现在排队都排到三年后了!还得预缴手续费!交不起?那就继续等!等阳间给你烧够钱!可谁知道阳间的人还记不记得你?烧不烧?”另一个亡魂愤愤地用破碗敲着地面。

“烧?烧了也未必到咱手!层层盘剥,雁过拔毛!最后落到咱们口袋里的,能有几个大子儿?”赵六不知何时凑了过来,压低声音,一脸神秘,“老陈,还想着托梦呢?”

我麻木地点点头,看着碗底残留的黑汤渣滓。四百阴元…一个时辰半枚,一天六个时辰,三枚阴元。不吃不喝不睡,也要干一百三十多天…这还不算阴司随时可能再涨价。希望渺茫得像阴间的磷火,飘忽不定。

“靠这点死工钱,攒到魂飞魄散也未必够!”赵六凑得更近,声音压得更低,眼珠滴溜溜转,“想不想…搏一把大的?”

我猛地看向他:“怎么搏?”

“‘望乡台’!去不去?”赵六眼中闪过一丝狂热,“那边收‘记忆碎片’!尤其是…带着强烈情绪的记忆!痛苦的,悲伤的,恐惧的!越深刻,越值钱!一次,运气好的话,能顶你在这破作坊干大半年!”

“记忆碎片?”我心头一颤。记忆,那是一个魂存在的证明,是连接阳世唯一的、虚幻的纽带。卖掉它?

“舍不得?嘿嘿,”赵六冷笑,“想想你的托梦费!想想那三百…哦不,四百阴元!想想你的田契!你儿子!没了记忆,你还是你!没了托梦的机会,你儿子可能就饿死街头,你那点念想,可就真成灰了!”他盯着我浑浊的眼睛,声音带着蛊惑,“再说了,卖掉的只是‘碎片’,又不是全部!挑点不那么重要的…比如…你是怎么死的?那感觉肯定不好受吧?卖它!卖了换钱!”

肺痨…那深入骨髓的、撕心裂肺的疼痛…咳血…窒息…被草席卷起的冰冷…泥土砸落棺材板的沉重…这些记忆,如同毒瘤,每一次浮现都带来新的痛苦。卖掉它们?用痛苦换钱?

托梦…田契…栓子…赵六的话像毒蛇,钻进我的脑海。四百阴元!巨大的数字压垮了我最后一丝犹豫。

“好…我去!”我咬着牙,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

“痛快!”赵六一拍大腿,“跟我来!今晚收工就去!我熟门熟路,给你引荐,抽成嘛…老规矩!”

“望乡台记忆碎片收购处”位于招魂坊最幽深、最混乱的区域。这里没有巨大的洞窟,只有无数个仅容一魂通过的、冒着惨绿磷火的狭窄洞口,镶嵌在扭曲的惨白骨架上。洞口上方,用血红色的鬼文写着“收”、“价高”、“痛苦优先”、“恐惧高价”等字样。每个洞口前都排着不长不短的队伍,亡魂们大多神情呆滞,眼神空洞,仿佛即将献祭的羔羊。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比“聚宝盆坊”更浓的、令人魂体不安的气息——那是无数记忆被强行剥离、情感被粗暴碾碎后残留的精神渣滓。

赵六带我来到一个标注着“高价受痛苦、恐惧记忆”的洞口前排队。队伍缓慢移动,不时有亡魂从洞口中失魂落魄地飘出来,魂体更加稀薄,眼神彻底涣散,仿佛被抽走了灵魂的核心部分,只剩下一个空壳,摇摇晃晃地消失在鬼市的阴影里。看得我心惊胆战。

终于轮到我了。洞口狭窄,里面是一个仅容一魂站立的小小石室。石室中央,悬浮着一面边缘布满狰狞鬼首浮雕、镜面却异常光滑的黑色古镜。镜面上,幽光流转,仿佛深不见底的旋涡。镜子前,站着一个穿着黑袍、戴着惨白面具的鬼差。面具上只有两个深邃的黑洞,代替了眼睛的位置。

“站好,面对‘孽镜台’!”黑袍鬼差的声音毫无感情,如同两块石头摩擦,“凝神,回忆你想要出售的记忆片段。越痛苦,越恐惧,越清晰,价值越高。”他指了指镜子旁边一个惨白色的凹槽。

我站在那面被称为“孽镜台”的黑色古镜前,冰冷的镜面映出我模糊而扭曲的魂影。黑袍鬼差面具后的两个黑洞,仿佛能吸走一切光亮。他无声地催促着。

凝神…回忆…最痛苦的记忆…

肺痨。它来了。

先是喉咙深处那熟悉的、令人作呕的腥甜,像一条冰冷的蛇在往上爬。紧接着,胸腔深处猛地一紧,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空气瞬间被抽干,我张大嘴,却吸不进一丝气息,只有窒息带来的、濒死的恐怖感疯狂蔓延!肺叶像破风箱一样剧烈抽搐,每一次抽动都带来撕裂般的剧痛!咳!控制不住地咳!粘稠、滚烫、带着浓烈铁锈味的液体猛地从喉咙深处喷涌而出!我下意识地用手去捂——满手粘腻、刺目的猩红!血!是血!我的血!

恐惧瞬间攫住了心脏(魂体感知)!我要死了!这个念头清晰而冰冷!视线开始模糊,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后倒去…身下是冰冷坚硬的泥土地…天空在旋转,变得灰暗…耳边传来模糊的惊呼,是邻居的声音?还是栓子那不成器的哭喊?记不清了…只有那深入骨髓的剧痛和冰冷的恐惧,如同附骨之蛆!

就在这时,悬浮的孽镜台镜面猛地爆发出刺目的幽光!镜中我那扭曲痛苦的面容瞬间放大、定格!一股无可抗拒的、冰冷尖锐的力量,如同无数根烧红的钢针,猛地刺入我的魂体深处,精准地攫取住那段关于死亡痛苦的记忆!那不是简单的剥离,而是粗暴的、连根拔起的撕裂!

“啊——!!!”我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凄厉惨嚎!魂体剧烈地抽搐、扭曲!比监工的鞭刑痛苦百倍!千倍!仿佛灵魂被活生生撕开,最核心、最不堪回首的一部分被硬生生扯走!

剧痛如同海啸,瞬间将我吞没。眼前一片漆黑,只有那猩红的血、窒息的痛苦、冰冷的恐惧在意识中疯狂翻腾、炸裂!我感觉自己正在被那面镜子吸进去,被那冰冷的幽光碾碎!

不知过了多久,那恐怖的吸力骤然消失。我像一滩烂泥般瘫软在冰冷的石室地上,魂体稀薄得几乎透明,连抬起手指的力气都没有。剧烈的痛苦余波还在魂体内震荡,每一次波动都带来撕裂般的抽搐。那段关于死亡的、最核心的痛苦记忆…消失了。不是遗忘,是彻底的、永久的空缺。就像一个伤口,连皮带肉被剜去,只剩下一个空洞洞、冰冷麻木的坑。

黑袍鬼差冰冷的声音在头顶响起:“痛苦指数:上甲等。恐惧指数:上甲等。清晰度:高。支付:三百五十阴元。”几枚惨白色的阴元币被随意地丢在我身边的地上,发出叮当的脆响。

三百五十枚!一个足以让我在“聚宝盆坊”累死累活干上小半年的数字!此刻就冰冷地躺在地上。

我挣扎着,颤抖着伸出手,将那些冰冷的钱币一枚枚抓在手里。钱币入手沉重,带着一种不祥的寒意。魂体的剧痛和虚弱感依旧,但心底那个空洞,更大,更冷。我失去了死亡时最刻骨的痛苦和恐惧,换来了一堆冰冷的数字。

值吗?

我扶着冰冷的石壁,踉跄着走出洞口。外面惨绿的磷火晃得我头晕目眩。赵六立刻迎了上来,脸上堆着贪婪的笑:“老陈!怎么样?收获不小吧?啧啧,看你这样子,肯定卖了个好价钱!兄弟的抽成…”

我麻木地看着他,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从那堆阴元中数出五十枚,递给他。赵六一把抓过,掂量着,笑容更加灿烂:“够意思!老陈,这就对了!痛快点好!以后还有这种‘好货’,记得还找我!”他心满意足地揣着钱,哼着不成调的阴间小曲,迅速消失在混乱的鬼影中。

我攥紧剩下的三百枚阴元,冰冷的触感透过掌心,却丝毫无法温暖魂心。托梦的钱…似乎够了。可为什么,心底那个巨大的空洞,比之前更加冰冷、更加虚无?我踉跄地飘向鬼市边缘,只想找个地方蜷缩起来,舔舐魂体深处那道看不见的伤口。

托梦司,位于枉死城的中心区域,一座由巨大惨白兽骨搭建而成、直插阴云的尖塔形建筑。塔身覆盖着密密麻麻、扭曲蠕动的黑色符文,散发出令人魂体战栗的威压和一种冰冷、高效的秩序感。塔尖不断有各种颜色的流光射入阴沉的天空,又不断有流光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没入塔中。那便是无数亡魂的执念与阳间的回应,在幽冥中交织。

塔底,环绕着无数个巨大的、如同蜂巢入口般的“托梦受理点”。每一个受理点前,都排着令人绝望的长龙。亡魂们如同等待审判的囚徒,面容悲戚、焦虑、麻木,紧紧攥着或多或少的阴元币。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悲伤、不甘和一种近乎窒息的等待气息。维护秩序的阴差数量更多,装备更精良,手中的黑狗毛鞭缠绕着更粗、更亮的青紫色电蛇,眼神更加冰冷无情。

我攥着那三百枚用巨大痛苦换来的阴元,排在一条长龙的末尾。看着前方望不到头的魂影,感受着塔身散发出的冰冷威压,心中那因凑够“托梦费”而燃起的微弱希望之火,在漫长的等待和阴司的森严气度下,正一点点熄灭。

“姓名?籍贯?托梦对象?托梦事由?套餐等级?”受理点石窗后,一个穿着更精致皂隶服、面白无须、眼神如同扫描仪般的阴吏头也不抬地问道。他的声音平板、高效,带着一种程序化的冰冷。

“陈阿四,青州府陈家洼人。托梦给我儿子陈栓子。告诉他…告诉他灶台下面,埋着家里的田契。最…最便宜的‘子夜呓语’套餐。”我小心翼翼地将三百枚阴元捧上石窗。

阴吏瞥了一眼钱币,拿起一个惨白色的骨片,在上面划了几下:“三百阴元?只够‘呓语’套餐的预缴排队费。托梦内容:灶台、田契。目标对象:陈栓子。确认?”

“排队费?”我一愣,“官爷,不是…不是说三百阴元就能托梦吗?”

阴吏终于抬起头,嘴角挂着一丝程式化的、冰冷的讥诮:“那是三个月前的价格!‘冥通膨’指数月月涨,托梦费用自然水涨船高!如今‘子夜呓语’套餐起步价四百五十阴元!你三百,只够排队资格!排上号了,等轮到你了,再补缴尾款一百五十阴元!逾期不缴,视为放弃,排队费不退!”他晃了晃手中骨片,“签不签?不签下一个!”

四百五十?!又涨了?!我如坠冰窟,浑身冰冷。排队费三百,还要再补一百五?我哪里还有钱?那三百枚阴元,是我卖掉最痛苦的记忆才换来的!难道还不够?难道还要再去卖一次?卖什么?我还剩下什么可以卖?

巨大的荒谬感和绝望感如同巨浪,瞬间将我吞没。我呆呆地站在石窗前,看着阴吏那不耐烦的脸,看着后面长龙中亡魂麻木焦虑的眼神,看着手中那三百枚冰冷的、沾满我灵魂痛苦的阴元币…它们此刻显得如此可笑,如此微不足道。

“签不签?快点!”阴吏的呵斥如同鞭子抽来。

签?三百阴元只买个虚无缥缈的排队资格?还要再补一百五?不签?这三百枚阴元就打了水漂,托梦的念头彻底断绝?栓子…田契…

我颤抖着,几乎要晕厥过去。就在这时,旁边一个受理点前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嚎。

“大人!大人开恩啊!我排了整整两年!终于排到了!钱…钱我攒够了!四百五十阴元!都在这!都在这!”一个老妇亡魂激动地捧着一小堆阴元,递进窗口。

里面的阴吏慢条斯理地数着钱,然后拿起骨片看了看,冷冷道:“李王氏?托梦对象:你孙子李狗剩?事由:告诉他奶奶床下瓦罐里有三块银元?”

“对对对!大人明鉴!正是!”老妇连连点头,浑浊的老泪流下。

阴吏面无表情:“查。阳间目标对象李狗剩,已于三个月前意外溺亡。托梦对象消亡,资格自动取消。所缴费用,按规矩,扣除两成手续费,余款退还。”他数出几十枚阴元,随意地丢出窗口。

老妇如遭雷击,整个人僵在原地,捧着那几十枚阴元,魂体剧烈颤抖,发出嗬嗬的、不成调的怪声。突然,她猛地发出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尖啸:“狗剩——我的孙儿啊——!”声音戛然而止,她的魂体如同被戳破的气泡,瞬间溃散,化作点点惨绿色的磷火,消散在阴冷的空气中。只剩下那几十枚阴元,叮叮当当地滚落在地。

周围一片死寂。排队的亡魂们看着这一幕,眼神更加麻木,更加绝望。

“下一个!”阴吏冰冷的声音打破了死寂。

我看着那老妇魂飞魄散的地方,再看看手中那三百枚冰冷的阴元,一股彻骨的寒意从魂体深处升起,瞬间冻结了血液(魂力)。托梦…四百五十阴元…排队…补款…阳间的人…可能死了…可能忘了…可能根本不信…就算一切顺利,传到栓子耳朵里的,也可能只是模糊不清的呓语…

值得吗?用灵魂的痛苦,去赌一个如此渺茫、如此昂贵的、几乎注定落空的希望?

“签不签?”面前的阴吏再次催促,声音里已带着浓浓的不耐。

我猛地抬起头,看着他那张冰冷如面具的脸,又看了看身后那望不到头的、绝望的长龙。一股巨大的、混合着愤怒、悲哀和彻底虚无的情绪猛地冲垮了理智的堤坝。

“不签了!”我几乎是吼了出来,声音嘶哑得如同破锣。我猛地抓起石窗上那三百枚阴元,转身就走!动作快得连我自己都惊讶,仿佛逃离一个即将吞噬我的深渊。

身后传来阴吏冰冷的嗤笑和后面亡魂麻木的骚动。我不管不顾,攥着那三百枚沾满痛苦和耻辱的阴元币,踉跄地冲出托梦司那令人窒息的长龙区域,一头扎进混乱的鬼市深处。

我漫无目的地飘荡着,如同无根的浮萍。鬼市的喧嚣在我耳边模糊成一片无意义的噪音。我飘过“聚宝盆坊”那巨大的洞口,里面传出的敲打声和鞭笞声依旧刺耳。飘过“望乡台”那些冒着惨绿磷火的记忆收购点,看着一个个亡魂麻木地走进去,失魂落魄地飘出来。飘过贩卖劣质“固魂香”和“浊魂汤”的光晕,飘过那些在角落蜷缩着、魂体即将溃散的孤魂野鬼…

众生皆苦。

这四个字,从未如此清晰、如此沉重地烙印在我的魂体之上。阳世苦,为一口吃食,为一件寒衣,为儿孙前程,耗尽一生气力。阴间苦,为一点安身立命的阴元,为一丝渺茫的托梦希望,出卖魂力,出卖记忆,甚至出卖灵魂最后的尊严。无论生死,皆在苦海沉浮,挣扎求存,看不到彼岸。

三百枚阴元攥在手里,冰冷沉重。它们是我用最痛苦的记忆换来的,是我在“聚宝盆坊”日夜煎熬的目标。如今,它们却成了烫手的山芋,一个巨大而空洞的讽刺。用它们做什么?买几套好点的“阴寿衣”?买点“固魂香”?然后呢?继续回到那暗无天日的作坊,重复那榨取魂命的劳作,直到魂力耗尽,彻底消散?

不甘心!一种巨大的、空洞的不甘心,在魂体深处燃烧,却找不到出口。

“老陈?陈阿四?”一个熟悉的声音带着惊讶传来。是赵六。他正和一个穿着相对体面些、魂力也凝实些的亡魂在角落里低声交谈着什么。看到我失魂落魄的样子,他眼珠一转,立刻凑了过来。

“哟,老陈!这是怎么了?从托梦司出来,跟丢了魂儿似的?碰壁了?”赵六打量着我,目光落在我紧攥的拳头上,闪过一丝精光,“钱…没花出去?”

我麻木地点点头。

“嗨!托梦司那帮吸血鬼!规矩多如牛毛,价钱一天三变!排上队也未必能成!”赵六一副“我早知道”的表情,随即压低声音,带着一种神秘的兴奋,“不过老陈,你这钱没花出去,未必不是好事!眼下,倒是有个天大的好机会!比托梦实在多了!能翻身!”

“翻身?”我茫然地看着他。

“对!翻身!”赵六用力点头,指了指旁边那个体面些的亡魂,“这位是钱老板手下专管招工的刘管事!‘聚宝盆坊’要扩产!钱老板开了新厂子,叫‘忘忧坊’,专做高端货——‘孟婆汤’原浆!”

孟婆汤?那个传说中能让人忘却前尘、无痛轮回的神汤?我心头一震。

刘管事矜持地点点头,接过话头,声音带着一种优越感:“不错。‘忘忧坊’新开,待遇优厚!包吃包住,工钱嘛…翻倍!一个时辰,一枚阴元!而且,”他刻意停顿了一下,声音带着诱惑,“干满三年,表现优异者,有机会获得‘轮回优先引荐信’!直接插队过审!省去在枉死城苦熬几十年甚至上百年的煎熬!这可是钱老板花了大价钱打通关节才弄到的名额!千载难逢!”

轮回优先?插队过审?这几个字如同惊雷,在我死寂的魂海中炸开!托梦无望,在这枉死城苦熬,最终结局也不过是魂力耗尽,彻底消散。若能轮回…哪怕忘却前尘…那也是新生!是彻底的解脱!而且,工钱翻倍!一个时辰一枚阴元!赚钱的速度快了一倍!

巨大的诱惑瞬间淹没了之前的绝望和不甘。卖掉痛苦记忆换来的三百阴元,似乎又有了新的意义——作为在新作坊立足、争取那“轮回优先”资格的本钱?

“刘管事…这…这‘忘忧坊’,做什么活计?”我强压着激动问道,声音有些发颤。

刘管事微微一笑,那笑容在阴间的磷火下显得有些诡异:“放心,比‘聚宝盆坊’轻松!主要是…调和原料,看管炉火。需要心思细腻、能吃苦的魂。我看老陈你就很合适!怎么样?想不想来?名额有限,想进,得先交一笔‘岗位保证金’,一百阴元!确保你安心做工,不会半途而废。”

保证金?一百阴元?我下意识地攥紧了手里的钱。但想到翻倍的工钱,想到那诱人的“轮回优先”,这一百阴元,似乎又成了必须付出的代价。

“我…我去!”我几乎没有犹豫,从三百枚阴元中数出一百枚,递给了刘管事。

刘管事接过钱,掂量了一下,满意地揣进怀里,又掏出一块刻着鬼文的惨白色骨牌递给我:“好!识时务!拿着这个,明日辰时,到招魂坊最西边,找挂着‘忘忧’骨幡的新洞口报到!记住,别迟到!”说完,他和赵六交换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便飘然离去。

赵六拍了拍我的肩膀,嘿嘿一笑:“老陈,恭喜啊!这可是跳出火坑了!以后发达了,可别忘了兄弟我啊!”他也心满意足地走了。

我握着那块冰冷的骨牌,看着剩下的两百枚阴元,心中五味杂陈。卖掉痛苦记忆的阴霾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希望”冲淡了一些。忘忧坊…孟婆汤…轮回优先…一个时辰一枚阴元…也许,这真的是苦尽甘来的转机?

第二天辰时,我准时找到了招魂坊最西边。这里更加偏僻荒凉,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奇异的、混合着草药清香和某种难以形容的甜腻腐朽气息。一个巨大的、崭新的洞口镶嵌在惨白的山岩上,洞口上方,悬挂着一面用惨白兽骨制成的幡,上面用浓墨写着一个巨大的鬼文——“忘”。

洞口前已经聚集了百十个亡魂,大多和我一样,眼中带着对新生活的希冀和对高工钱的渴望。几个穿着统一黑色短褂、魂力凝实的鬼监工站在洞口,眼神锐利地扫视着众魂。

“排队!验牌!进洞!”为首的鬼监工声音洪亮,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我递上骨牌。鬼监工验看无误,挥挥手:“丙字组,进去左转第三甬道!”

踏入“忘忧坊”的洞口,一股更加浓郁的、复杂的味道扑面而来。那味道很奇特,初闻是清冽的草药香,细嗅之下,又夹杂着淡淡的甜腥,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令人魂体微微发麻的苦涩。洞内并非“聚宝盆坊”那种开阔的流水线,而是被分割成无数条狭窄、深邃、弯弯曲曲的甬道。甬道两侧的石壁上,开凿出一个个小型的洞窟,作为“工位”。

我被引入左转第三条甬道。甬道内光线昏暗,只有壁上镶嵌的零星惨绿萤石提供照明。空气潮湿阴冷,那股奇异的混合气味更加浓重。甬道深处,隐隐传来低沉的、仿佛地脉涌动的轰鸣声,还有液体沸腾翻滚的汩汩声。

我的工位是一个仅容一魂站立的小洞窟。洞窟中央,是一个半人高的、黑沉沉的石臼。石臼旁边,放着一个同样材质的石杵,入手沉重冰凉。洞窟一角,堆放着几种不同的“原料”。

一个鬼监工走过来,面无表情地指示:“你的活计,就是‘调和原浆’!看到那堆原料没?”他指着角落,“‘忘忧草’碎末一勺,‘彼岸花’干瓣半勺,‘三生石’粉末少许,‘无根水’三滴。全部放入臼中,用石杵捣!捣够一千下!捣成均匀的糊状!听明白没有?动作要稳!要匀!一千下,一下不能少!捣完,倒入那边甬道尽头的‘引魂槽’里!自有人收走!捣坏一臼原料,照价赔偿!误了火候,鞭刑伺候!”他的声音在狭窄的洞窟里回荡,带着冰冷的压力。

原料?我看向角落。所谓的“忘忧草”碎末,是一种灰绿色的粉末,散发着淡淡的清凉气息;“彼岸花”干瓣则是暗红色,形状扭曲,带着浓郁的甜腥味;“三生石”粉末是惨白色的,触手细腻却冰凉刺骨;而“无根水”,盛在一个小小的骨瓶里,清澈透明,却隐隐散发着一种令人心神不宁的波动。

这就是孟婆汤的原料?我心中升起一丝异样。按照监工指示,我将原料依次放入冰冷的石臼中。拿起沉重的石杵,开始用力捣下。

“咚!”沉闷的响声在洞窟内回荡。石杵与石臼碰撞,震得我魂体发麻。臼中的原料混合在一起,随着石杵的捣击,那股奇异的混合气味猛地爆发出来!清凉、甜腥、冰冷、苦涩…各种味道交织冲撞,直冲我的魂体深处!

更诡异的是,当我捣到十几下时,臼中那灰绿色的糊状物里,竟隐隐约约浮现出一些极其模糊、转瞬即逝的影像碎片!一张模糊的笑脸?一声遥远的哭泣?一片金黄的麦田?一股难以言喻的悲伤、喜悦、眷恋…种种复杂而强烈的情绪波动,如同细小的电流,随着每一次石杵的落下,透过石杵,丝丝缕缕地钻入我的魂体!

我猛地停下动作,惊疑不定地看着臼中那翻滚的糊状物。那是什么?幻觉?

“发什么呆!快捣!一千下!计时开始!”甬道口传来监工冰冷的呵斥。

我心中一凛,不敢再停,咬着牙,继续用力捣下。“咚!咚!咚!”沉闷的捣击声在狭窄的空间里单调地回响。臼中的糊状物越来越粘稠,颜色变成一种诡异的暗绿色。而那些模糊的影像碎片出现得越来越频繁,传递出的情绪波动也越来越强烈!喜悦变得癫狂,悲伤变得撕心裂肺,眷恋变成刻骨的执念…这些混乱而强烈的情绪碎片,如同无数根细小的毒针,疯狂地扎进我的意识!

魂体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不是因为劳累,而是因为精神上承受的巨大冲击!我仿佛变成了一个容器,被迫承载着无数亡魂遗留在这些原料中的、最强烈的情感碎片!这些碎片带着强烈的污染性,冲击着我自身残存的记忆和情感。我想起栓子,想起田契,想起卖掉死亡痛苦时的撕裂感…这些记忆也开始翻滚、扭曲,被臼中涌来的混乱情绪污染!

“呃…”我忍不住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动作慢了下来。

“丙字七十三!动作加快!魂力波动太大!影响原浆品质!”监工的声音如同鞭子抽来。

我强忍着魂体深处翻江倒海的混乱和剧痛,加快了捣击的速度。“咚!咚!咚!”汗(魂力过度消耗产生的虚汗)如雨下,魂体忽冷忽热。眼前开始出现重影,臼中那暗绿色的糊状物仿佛在蠕动,在低语,在哭泣,在狂笑…那些混乱的情绪碎片汇聚成一股狂暴的洪流,冲击着我的意识防线。

一千下!终于捣够了一千下!我如同虚脱一般,丢下沉重的石杵,靠在冰冷的石壁上大口喘息(魂体感知)。灵魂深处,一片狼藉,仿佛经历了一场惨烈的风暴。我颤抖着捧起石臼,踉踉跄跄地走向甬道尽头的“引魂槽”。

那是一个嵌入石壁的巨大凹槽,槽底刻画着复杂的符文,闪烁着幽光。槽口上方,悬着一道惨白色的光幕。我将臼中那暗绿色、散发着强烈情绪波动的糊状物倒入凹槽。

“哗啦…”糊状物顺着凹槽滑下,没入光幕之中,消失不见。隐约间,我仿佛听到光幕深处传来一声满足的、贪婪的叹息。

“下一臼!快点!”监工的呵斥声又在身后响起。

我拖着疲惫不堪、精神饱受摧残的魂体,回到工位,重复着取料、捣击的动作。每一次捣击,都是新一轮的精神酷刑。那些亡魂的情感碎片,如同附骨之疽,不断侵蚀着我的意识。我渐渐感到一种可怕的麻木,不是身体的麻木,而是情感的麻木。对栓子的思念,对田契的执念,似乎都在这种日复一日的、被强行灌注的混乱情绪中,被冲刷得淡了,模糊了…这就是“忘忧”吗?在制造“忘忧”的过程中,自己先被“忘忧”了?

我麻木地捣着,感觉自己正一点点变成这冰冷石臼的一部分,变成这忘忧坊巨大机器上一颗被磨平了棱角、浸透了他人情感的螺丝钉。翻倍的工钱?轮回优先的承诺?在这无休止的精神折磨和情感污染面前,显得如此苍白而遥远。

不知过了多久,甬道深处那低沉的轰鸣声和液体沸腾声似乎变得更加清晰。一股难以形容的、仿佛能抚平一切灵魂褶皱的奇异香气,若有若无地飘散过来。那香气带着致命的诱惑力,让人不由自主地想要靠近,想要沉浸其中,忘却所有烦恼。

“丙字组!收工!去‘引魂槽’尽头领今日份的‘安魂露’!每人一份!喝了安魂定魄,明日好上工!”监工的声音传来。

我随着麻木的魂流,飘向甬道更深处。越往里走,那股奇异的香气越浓,低沉的轰鸣声也越响。转过一个弯,眼前豁然出现一个巨大的地下洞窟!

洞窟中央,是一个庞大得令人心悸的、由惨白兽骨和不知名黑色金属构筑而成的熔炉!炉身刻满了密密麻麻、蠕动扭曲的黑色符文,散发出令人魂体颤栗的威压。炉内,翻滚着粘稠的、呈现出一种变幻莫测的、混沌色彩的液体——时而如朝霞般绚烂,时而如深渊般漆黑。无数细小的气泡在液体中升腾、破裂,发出沉闷的汩汩声,同时释放出那股令人沉醉的、想要忘却一切的奇异香气。这就是熬煮“孟婆汤”原浆的所在!

熔炉连接着无数条管道,其中一条粗大的管道,正源源不断地接收着从各个“引魂槽”汇聚而来的、那些暗绿色的、饱含情绪碎片的糊状物!糊状物被投入那混沌的液体中,瞬间被吞噬、融化,成为汤液的一部分。熔炉下方,幽蓝色的鬼火熊熊燃烧,发出低沉如巨兽喘息般的轰鸣。

在熔炉旁边,有一个稍小的石槽,里面盛放着一种散发着柔和白光的清澈液体。几个鬼力杂役正用骨勺,给排队过来的亡魂每人分发一小杯。

“安魂露,喝了它,安神定魄,驱散杂念,明日更有精神做工!”一个鬼监工在旁边吆喝着。

我领到一小杯散发着柔和白光的“安魂露”。那液体清澈见底,入手微温,散发着一股淡淡的、令人心神宁静的甜香。与那熔炉里孟婆汤原浆的奇异浓香不同,这香气温和而纯净。连日来被混乱情绪碎片冲击得几乎要崩溃的魂体,在这温和甜香的安抚下,竟感到一丝久违的平静和舒适。几乎没有犹豫,我一仰头,将那小杯液体灌了下去。

一股温润的暖流瞬间从喉间滑落,迅速扩散至整个魂体。暖流所过之处,那些翻腾不休的、属于他人的痛苦、悲伤、狂喜、执念…如同被一只温柔的手轻轻拂过,瞬间平息、淡化,被一种舒适的、懒洋洋的困倦感取代。紧绷的神经放松了,混乱的思绪平息了,连魂体因过度劳作和精神折磨而产生的虚弱感,似乎也减轻了许多。一种空灵的、无思无想的安宁感笼罩了我。

好舒服…这就是“安魂露”?难怪叫这个名字。它像一剂温柔的麻药,暂时抚平了灵魂的褶皱,带来了虚假的安宁。我靠在冰冷的石壁上,感受着这份难得的平静,几乎要沉沉睡去。连对栓子的思念,对田契的执念,在这安宁的包裹下,也变得遥远而模糊。

“都起来!回工舍休息!明日准时上工!”监工的呵斥声将我从短暂的迷醉中惊醒。

我随着其他同样眼神迷离、带着满足倦意的亡魂,飘回分配给我们丙字组的“工舍”——一个巨大的、冰冷的石窟。石窟地上铺着些干燥的草垫,比“聚宝盆坊”的通铺略好,但依旧简陋。亡魂们各自寻了草垫躺下,很快便陷入一种深沉而安静的“睡眠”中,魂体微微起伏,散发着“安魂露”带来的平和气息。

我也躺下,魂体深处残留的暖意和安宁感让我很快沉入一种无梦的黑暗。然而,就在这深沉的平静中,一丝极其微弱、却异常顽固的冰冷,如同深埋地底的种子,悄然刺破了“安魂露”营造的温暖假象。

那冰冷,来自我魂体深处一个巨大的空洞——那个被我亲手卖掉、关于死亡痛苦记忆的空洞。

“安魂露”的暖流可以暂时麻痹其他区域的痛苦,可以抚平外来情绪碎片的冲击,却无法填满那个根本的空洞,无法消除那种失去核心记忆后带来的、永恒的、冰冷的虚无感。它像一个永恒的伤疤,存在于灵魂的最深处。此刻,在“安魂露”药效的边缘,这空洞的冰冷感开始复苏、蔓延,与那虚假的温暖对抗着。

我在沉睡中无意识地蜷缩起来,魂体微微颤抖。

日子在“忘忧坊”的甬道里,变成了另一种形式的煎熬。每日重复着取料、捣击、承受混乱情绪碎片冲击的过程,然后在收工时领一小杯“安魂露”,换取一夜虚假的安宁,次日再投入新一轮的折磨。工钱确实翻倍了,一枚枚惨白的阴元积攒下来,数目可观。但魂体却日益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空洞和疲惫。那种疲惫不是源于魂力的消耗(“安魂露”似乎能补充部分魂力),而是源于精神的枯竭和情感的麻木。

石臼中涌来的他人情绪碎片,像浑浊的污水,不断冲刷着我自身残存的情感河床。对阳世的眷恋,对栓子的牵挂,甚至对自身存在的感知,都在这日复一日的冲刷下变得越来越淡薄。唯有魂体深处那个记忆的空洞,那永恒的冰冷和虚无感,在“安魂露”的药效间歇,变得越来越清晰,越来越难以忍受。它像一道无法愈合的伤口,时刻提醒着我曾付出的代价,也像一面冰冷的镜子,映照出我在这“忘忧”之地逐渐失去自我的过程。

偶尔,在捣击的间隙,我会失神地望向甬道深处那巨大的熔炉方向。低沉的轰鸣声和那奇异的、充满诱惑的香气无时无刻不在传来。那里,是所有亡魂情感碎片的最终归宿,是“忘忧”的源头。那翻滚的混沌汤液,真的能带来解脱吗?还是另一种形式的湮灭?

“丙字七十三!发什么愣!动作快!”监工的鞭影和呵斥永远是悬在头顶的利剑。

这天,我被指派去熔炉区搬运一批“三生石”粉末。这是难得的、能近距离接触那巨大熔炉的机会。我推着沉重的骨车,沿着狭窄的甬道,一步步靠近那轰鸣的源头。

越靠近,那奇异的香气越浓烈,几乎让人沉醉。熔炉散发出的威压也越强,魂体不由自主地感到战栗。终于,我推车进入熔炉所在的巨大洞窟。眼前的景象让我瞬间屏息(魂体感知)!

庞大的熔炉如同匍匐的巨兽,炉壁上的黑色符文如同活物般缓缓蠕动。炉内混沌的汤液翻滚着,变幻着迷离的色彩。炉火幽蓝,跳跃着,发出低沉的咆哮。几个穿着厚重隔热石棉(一种阴间矿物纤维)围裙、魂力异常凝实的鬼工,正用巨大的骨勺,小心翼翼地撇去汤液表面浮起的一层粘稠的、深黑色的泡沫。那泡沫散发着极其浓烈的甜腥味,正是“彼岸花”干瓣气息的极致浓缩。

而在熔炉下方,靠近炉火的地方,连接着几条粗大的、由透明水晶(或类似材质)制成的管道。管道内,正流淌着一种粘稠的、闪烁着七彩流光的液体!那液体美得惊心动魄,如同将世间所有的绚烂都熔炼在了一起,散发出一种难以抗拒的、直达灵魂深处的宁静与祥和气息!这才是真正的、提纯后的“孟婆汤”原浆!仅仅是靠近,感受到那气息,我魂体深处因“安魂露”药效将尽而开始复苏的混乱和空洞感,竟瞬间被抚平了大半!一种强烈的、想要投身其中、彻底忘却一切的渴望,油然而生!

“看什么看!快卸货!卸完赶紧滚!这原浆岂是你们这些低等工鬼能久看的?看多了,魂儿都被勾走!”一个熔炉旁的监工厉声呵斥,手中的鞭子闪烁着危险的电光。

我猛地惊醒,强压下心中那股可怕的渴望,赶紧将“三生石”粉末卸到指定位置,推着空车,逃也似的离开了这充满致命诱惑的洞窟。直到回到自己那狭小的捣药工位,心脏(魂体核心)还在剧烈地“跳动”。那七彩流光的孟婆汤原浆,那直抵灵魂的宁静诱惑…太可怕了!也…太诱人了!难怪它能让人忘却前尘!难怪它能成为轮回的通行证!与它相比,我们每日捣出的那些饱含痛苦和执念的糊状物,不过是粗糙的燃料;我们喝的“安魂露”,不过是稀释了千百倍的残渣!

巨大的落差感,像冰冷的潮水,冲刷着我。我们这些底层工鬼,承受着精神酷刑,制造着“忘忧”的原料,却连靠近成品的资格都没有,只配享用最劣质的安抚剂。而真正的“忘忧”,那通往解脱的七彩流光,是如此的遥不可及。

“咚!”我狠狠地将石杵砸进石臼,臼中那些混乱的情绪碎片再次涌入,冲击着我混乱的思绪。这一次,那冲击中似乎多了一种难以言喻的悲凉和不甘。

这天收工,领到“安魂露”后,我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喝下。魂体深处那个记忆空洞带来的冰冷虚无感,以及对那七彩流光孟婆汤的惊鸿一瞥所带来的震撼,让这杯“安魂露”失去了往日的吸引力。我攥着那小小的骨杯,跟着魂流飘回工舍。

躺在冰冷的草垫上,我怔怔地看着手中散发着柔和白光的液体。工舍里一片死寂,其他亡魂早已在“安魂露”的作用下陷入深沉的“安眠”。我犹豫着,最终,将那杯“安魂露”悄悄倒在草垫下。今夜,我想清醒地感受一次,没有这温柔麻药的夜晚,我的魂体究竟会怎样。

起初,一切如常。疲惫感如同潮水般涌来。然而,没过多久,一种尖锐的、如同无数虫蚁啃噬的麻痒感,开始从魂体深处蔓延开来!紧接着,是混乱!无数个声音、无数张面孔、无数种情绪——石臼中那些被我捣碎、强行吸收的他人的情感碎片——如同挣脱了牢笼的野兽,在我意识中疯狂咆哮、冲撞!有妇人丧子的恸哭,有书生落第的悲愤,有商人破产的绝望,有恋人背叛的怨毒…这些不属于我的痛苦、悲伤、怨恨,失去了“安魂露”的压制,瞬间爆发出来,撕扯着我的意识!

“啊…”我痛苦地蜷缩起来,双手死死抱住头颅,魂体剧烈地颤抖。冷汗(魂力紊乱的表现)浸透了虚幻的衣衫。更可怕的是,魂体深处那个巨大的记忆空洞,此刻也仿佛活了过来!那冰冷的虚无感,如同一个贪婪的黑洞,疯狂地吸收、放大着这些外来的混乱情绪!空虚与痛苦交织,形成一种令人疯狂的撕裂感!

就在这时,一股微弱却异常清晰的意念,如同黑暗中一道微弱的闪电,猛地刺破了这混乱的旋涡!

“爹…爹…灶台…田契…”

是栓子!是栓子的声音!虽然模糊不清,断断续续,却像一根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我的魂体之上!那是我仅存的、最深的执念!在这混乱与虚无的深渊边缘,它顽强地浮现出来!

灶台!田契!栓子!

这意念如同一块投入滚油的水,瞬间引爆了所有混乱的情绪!那些他人的痛苦悲伤,仿佛找到了一个宣泄的出口,疯狂地附着、扭曲着这个意念!我看到栓子被人殴打!看到田契被撕碎焚烧!看到破屋在风雨中倒塌!一幕幕最悲惨、最恐怖的幻象在我眼前疯狂闪现!

“不——!”我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嘶吼,猛地从草垫上弹坐起来!魂体剧烈波动,几乎要溃散!混乱的情绪洪流和那核心的执念疯狂对冲、撕扯!就在这意识即将彻底崩碎的边缘,一股冰冷而暴戾的愤怒,如同沉寂的火山,猛地从我魂体最深处喷发出来!冲破了混乱,压倒了痛苦,甚至暂时冻结了那冰冷的虚无!

凭什么?!凭什么我陈阿四生也苦,死也苦?凭什么要承受这无休止的折磨?凭什么连最后一点念想都要被剥夺、被扭曲?!凭什么那些高高在上的阴司鬼吏,可以随意定价我们的痛苦,贩卖我们的希望?!

这愤怒,如同黑暗中燃烧的野火,瞬间照亮了我意识中所有的黑暗角落!那些混乱的外来情绪碎片,在这纯粹的、源自自身存在根本的愤怒冲击下,如同冰雪般消融退却!魂体深处那个冰冷的空洞,似乎也被这愤怒的火焰短暂地填满、灼烧!

我大口喘着粗气(魂体感知),浑身如同刚从水里捞出来。但意识,却前所未有的清晰!愤怒取代了麻木,冰冷的决绝取代了绝望。

不能这样下去!不能再被这“忘忧坊”榨干最后一点魂力和念想!不能再靠那虚假的“安魂露”麻痹自己!那七彩流光的孟婆汤?那轮回优先的承诺?都是狗屁!都是吊在驴子眼前的胡萝卜!我要出去!我要托梦!哪怕只有三个字!哪怕倾家荡产!哪怕魂飞魄散!我要告诉栓子!灶台!田契!

这念头,如同淬火的钢刀,冰冷而坚定。

第二天上工,我如同换了一个魂。石臼中涌来的情绪碎片依旧冲击着我,但我心中燃烧着那股冰冷的愤怒,如同一道坚固的堤坝,将它们牢牢阻挡在外。每一次捣击,都带着一种发泄般的狠厉。我的动作更快,更稳,眼神却不再麻木,而是闪烁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光芒。旁边的亡魂似乎感受到了我的变化,下意识地离我远了些。

监工也察觉到了我的异样,冰冷的鞭影不时扫过我身边,呵斥着:“丙字七十三!魂力收敛点!别影响原浆!”

我沉默着,只是更加用力地捣着。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攒钱!不顾一切地攒钱!然后,离开这个鬼地方!再去托梦司!赌上一切!

时间在疯狂的劳作中流逝。我拒绝了所有“安魂露”,忍受着夜晚混乱情绪的反噬和记忆空洞的冰冷,靠着心中那股愤怒和执念硬撑。工钱一枚枚积攒下来,加上之前卖掉记忆剩下的两百枚,数目渐渐接近那恐怖的目标。

终于,在一个收工的时刻,我数清了所有积攒的阴元——四百七十八枚!够了!甚至超出了“子夜呓语”套餐最新的四百五十阴元定价!

希望,如同黑暗中的烛火,微弱却真实地跳动起来。

我揣着沉甸甸的阴元袋,没有回工舍,直接飘向了招魂坊出口的方向。甬道里,其他亡魂麻木地飘向工舍,去领取那杯能带来一夜虚假安宁的“安魂露”。只有我,逆流而行。一个监工注意到了我,厉声喝道:“丙字七十三!去哪?收工回工舍!”

“老子不干了!”我头也不回,吼了一声,加快速度冲出了甬道!身后传来监工愤怒的呵斥和鞭子破空的声音,但我已经冲进了混乱的鬼市。

自由!一种久违的、带着铁锈味的自由感涌上心头!我顾不上魂体的疲惫和混乱情绪的残余波动,发足(魂体飘飞)狂奔,朝着枉死城中心的托梦司尖塔冲去!

托梦斯塔底,长龙依旧。亡魂们的悲戚、焦虑、麻木,与数月前毫无二致。我攥紧了阴元袋,排在了队伍末尾。这一次,心中燃烧的不再是绝望,而是孤注一掷的火焰。四百七十八枚阴元!够不够?不过我也认了!

队伍缓慢移动。我焦灼地等待着,目光死死盯着前方那越来越近的石窗。魂体深处,那冰冷的记忆空洞似乎又开始隐隐作痛,混乱的情绪碎片也在蠢蠢欲动,但我用强大的意志力死死压制着。不能倒下!不能前功尽弃!

终于,轮到了我!

“姓名?籍贯?托梦对象?托梦事由?套餐等级?”石窗后,依旧是那个面白无须、眼神冰冷的阴吏。程序化的问询,毫无温度。

“陈阿四!青州府陈家洼人!托梦给我儿子陈栓子!告诉他:灶台下面,埋着家里的田契!‘子夜呓语’套餐!”我将鼓鼓囊囊的阴元袋,用力拍在石窗上!钱币碰撞,发出沉闷的响声。

阴吏瞥了一眼钱袋,眼中似乎闪过一丝讶异,大概很少见到能凑够这么多钱的底层亡魂。他拿起骨片,划了几下:“四百五十阴元。确认?”

“确认!”我斩钉截铁。

阴吏数出四百五十枚阴元,收好。剩下的二十八枚随意地退还给我。他在骨片上记录着:“陈阿四。托梦对象:陈栓子。事由:灶台、田契。套餐:‘子夜呓语’。排队号:丁未柒佰玖拾肆。预计等待时间…”他看了看旁边一个悬浮的、不断滚动着鬼文的惨白光幕,“…约两年七个月又三天。届时会通过你的‘魂引牌’通知你具体托梦时辰及补缴尾款金额(如有)。逾期不候,费用不退。”他拿起一块刻着“丁未794”字样的惨白色小骨牌,丢给我,“拿好你的‘魂引牌’,别丢了。下一个!”

两年七个月又三天?!还要等近三年?!而且到时候可能还要补缴尾款?我如遭雷击,刚刚燃起的希望之火瞬间被浇灭大半!握着那块冰冷的“魂引牌”,看着石窗内阴吏那张毫无表情的脸,一股巨大的荒谬感和无力感再次席卷而来!我倾尽所有,卖掉最痛苦的记忆,忍受非人的折磨,积攒了四百五十枚阴元,换来的,只是一个近三年后的、虚无缥缈的排队资格?!

“官爷…能不能…通融一下?我…我就想早点告诉我儿子…”我声音干涩,带着最后的哀求。

阴吏抬起眼皮,那冰冷的眼神如同看一只蝼蚁:“通融?规矩就是规矩!想快?行啊!‘黄粱一梦’套餐,三千阴元起,三个月内安排!‘南柯一梦’套餐,一万阴元,下月可托!你有吗?”他嘴角的讥诮毫不掩饰。

我攥紧了手中仅剩的二十八枚阴元和那块冰冷的骨牌,指甲几乎要嵌进魂体里。愤怒的火焰再次升腾,烧得我魂体发烫!规矩?狗屁的规矩!不过是盘剥的借口!

我猛地转身,不再看那阴吏一眼,挤开身后的亡魂,踉跄地冲出托梦司那令人窒息的长龙。外面阴冷的风吹在脸上,却无法冷却我魂体深处那熊熊燃烧的怒火和绝望交织的烈焰。

飘荡在混乱的鬼市,我像一具行尸走肉。手中那块刻着“丁未794”的骨牌,冰冷刺骨,如同一个巨大的讽刺。两年七个月…在这枉死城,在这无休止的苦熬和盘剥中,我还能坚持到那一天吗?就算坚持到了,栓子呢?阳间三年,变故太多!他还会守着那破屋吗?他还记得我这个死鬼老爹吗?

“老陈?陈阿四?”又是赵六!他像阴魂不散的幽灵,不知从哪里又冒了出来,脸上带着惯有的油滑笑容,但眼神深处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虑和疲惫。他身边还跟着几个同样神情萎靡、魂力不稳的亡魂。

“怎么?从托梦司出来了?看你这失魂落魄的样子,又碰一鼻子灰吧?”赵六凑过来,目光扫过我手中的“魂引牌”和那可怜的二十八枚阴元,了然地点点头,“排上号了?嘿,那破地方,排上号也白搭!等轮到你,黄花菜都凉了!”

我麻木地看着他,没有说话。

“不过老陈,你运气来了!”赵六话锋一转,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煽动性的神秘,“还记得我跟你说过的‘轮回优先引荐信’吗?钱老板那边…出事了!”

“出事?”我心头一动。

“对!‘忘忧坊’出大事了!”赵六左右看了看,确定没有监工,才凑到我耳边,急促地说,“钱老板为了抢进度,克扣‘安魂露’的配给!把省下来的原浆偷偷高价卖给上面的大人物!下面好多工鬼,没喝够‘安魂露’,晚上被那些情绪碎片折磨疯了!魂体崩溃了好几个!剩下的也怨气冲天!现在坊里人心惶惶,监工都压不住了!钱老板急眼了,下了血本!只要现在肯回去稳住工位,继续干活的,每人…发一张‘轮回优先引荐信’!货真价实!干满三个月就兑现!而且,工钱再加五成!”

轮回优先引荐信!三个月兑现!工钱加五成!这几个词如同重磅炸弹,在我混乱的脑海中炸响!托梦遥遥无期,希望渺茫。轮回…直接解脱!三个月!这诱惑,比之前任何一次都更直接,更猛烈!

“当真?”我死死盯着赵六,声音沙哑。

“千真万确!引荐信我都看到了!盖着轮回司的印!”赵六拍着胸脯,“钱老板这次是真怕了!工鬼跑光了,上面怪罪下来,他吃不了兜着走!老陈,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错过这村就没这店了!想想,三个月!只要再忍三个月!就能插队轮回!彻底解脱!再也不用在这鬼地方受苦了!”

三个月…轮回…解脱…

托梦…两年七个月…渺茫的希望…

两股力量在我心中疯狂拉扯。魂体深处那冰冷的记忆空洞,那被混乱情绪折磨的痛苦,那积累的愤怒,以及对彻底解脱的渴望…最终,那巨大的、名为“轮回”的诱惑,如同黑洞般,吞噬了最后一丝犹豫。

“好…我回去!”我咬着牙,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手中的“魂引牌”和那二十八枚阴元,似乎变得更加冰冷而可笑。

“这就对了!走!跟我回去!钱老板说了,现在回去的,都是功臣!”赵六脸上露出狂喜,拉着我,连同他身边那几个亡魂,急匆匆地朝着“忘忧坊”的方向飘去。

重返“忘忧坊”,气氛果然不同以往。甬道里弥漫着一种紧张、压抑和隐隐的骚动。空气中那股奇异的混合气味中,似乎多了一丝淡淡的、焦躁的魂力波动。监工的数量增加了不少,眼神更加凶狠,手中的鞭子也缠绕着更粗的电蛇,在昏暗的光线下噼啪作响,带着强烈的威慑。亡魂们大多沉默着,动作僵硬,眼神躲闪,空气中流淌着无声的怨气和恐惧。

我被直接带到了熔炉区附近一个稍大的洞窟,这里是临时指挥部。钱老板那肥硕的身躯挤在一张特制的巨大石椅上,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细缝般的眼睛扫视着被赵六带回来的亡魂,眼神里没有半分感激,只有审视和算计。

“很好!识时务者为俊杰!”钱老板的声音如同破锣,带着压抑的怒气,“坊里出了点小岔子,有些不安分的家伙闹事!已经被‘处理’了!”他挥了挥肥短的手,仿佛驱散苍蝇,“只要你们安心做工,帮本坊渡过难关,答应你们的,绝不食言!每人一张‘轮回优先引荐信’!干满三个月,当场兑现!工钱,再加五成!一个时辰,一枚半阴元!刘管事,给他们登记!发新的工牌!丙字组的,都调到‘引魂槽’值守去!那边现在缺人手!”

引魂槽值守?那是什么活计?我心中疑惑,但此刻已无暇多想。刘管事板着脸,给我们换了新的骨牌,上面刻着“引魂丁组”。然后,一个凶悍的监工带着我们,走向熔炉区深处,靠近那巨大引魂槽的地方。

引魂槽,就是那个接收各个捣药工位输送来的、饱含情绪碎片的暗绿色糊状物的巨大凹槽。此刻,凹槽深处,幽光闪烁,粘稠的糊状物正源源不断地被吸入下方管道,输送到那巨大的熔炉之中。

我们的工位,就在引魂槽旁边几个狭窄的石台上。监工指着槽口上方那道惨白色的光幕,厉声吩咐:“你们的活计,就是看着这‘净魂光幕’!光幕的作用是初步过滤掉那些糊状物里过于狂暴、无法被熔炉直接吸收的情绪残渣!这些残渣,会凝结成‘怨念结晶’,附着在光幕上!你们的任务,就是及时用这把‘刮魂铲’,”他丢给我们每人一把边缘锋利、闪烁着幽光的骨铲,“把光幕上凝结的‘怨念结晶’刮下来,收集到旁边的‘封怨罐’里!动作要快!要干净!不能让结晶堆积太多,堵塞光幕,影响原料输送!更不能让结晶掉进引魂槽!否则,污染了原浆,你们担待不起!听明白没有?!”

刮怨念结晶?我拿起那把冰冷的“刮魂铲”,看向那道惨白色的光幕。光幕表面看似光滑,但仔细看去,上面正不断凝结出一些细小的、颜色深暗的、如同污垢般的斑点!那些斑点一出现,就散发出极其微弱、却令人极度不适的怨毒、憎恨、绝望的气息!这就是所谓的“怨念结晶”?是亡魂情感碎片中最黑暗、最狂暴的部分?

“看什么!快干活!”监工的鞭子抽在旁边的石壁上,爆开一簇电火花。

我拿起“刮魂铲”,小心翼翼地靠近光幕,对准一个刚凝结的深黑色小点刮去。“嗤…”一声轻响,如同热刀切过油脂。那小点被刮了下来,落在骨铲上。瞬间,一股冰冷刺骨、带着强烈憎恨和毁灭欲望的意念,如同毒蛇般顺着骨铲,猛地钻入我的手臂!

“呃!”我闷哼一声,手臂一阵发麻,魂体感到一阵恶寒!这结晶蕴含的负面情绪,比捣药时被动吸收的碎片更加浓缩、更加黑暗!

“废物!这点怨念都扛不住?快点刮!后面又凝结了!”监工在旁边呵斥。

我咬着牙,强忍着不适,继续刮铲。动作必须快而准。那些深色的斑点凝结速度很快,稍慢一点,就会连成一小片,更难刮除,散发出的负面气息也更强。每一次刮铲,都伴随着一股或冰冷、或灼热、或粘稠的负面情绪冲击,钻入魂体!憎恨、嫉妒、疯狂、绝望…种种极端的黑暗情绪,如同污浊的毒液,不断注入我的意识!

这比捣药更可怕!捣药是承受混乱情绪的洪流冲击,而这里,是直接接触、主动刮取那些最黑暗、最浓缩的怨毒精华!如同在清理一个不断产生剧毒脓疮的伤口!

我机械地刮着,铲着。魂体承受着持续不断的、黑暗情绪的侵蚀。手中的“封怨罐”里,那些深色的“怨念结晶”越积越多,散发出的负面气息也越来越浓重,整个洞窟都仿佛笼罩在一层无形的、令人窒息的怨毒阴云之中。

时间在痛苦中流逝。不知过了多久,甬道深处那巨大的熔炉方向,猛地传来一阵异常剧烈的轰鸣!整个洞窟都随之震动!紧接着,一股难以形容的、狂暴而混乱的能量波动,如同失控的潮汐,猛地从熔炉方向席卷而来!

“不好!熔炉要炸了!”一个熔炉旁的鬼工发出凄厉的尖叫!

整个“忘忧坊”瞬间陷入了极度的混乱!

巨大的轰鸣声如同地底巨兽的垂死咆哮,震得整个洞窟簌簌发抖,碎石和灰尘从穹顶簌簌落下。那狂暴的能量波动席卷而过,我站在引魂槽旁,只觉得魂体像狂风中的落叶般剧烈摇晃,几乎站立不稳。手中装满“怨念结晶”的封怨罐差点脱手飞出!

“稳住!稳住引魂槽!别让结晶掉进去!”监工发出变了调的嘶吼,自己也吓得脸色惨白(魂体发青),连连后退。

引魂槽上方的惨白光幕剧烈地闪烁、扭曲起来!那些附着在上面的深黑色“怨念结晶”,仿佛受到了熔炉那边狂暴能量的刺激,骤然变得活跃!它们如同沸腾的沥青,疯狂地蠕动、膨胀,颜色变得更加深暗,散发出浓郁得几乎化为实质的怨毒、憎恨和毁灭气息!整个光幕瞬间被密密麻麻、不断胀大的黑色“脓包”覆盖!光幕的功能显然被严重干扰了!

更可怕的是,熔炉那边传来的混乱能量中,似乎还夹杂着无数亡魂临死前最凄厉、最绝望的意念碎片!它们如同无形的利刃,穿透洞窟的阻隔,疯狂地冲击着每一个亡魂的意识!我仿佛听到了熔炉工鬼魂飞魄散前的惨叫,听到了无数在“忘忧坊”中被榨干魂力的亡魂不甘的咆哮!这些声音与引魂槽光幕上沸腾的怨念结晶散发的负面情绪交织在一起,形成一股毁灭性的精神风暴!

“啊——!”我身边的几个负责刮结晶的亡魂首先承受不住,发出凄厉的惨叫,抱着头在地上疯狂打滚,魂体剧烈波动,忽明忽暗,显然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其中一个亡魂手中的封怨罐脱手飞出,狠狠砸在引魂槽的边缘!

“啪嚓!”罐子碎裂!里面收集的、浓缩的深黑色“怨念结晶”如同黑色的粘稠脓液,猛地泼洒出来!大部分溅射在引魂槽外壁上,发出“嗤嗤”的腐蚀声,腾起一股股腥臭的黑烟!更糟糕的是,有少量直接落入了引魂槽内,掉进了那源源不断输送向熔炉的暗绿色糊状物中!

“不——!”监工发出一声绝望的哀嚎,面如死灰!

那些落入引魂槽的“怨念结晶”,如同最猛烈的毒药,瞬间在糊状物中溶解、扩散!原本只是饱含混乱情绪碎片的糊状物,瞬间被染上了一层浓重的、化不开的漆黑!一股令人灵魂战栗的、纯粹的、毁灭性的怨毒气息,如同苏醒的远古凶兽,顺着输送管道,猛地冲向了那本已岌岌可危的巨大熔炉!

“轰——!!!”

一声远比之前更加恐怖、更加沉闷的巨响,仿佛整个阴间大地都被撕裂!熔炉方向猛地爆发出刺目欲目的、混杂着漆黑与混沌色彩的强光!狂暴的能量冲击波如同海啸般席卷了整个“忘忧坊”!

我首当其冲!身体被一股无可抗拒的巨力狠狠抛飞出去,重重砸在冰冷的石壁上!魂体仿佛要彻底碎裂开来!眼前一片漆黑,耳中只有震耳欲聋的爆鸣和无数亡魂濒临崩溃的尖啸!混乱中,我似乎看到那巨大的引魂槽光幕彻底崩碎,无数沸腾的黑色怨念结晶如同决堤的污秽洪水,混合着失控的暗绿色糊状物,朝着熔炉方向倾泻而下!整个洞窟陷入了彻底的黑暗和狂暴的能量乱流之中!

“跑啊——!”

“坊塌了!”

“钱老板跑了!”

混乱中,不知是谁发出了第一声凄厉的呐喊,如同点燃火药桶的火星!

崩塌!彻底的崩塌!

巨大的熔炉在一声震彻整个枉死城的恐怖轰鸣中,彻底解体!惨白的兽骨和漆黑的金属碎片如同暴雨般向四周激射!炉内那翻滚的、混沌色彩的孟婆汤原浆,混合着刚刚注入的、被浓烈怨念污染的暗绿色糊状物,如同失控的火山岩浆,猛地喷发出来!

七彩的流光被浓稠的漆黑彻底污染、吞噬!那股能抚平一切灵魂褶皱的奇异香气,瞬间被一股令人作呕的、混合着极致怨毒、绝望和毁灭的恶臭所取代!粘稠的、如同污秽泥浆般的混合物,裹挟着狂暴的能量和无数亡魂临死前最恶毒的诅咒,如同决堤的冥河之水,咆哮着冲垮了熔炉区的所有结构,向着“忘忧坊”的各个甬道疯狂灌入!

“逃命啊——!”

凄厉绝望的呼喊声在每一条甬道、每一个洞窟中炸响!刚刚还在麻木劳作的亡魂们,此刻如同被惊散的蚁群,彻底陷入了疯狂!求生的本能压倒了所有对监工鞭子的恐惧!他们丢下石臼、石杵,撞开身边的同伴,哭嚎着、推搡着,不顾一切地涌向自己记忆中通往鬼市的方向!

然而,通往鬼市的主通道早已被狂暴的“污秽洪流”和崩塌的巨石堵塞!绝望的亡魂们如同没头苍蝇,在迷宫般的狭窄甬道中乱撞!哭喊声、惨叫声、崩塌声、洪流的咆哮声…汇聚成一片末日降临的死亡交响!

我挣扎着从冰冷的地上爬起来,魂体剧痛,意识混乱。眼前是彻底失控的景象:粘稠污秽的“洪流”正从主通道方向倒灌进我们所在的区域,散发着令人魂体溃散的恶毒气息;无数亡魂在狭窄的甬道里互相践踏、推搡;监工们早已不见踪影,只有几个跑得慢的鬼工被亡魂的洪流裹挟着、踩踏着,发出非人的惨嚎;头顶的岩层在剧烈的震动和狂暴能量的冲击下,不断崩落巨大的石块,将躲闪不及的亡魂瞬间砸得魂飞魄散,化作点点消散的磷火!

“这边!这边有条小路!通向‘往生桥’建材营!”混乱中,一个熟悉的声音嘶吼着,是赵六!他脸上沾满了黑色的污渍,魂体也受了伤,显得异常狼狈,但眼中闪烁着一种亡命之徒的狠厉和精明。他指着一条被落石半掩的、不起眼的狭窄岔道。

往生桥建材营?那里堆放着修建轮回通道“往生桥”的巨大石材!或许…或许能通到外面?

求生的欲望瞬间压倒了一切!我和其他几十个靠近的亡魂,如同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疯狂地涌向那条岔道!我们手脚并用,扒开挡路的碎石,挤进那条仅容一人通过的、黑暗潮湿的裂缝。

裂缝深处,并非生路,而是另一片混乱的战场!

这里是“往生桥建材营”的露天采石场。巨大的惨白色石材堆积如山。此刻,这里同样被“忘忧坊”的灾难波及。狂暴的能量乱流在空中呼啸,卷起漫天碎石。更可怕的是,那些堆叠如山的巨大石材,在持续的震动下,正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摇摇欲坠!

而在这片混乱的采石场上,一场更加惨烈的厮杀正在进行!一边是数量众多、穿着破烂化阴布、手持简陋骨镐石锤的采石苦工亡魂!他们眼中燃烧着积压已久的怒火和绝望的疯狂!另一边,是数量较少但装备精良、手持锋利骨矛和缠绕着电光黑鞭的阴司守卫!他们结成阵势,拼命阻挡着苦工亡魂的冲击,试图保护采石场深处几辆装载着巨大石材、由狰狞鬼兽拉动的“运魂车”。

“抢车!抢了运魂车冲出去!”

“砸碎这些狗腿子!”

“往生桥不通!我们自己开条路!”

苦工亡魂们发出野兽般的咆哮,悍不畏死地冲击着阴司守卫的防线。骨矛刺穿魂体,石锤砸碎头颅,电鞭抽得魂飞魄散!每一次交锋,都有亡魂化作磷火消散!血腥(魂力溃散的光效)而惨烈!

我们这几十个从“忘忧坊”逃出来的亡魂,突然涌入这片战场,瞬间打破了脆弱的平衡!

“是忘忧坊的兄弟!他们也被逼反了!”

“一起上!抢车!冲出去!”

苦工亡魂中有人认出了我们身上“引魂丁组”的破旧标识,发出狂喜的呼喊!仿佛看到了援军!而阴司守卫则脸色大变,阵型出现了一丝慌乱!

“冲啊——!”赵六眼中凶光一闪,发出歇斯底里的呐喊,第一个捡起地上一块尖锐的碎石,朝着一个最近的阴司守卫扑了过去!他的动作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疯狂!

被这突如其来的“援军”刺激,苦工亡魂的攻势瞬间暴涨!阴司守卫的防线被冲开了一个缺口!

混乱!彻底的混乱!采石场变成了修罗场!亡魂与守卫厮杀在一起!巨大的石材在震动中不断滚落,不分敌我地碾碎下方的魂体!惨叫声、怒吼声、崩塌声、鬼兽的嘶鸣声…震耳欲聋!

我夹在这疯狂的洪流中,身不由己地被推搡着,躲避着头顶坠落的巨石和身边挥舞的武器。魂体深处积累的愤怒、绝望、被长期压榨的痛苦,在此刻这末日的混乱中,被彻底点燃!看着那些平日里作威作福的阴司守卫在苦工亡魂的冲击下倒下,看着赵六那疯狂搏杀的身影,一股同病相怜的悲愤和毁灭一切的冲动涌上心头!

“啊——!”我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怒吼,弯腰捡起地上一根断裂的、带着锋利茬口的骨矛,朝着一个背对着我、正挥鞭抽打苦工的阴司守卫,用尽全身魂力,狠狠捅了过去!

“噗嗤!”一种虚幻却又无比真实的穿透感传来!那守卫的魂体猛地一僵,缓缓转过身,难以置信地看着穿透他胸膛的骨矛,又看看我,眼神中充满了错愕和…一丝茫然?旋即,他的魂体如同破碎的瓷器般裂开,化作点点青紫色的磷火,消散在混乱的空气中。

我握着那根滴落着魂力光点的骨矛,愣住了。杀了…一个阴司守卫?一股巨大的、混合着恐惧和异样快感的战栗席卷全身!长久以来被压抑、被盘剥的怨气,似乎在这一击中找到了宣泄的出口!

“干得好!兄弟!”旁边一个满脸血污(魂力溃散痕迹)的苦工亡魂对我吼道,眼中闪烁着同仇敌忾的光芒!

就在这时,采石场深处传来一阵鬼兽的嘶鸣和车轮的轰隆声!只见几辆巨大的“运魂车”,在几个悍不畏死的苦工亡魂抢夺和驾驭下,撞开了拦路的守卫和碎石,如同脱缰的钢铁巨兽,朝着采石场边缘一处相对薄弱的、堆满碎石的方向,疯狂地冲撞过去!

“车抢到了!跟上!快跟上!”赵六浑身浴“血”,状若疯魔,挥舞着一根抢来的骨矛,狂吼着追向那几辆冲锋的运魂车!

生路!唯一的生路!

所有还在厮杀的亡魂,无论是苦工还是我们这些逃出来的,都如同潮水般放弃了对手,朝着那几辆冲锋的运魂车涌去!汇成一股绝望求生的洪流!

我扔掉骨矛,跟着人流狂奔!脚下是滚动的碎石和亡魂消散后遗留的冰冷磷火。身后是崩塌的山岩和追来的阴司守卫愤怒的箭矢(魂力凝结)。前方,巨大的运魂车如同攻城锤,狠狠撞上了那堆垒的碎石屏障!

“轰隆——!!!”

碎石飞溅,烟尘弥漫!一个巨大的缺口被硬生生撞开!缺口外,是枉死城那永恒灰暗的天空和混乱的鬼市轮廓!

“冲出去——!”震天的狂吼响起!

幸存的亡魂们,爆发出最后的力气,如同决堤的洪水,从那被撞开的缺口,疯狂地涌了出去!冲进了混乱的鬼市之中!

鬼市已经乱成了一锅粥。“忘忧坊”方向的巨大爆炸和崩塌,早已惊动了整个枉死城。亡魂们惊恐地奔逃,阴差们焦头烂额地试图维持秩序。我们这群浑身污秽、带着冲天怨气和杀气的亡魂洪流突然从采石场方向冲入鬼市,如同滚油泼进了沸水!

“暴乱了!暴乱了!”

“抓住他们!别让他们跑了!”

阴差尖锐的哨声和惊恐的呼喊此起彼伏。

混乱,为我们提供了最好的掩护!亡魂洪流瞬间冲散了鬼市的摊贩和人群,裹挟着更多的惊恐亡魂,向着枉死城边缘的方向冲去!去哪里?不知道!只知道远离“忘忧坊”,远离阴司的中心,远离这地狱般的所在!

我混杂在洪流中,麻木地奔跑着。魂体疲惫欲死,精神却因刚才的杀戮和这疯狂的逃亡而处于一种奇异的亢奋状态。冲出来了…真的冲出来了…可是,然后呢?托梦的执念,在经历了“忘忧坊”的麻木、卖掉记忆的痛苦、托梦司的绝望和刚才那场血腥的暴乱之后,似乎变得无比遥远而模糊。灶台…田契…栓子…这些字眼在我混乱的意识中沉浮,却激不起太大的波澜。魂体深处那个冰冷的记忆空洞,以及被强行灌注的无数黑暗情绪,此刻都仿佛沉寂了,只剩下劫后余生的茫然和深入骨髓的疲惫。

“这边!跟我来!我知道个地方能躲!”又是赵六!他不知何时又出现在我身边,脸上带着劫后余生的兴奋和一种惯有的精明,拉着我的胳膊,拐进了一条偏僻狭窄、堆满废弃杂物的小巷。

小巷尽头,是一个半塌的、被巨大惨白兽骨掩埋的破败洞窟入口,散发着浓烈的腐朽气息。这里似乎是某个早已废弃的“记忆碎片”垃圾堆放点。

“快!进去!这里暂时安全!”赵六率先钻了进去。

洞窟内空间不大,弥漫着灰尘和记忆彻底消散后遗留的、令人作呕的腐朽气味。角落里堆积着一些如同风化碎石般的、灰白色的渣滓。陆续又有七八个从暴乱洪流中冲散出来的亡魂,跟着我们躲了进来。大家都瘫倒在地,剧烈地喘息(魂体感知),魂体上带着伤痕和污秽,眼神中充满了惊魂未定和后怕。

短暂的死寂后,一个年轻的亡魂突然低声啜泣起来:“完了…全完了…我们杀了阴差…抢了运魂车…这是重罪…重罪啊…被抓到,肯定要下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恐惧如同瘟疫,瞬间在狭小的洞窟内蔓延开来。其他亡魂也纷纷露出绝望的神色。

“怕什么!”赵六猛地低吼一声,眼中闪烁着亡命之徒特有的凶光,“事到如今,还有退路吗?要么被抓回去永世受苦,要么…就一条道走到黑!”他环视着洞内惊惶的亡魂,声音带着蛊惑,“你们想想,我们为什么反?还不是被逼得活不下去了?安家费不够活!托梦是天价!打工是榨油!连喝口安魂汤都要看人脸色!这阴间,还有咱们穷鬼的活路吗?”

他的话,像刀子一样戳中了每个亡魂心中最深的痛处。洞窟内一片压抑的沉默,只有粗重的喘息声。

“刚才冲出来的时候,你们看到了什么?”赵六的声音陡然提高,带着一种煽动性的狂热,“是‘往生桥’建材营的兄弟!他们也反了!为什么?因为往生桥修了上百年!耗尽了无数苦工的魂命!可桥呢?影子都没见着!钱都被上面那些狗官贪了!他们和我们一样,都是被逼得没了活路!”

他猛地站起来,挥舞着手臂:“‘忘忧坊’炸了!这是天意!是老天爷都看不下去了!钱老板那帮吸血鬼完蛋了!往生桥那边的狗官也跑不了!现在整个枉死城都乱了!这就是我们的机会!光躲着没用!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阴司缓过劲来,一定会秋后算账!我们得趁乱…干票大的!”

“干…干什么大的?”一个亡魂颤声问道。

赵六眼中凶光毕露,一字一顿地说道:“托——梦——司!”

洞窟内瞬间死寂!所有亡魂都震惊地看着赵六,仿佛在看一个疯子!

“托梦司?你…你疯了?那里是阴司重地!守卫森严!”一个老鬼失声叫道。

“重地?森严?”赵六嗤笑一声,脸上带着一种破罐破摔的疯狂,“以前是!现在呢?‘忘忧坊’大爆炸!往生桥那边暴乱!阴司的兵力肯定都被调去镇压了!托梦司那边必然空虚!而且,那里有什么?有整个枉死城亡魂最想要的东西——托梦的机器!连通阴阳的通道!”

他扫视着众人,声音如同毒蛇嘶鸣:“想想吧!我们冲进去!砸了那些机器!毁了那些通道!让那些高高在上的老爷们,再也收不到天价的托梦飞!让所有亡魂,都不用再为了那渺茫的希望,像我们一样被榨干最后一滴油水!让这狗屁的规矩,见鬼去吧!”他的声音因激动而颤抖,“而且…说不定!说不定我们还能抢到机会,给自己托个梦!把我们的冤屈,告诉阳间的亲人!告诉他们,这阴间,是何等的地狱!”

砸毁托梦司!让所有亡魂都不用再受这天价的盘剥!甚至…有机会自己托梦?!

赵六的话,如同在干柴堆里投入了一颗火星!洞窟内亡魂们眼中熄灭的火焰,瞬间被这疯狂而极具诱惑力的想法点燃了!长期积累的怨气、被逼上绝路的绝望、以及刚才暴乱中尝到的反抗的“甜头”,在此刻汇聚成一股毁灭性的洪流!

“干了!”

“妈的!反正没活路了!拼了!”

“砸了那狗屁托梦司!”

“我要告诉我娘…告诉她儿子在下面…苦啊…”一个亡魂嚎啕大哭起来,哭声却带着无比的决绝。

群情激愤!连刚才那个哭泣的年轻亡魂,也擦干眼泪,眼中燃起了仇恨的火焰!

我坐在角落,看着眼前这群被愤怒和绝望点燃的亡魂,看着赵六那张因狂热而扭曲的脸。砸毁托梦司?这念头疯狂得如同天方夜谭。但…为什么不呢?这阴间,这规矩,这无休止的盘剥和苦难…早就该被砸碎了!灶台…田契…栓子…这个执念支撑了我太久,也折磨了我太久。或许,砸掉那冰冷的机器,砸碎这吃人的规矩,本身就是一种解脱?一种对所有苦难亡魂的…交代?

一股冰冷的、混合着毁灭和某种奇异解脱感的决绝,涌上心头。

“算我一个。”我站起身,声音嘶哑而平静。魂体深处那个冰冷的空洞,似乎也因为这毁灭的决意,而暂时被一种滚烫的东西填满。

赵六看着我,眼中闪过一丝惊讶,随即化为更深的狂热:“好!老陈!有种!兄弟们!抄家伙!趁乱…干它娘的!”

我们这群残兵败将,在赵六的带领下,如同扑火的飞蛾,冲出藏身的洞窟,再次汇入枉死城混乱的洪流。这一次,我们不再茫然逃窜,而是带着明确的目标和毁灭的意志,逆着惊恐奔逃的亡魂,朝着城市中心,那座高耸入阴云的托梦司尖塔,如同复仇的幽灵般,悄然潜行而去。

托梦司尖塔,如同枉死城中心一根冰冷的、指向灰暗苍穹的骨刺。塔身上那些扭曲蠕动的黑色符文,此刻似乎也因城市的混乱而显得有些黯淡。塔底蜂巢般的“托梦受理点”前,原本望不到头的长龙早已消失不见,只剩下满地狼藉和被踩踏过的魂力痕迹。维护秩序的阴差果然少了大半,仅剩的几个也显得焦躁不安,警惕地注视着远处“忘忧坊”方向升腾的巨大烟尘和能量乱流,对塔身本身的防护明显松懈了。

赵六带着我们这十几个残魂,如同阴影中的鬣狗,利用混乱的鬼市建筑和奔逃的亡魂作为掩护,悄无声息地绕到了尖塔后方一个相对隐蔽的角落。这里有一个不起眼的、由惨白骨片构成的侧门,门扉紧闭,上面刻着“维护通道,闲魂免入”的鬼文。

“就是这里!”赵六眼中闪烁着嗜血的光芒,压低声音,“这是他们运送维护材料和低级鬼工进出的通道!守卫肯定最弱!听我口令!撞开它!”

我们这群亡魂早已被仇恨和绝望烧红了眼,没有任何犹豫。在赵六一声低吼下,我们如同疯牛般,用魂体、用捡来的碎石、用断裂的骨矛,狠狠撞向那扇骨门!

“砰!砰!轰——!”

脆弱的骨门在亡命徒的冲击下,轰然碎裂!木屑(骨屑)纷飞!

门内是一条狭窄、倾斜向上的骨阶通道,光线昏暗。两个穿着低级皂隶服、正惶恐不安地听着外面动静的阴差守卫,被这突如其来的破门吓得魂飞魄散!

“什么人?!”

“大胆狂徒!敢闯托梦司重地!”

守卫的呵斥声带着颤抖,他们下意识地拔出腰间的骨刀。然而,面对我们这群浑身污秽、杀气腾腾、如同从地狱最深处爬出来的复仇亡魂,他们的抵抗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杀——!”赵六发出野兽般的咆哮,第一个扑了上去!其他亡魂也如同出闸的饿狼,一拥而上!

狭窄的通道内,瞬间爆发了惨烈的短兵相接!骨刀与石块的碰撞!魂体的撕咬!压抑的怒吼和濒死的惨嚎!两个守卫几乎在瞬间就被彻底淹没、撕碎!化作点点青紫色的磷火消散!

浓烈的血腥(魂力溃散)气息在通道内弥漫。我们踩着守卫消散的磷火,沿着骨阶,疯狂地向上冲去!通道两侧,偶尔有穿着类似低级皂隶服的鬼工惊惶地探出头,看到我们这群煞神,吓得尖叫一声,立刻缩了回去,紧紧关上小门。

没有遇到像样的抵抗!果然如赵六所料,托梦司内部,前所未有的空虚!

我们冲上骨阶的尽头,撞开一扇虚掩的骨门,眼前豁然开朗!

这里,是托梦司的核心区域!

一个巨大无比的球形空间!穹顶高耸,由无数惨白的巨大肋骨交错构成,肋骨间隙镶嵌着发出惨淡光芒的磷石。空间的中央,悬浮着一个庞大得难以想象的、由无数惨白兽骨、漆黑金属和水晶管道构成的复杂机器!机器的主体如同一个巨大的、扭曲的脑核,无数闪烁着幽光的线路如同神经脉络般延伸出来,连接着穹顶肋骨上镶嵌的无数个惨白色的、如同巨大眼球般的“托梦终端”!每一个“眼球”终端前,都对应着一个类似石棺的惨白平台。

此刻,大部分“眼球”终端都黯淡无光,只有少数几个还在微微闪烁,显然正在进行着托梦操作。几个穿着白色长袍、魂力波动明显强于普通鬼吏的“托梦师”,正闭目凝神,站在闪烁的终端前,双手虚按在石棺平台上,引导着托梦的进行。机器发出低沉而规律的嗡鸣声,整个空间弥漫着一种冰冷、精密、高效而又令人魂体压抑的气息。

我们的闯入,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了巨石!

“什么人?!”

“大胆!竟敢擅闯托梦重地!”

那几个托梦师猛地睁开眼睛,脸上露出极度的震惊和愤怒!他们显然没料到,在这阴司重地的核心,会突然闯入一群如此污秽、暴戾的亡魂!

“砸了它!”赵六发出歇斯底里的狂吼,第一个冲向离他最近的一个还在闪烁的“眼球”终端!手中的半截骨矛狠狠砸向那惨白的水晶球面!

“住手!”一个托梦师惊怒交加,挥手打出一道惨白色的魂力光束,试图阻止赵六!

然而,晚了!

“咔嚓——!”

刺耳的碎裂声响起!那巨大的“眼球”终端被骨矛砸出一道狰狞的裂痕!幽光瞬间熄灭!连接着它的线路爆开一簇青紫色的电火花!石棺平台上,一个正在接受托梦引导的亡魂虚影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嚎,魂体瞬间变得稀薄透明,随即溃散消失!显然,托梦中断的反噬,直接让他魂飞魄散!

这惨烈的一幕,如同点燃了最后的导火索!

“砸!”

“砸烂这吃人的机器!”

“让它们再也没法收黑心钱!”

所有的亡魂彻底疯狂了!压抑了数百上千年的怨气在此刻轰然爆发!我们如同扑向腐肉的秃鹫,挥舞着手中简陋的武器——石块、骨矛、断裂的骨铲、甚至用魂体去撞击!扑向那些冰冷的机器、闪烁的终端、连接的水晶管道!

“拦住他们!快发警报!”托梦师们惊怒交加,纷纷施展手段!一道道惨白、幽蓝、暗绿的魂力光束射向暴乱的亡魂!这些光束蕴含着强大的精神冲击和魂力侵蚀!

“啊!”一个冲在前面的亡魂被一道惨白光束击中,魂体如同被强酸泼中,瞬间消融了大半,发出凄厉到极点的惨嚎,化作青烟消散!

“老子跟你们拼了!”另一个亡魂红着眼,硬扛着一道幽蓝光束带来的刺骨冰寒,将手中的巨石狠狠砸向一台托梦终端!轰然巨响中,终端碎裂,零件飞溅!

“保护主机!”托梦师们目眦欲裂,拼命阻挡着亡魂们冲向球形空间最中央那巨大、如同脑核般的核心机器!

狭窄的球形空间内,瞬间变成了血肉(魂力)横飞的战场!魂力光束纵横交错!机器的碎片四处飞溅!亡魂的怒吼、托梦师的呵斥、机器的爆鸣、魂体溃散的尖啸…交织成一曲疯狂的毁灭乐章!

我混杂在混乱中,也被一股毁灭的冲动驱使着。我没有冲向那些托梦终端,而是盯上了旁边一排排连接着主机的、闪烁着幽光的水晶管道!那些管道,如同机器的血管!砸断它们!

我捡起地上一根断裂的、沉重的金属支架,怒吼着,狠狠砸向一片密集的水晶管道!

“咔嚓!哗啦——!”

水晶管道应声碎裂!里面流淌的、闪烁着幽光的粘稠液体(似乎是维持机器运转的某种魂力介质)如同血液般喷溅出来!一股强大的能量乱流瞬间从断裂处爆发!将我狠狠掀飞出去!同时,整个巨大的球形空间猛地一暗!机器的嗡鸣声陡然变得尖锐而紊乱!所有还在闪烁的托梦终端瞬间熄灭!正在进行托梦的亡魂虚影纷纷发出痛苦的闷哼,魂体剧烈波动!

“主机!主机受损了!”一个托梦师发出绝望的尖叫!

这一下,如同捅了马蜂窝!中央那巨大的脑核状主机猛地爆发出刺目的红光!警报声凄厉地响彻整个空间!一股更加庞大、更加狂暴的混乱能量开始在主机的金属外壳下涌动、积蓄!整个球形空间的温度急剧升高!那些构成穹顶的巨大肋骨也开始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不好!主机要过载自毁了!快撤!”赵六也被眼前的景象惊到了,发出变了调的嘶吼!毁灭的快感瞬间被死亡的恐惧取代!

然而,已经晚了!

那巨大的脑核主机,如同一个被彻底激怒的恒星,猛地向内收缩了一下!随即,一股毁灭性的、混杂着七彩流光和浓稠漆黑怨念的能量冲击波,如同一个不断膨胀的死亡光球,以无可阻挡之势,猛地爆发开来!瞬间吞噬了主机周围的一切!那几个试图保护主机的托梦师首当其冲,连惨叫都来不及发出,便在强光中彻底湮灭!狂暴的能量光球急速膨胀,所过之处,那些精密的托梦终端、水晶管道、惨白的石棺平台…如同纸糊的玩具般被撕裂、熔化、气化!

毁灭的冲击波,如同死亡的海啸,向着我们这群正在疯狂破坏的亡魂,汹涌而来!速度太快!范围太大!根本无处可逃!

刺目欲目的光芒瞬间吞没了我的视野!耳边是能量撕裂空间的恐怖尖啸!魂体感受到的不是疼痛,而是一种彻底的、被分解的虚无感!

完了…

在这意识彻底湮灭前的最后一瞬,无数混乱的念头如同走马灯般闪过:阳世劳作的汗水,肺痨窒息的痛苦,阴司排队的漫长,卖掉记忆的撕裂,血汗工厂的鞭影,忘忧坊的麻木混乱,采石场的血腥暴乱…最后,定格在一张模糊的、属于陈栓子的、年轻而懵懂的脸上…

“栓子…灶台…下面…田契…”

我用尽最后一点残存的意念,向着那无边的、即将吞噬一切的毁灭强光,发出了无声的、最终的呐喊。

强光吞噬了一切。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是一瞬,或许是永恒。

意识如同沉入最深的海底,又在某种力量的牵引下,艰难地、一点一点地向上漂浮。

冰冷…刺骨的冰冷…不是阴间的阴冷,而是某种更纯粹、更死寂的虚无感。

我缓缓地“睁开”眼睛——如果这还能称之为眼睛的话。眼前没有光,没有黑暗,只有一片绝对的、无法形容的“空”。我感知不到自己的身体,感知不到四肢,甚至感知不到“存在”本身。只有一点微弱的、如同风中残烛的意识,飘浮在这无边的、死寂的虚空之中。

这是哪里?地狱的最底层?还是…彻底的虚无?

一点微弱的光芒,如同宇宙诞生之初的第一颗星辰,在极远极远的“前方”亮起。那光芒很柔和,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抚慰灵魂的宁静感。光芒中,似乎隐隐浮现出一条模糊的、由无数细微光点构成的路径,蜿蜒着,通向未知的深处。

轮回?那光芒…是轮回的指引吗?

我的意识本能地、向着那点微光的方向“飘”去。然而,就在意识即将触碰到那光芒的边缘时——

“爹…爹…灶台…田契…”

一个极其微弱、极其模糊、仿佛隔着亿万重纱幔的呼唤声,如同游丝般,断断续续地传入我这片死寂的意识之海!

栓子?!是栓子的声音?!他在叫我?!他在梦里听到了?!

这微弱到几乎不存在的呼唤,却像一道撕裂永夜的惊雷!瞬间击穿了我意识中那层死寂的麻木和趋向于那宁静光芒的本能!

灶台!田契!这个贯穿了我生死、支撑着我忍受无尽苦难、最终又引向毁灭的执念,在这绝对的虚无之中,竟然…竟然有了一丝微弱的回应?!

巨大的、难以言喻的悲怆瞬间淹没了我这点残存的意识!阳世的儿子,在梦中听到了亡父呓语般的三个字!这究竟是希望?还是更深的绝望?他听懂了吗?他找到了吗?他…还好吗?

这牵挂,这思念,这无法割舍的羁绊,如同无形的锁链,猛地拖拽住了我那点飘向轮回光芒的意识!

我“停”在了虚无与那点微光的边缘。

那宁静的光芒依旧在召唤,带着永恒的解脱诱惑。

而身后,是绝对的、死寂的虚无。

身前,是那点微光,和光芒之外,那更加深邃、更加不可知的、或许连接着阳世思念的黑暗…

这点微弱的意识,如同惊涛骇浪中的一粒尘埃,悬浮在永恒的虚无与那点宁静微光的夹缝之中。

栓子的呼唤…那如同游丝般的声音,是真实的吗?还是我魂飞魄散之际,最后一点执念产生的幻听?如果是真的…灶台…田契…他听懂了吗?他找到了吗?阳间三年过去(阴间时间混乱,感知模糊),他是否还守着那破屋?是否已流落街头?或者…更糟?

这无尽的担忧和牵挂,像冰冷的藤蔓,缠绕着我这点残存的意识,将它死死地锚定在这片虚无的边缘,抗拒着那宁静光芒的吸引。轮回的解脱,此刻竟显得如此苍白而自私。

然而,那点微光散发出的宁静感,又是如此强大而纯粹。它无声地诉说着放下、解脱、无悲无喜的永恒安宁。它像温暖的潮汐,一波波冲刷着我意识中那些残留的痛苦、愤怒、不甘和牵挂。每一次冲刷,都让我这点意识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舒适和放松,仿佛卸下了亿万钧的重担。那些关于陈阿四的记忆——劳作的汗水、肺痨的窒息、阴间的鞭笞、卖掉记忆的撕裂、忘忧坊的麻木、暴乱的血腥…都在光芒的抚慰下,变得遥远、模糊,如同褪色的画卷。甚至…栓子的面容,灶台的轮廓,田契的触感…都开始变得朦胧。

“过来吧…放下吧…一切都结束了…”一个温柔而宏大的意念,如同母亲的低语,直接响彻在我的意识深处。不是声音,而是一种直达本源的抚慰。

放下?结束?

是啊…太累了…太苦了…生也苦,死也苦,挣扎无望,徒留牵挂…何必呢?放下这沉重的执念,投入那永恒的宁静,让一切都归于虚无…不好吗?

这点意识在光芒的诱惑和执念的拉扯中剧烈地挣扎、摇摆。像一只被蛛网粘住的飞蛾,一边向往着自由的光明,一边又被无形的丝线死死缠住。

就在这意识即将被那宁静光芒彻底吞没、选择放下一切沉入永恒的解脱之际——

一点极其细微、极其冰冷的触感,如同针尖般,刺入了我这片混沌的意识之海。

那触感…来自我的“手”?不,我没有手。那是一种残留的感知,一种魂体消散前最后的记忆烙印。

是钱!是阴元币!是那惨白色的、印着痛苦鬼脸的阴元币!冰冷、坚硬、带着无尽的贪婪和压榨的意味!是安家费发放司那阴吏冰冷的眼神!是托梦司那令人绝望的报价!是聚宝盆坊监工呼啸的鞭影!是忘忧坊里“安魂露”虚假的慰藉!是赵六那精明的、充满算计的蛊惑!是卖掉死亡痛苦时那撕心裂肺的虚无!是托梦司骨吏丢出“魂引牌”时那冰冷的“两年七个月又三天”!

这些关于“钱”的记忆碎片,这些代表着阴间无尽盘剥和苦难的冰冷符号,此刻汇聚成一股尖锐的、令人作呕的寒流,猛地冲垮了那宁静光芒带来的片刻慰藉!像一盆冰水,浇醒了即将沉沦的意识!

阴元!这阴间的一切苦难,不都源于此吗?安家费不够活!托梦是天价!打工是榨油!连轮回优先都要靠卖命去换!我们暴乱、毁灭托梦司,不就是为了砸碎这吃人的规矩吗?!

现在,我这点残存的意识,竟然要为了那虚假的宁静,放下这浸透了血泪的执念?向这盘剥众生的阴间规则屈服?不!绝不!

这点意识发出了无声的、却充满愤怒的咆哮!那愤怒,不再针对具体的某个鬼吏或作坊,而是针对这整个扭曲的、建立在亡魂苦难之上的阴间秩序!针对那冰冷的、名为“阴元”的枷锁!

这股源自存在根本的愤怒,如同最后一点火星,猛地点燃了我意识中残存的一切!点燃了对栓子的牵挂!点燃了对田契的执念!点燃了所有的不甘和反抗!

这点微弱的意识,骤然爆发出一种决绝的、拒绝沉沦的光芒!它不再摇摆,不再看向那宁静的轮回之光,而是猛地转向了那绝对的、死寂的虚无!转向了那虚无深处,或许存在的、连接着阳世思念的、更加不可知的黑暗!

纵然是彻底的虚无!纵然是永恒的放逐!我也要带着这点不甘的愤怒和未了的牵挂!绝不向这吃人的阴间规矩妥协!绝不向那虚假的宁静低头!

这点意识,如同扑火的飞蛾,带着最后的光和热,决绝地、一头扎进了那无边的、死寂的黑暗之中…

……

青州府,陈家洼。

夜色如墨,万籁俱寂。村东头那间摇摇欲坠的破屋里,陈栓子裹着打满补丁的薄被,在冰冷的土炕上翻了个身,嘴里含糊不清地嘟囔着:

“…灶…灶台…烦死了…老做这怪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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