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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春三月,江南草长。姑苏城外三十里,有镇名唤“烟水”,镇外更有“忘机山”。山不甚高,却林壑尤美,终年云雾缭绕,远望如青螺髻上笼着一层薄纱。山间清泉淙淙,汇入山下“沉璧湖”。湖水澄澈如镜,倒映着蓝天白云与苍翠山影。湖畔疏落散布着几十户人家,青瓦白墙,鸡犬相闻,日子如同门前溪水,清浅缓慢。

镇上有个年轻画师,姓柳,名明璋。他本是姑苏城中书香门第之后,奈何家道中落,父母早亡,只余他孑然一身。他不喜城中喧嚣与势利,更厌弃为富商巨贾描摹俗艳的富贵牡丹或呆板的祖宗画像,索性变卖了城中微薄产业,在忘机山脚、沉璧湖畔,结庐而居。三间茅屋,一圈竹篱,屋后开垦半分菜畦,屋前植几竿修竹,便是他的“听竹小筑”。

柳明璋生得眉目疏朗,气质温润,尤擅工笔花鸟与山水人物,笔下墨色灵动,气韵清远。他不以画谋生,只随性而作,画好了便悬于檐下,若有路过的樵夫渔人驻足欣赏,真心赞一句好,他便欣然相赠。所得银钱,不过偶尔卖几幅画给镇上真心懂画的老塾师或药铺掌柜,换些油盐米面,日子清贫,却也自在。他常在湖畔支起画架,一坐便是半日,看云卷云舒,听风过竹林,鸟鸣幽涧,将这一方山水的灵秀,细细描摹入绢素之间。

这日午后,柳明璋正在湖畔作画。画的是对岸山崖上几株斜逸而出的老梅。虽非花期,虬枝铁干,自有一股嶙峋风骨。他凝神运笔,力求将那苍劲的力道透过笔锋传递出来。忽然,天际传来隐隐雷鸣。抬头望去,方才还晴好的天色,不知何时已被浓重的铅云吞噬。湖面风势转急,掀起层层细浪,拍打着岸边的青石。山雨欲来。

柳明璋忙收拾画具。刚将东西归拢好,豆大的雨点已噼里啪啦砸落下来,顷刻间便连成一片白茫茫的雨幕。他抱起画具,拔腿便往不远处的山路上跑去,依稀记得半山腰有座废弃的山神庙,可暂避风雨。

山路湿滑,泥泞不堪。柳明璋深一脚浅一脚,衣衫很快湿透。奔至半山,那座破败的山神庙果然在望。庙门早已朽坏,斜倚在门框上。他闪身而入,一股潮湿的霉味混合着尘土气息扑面而来。庙内蛛网密布,神像金漆剥落,露出里面斑驳的泥胎,更显破败阴森。好在屋顶尚算完整,能遮风挡雨。

柳明璋寻了处稍干燥的角落,放下画具,拧着衣摆的水。雷声在头顶炸响,闪电撕裂昏暗的庙宇,瞬间照亮一切,又瞬间重归昏暗。借着这刹那的光亮,柳明璋的目光猛地凝住!

在神像后方最幽暗的角落里,竟蜷缩着一个纤细的身影!那是个女子,身着月白色的素罗衣裙,已被泥水浸染得污浊不堪。她双臂紧紧环抱着一个长长的、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物件,身体因寒冷和恐惧而微微颤抖。最令人心惊的是,她脸上覆着一条同样湿透的素纱,遮住了大半面容,只露出光洁的额头和线条优美的下颌。露出的肌肤在昏暗中显得异常苍白。

“姑娘?”柳明璋试探着唤了一声,声音在空旷破庙里显得有些突兀。

那女子似乎被惊动,身体猛地一颤,双臂将怀中之物抱得更紧,头埋得更低,整个人蜷缩成一团,如同受惊的小兽,发出细微的呜咽般的吸气声。

柳明璋心头一紧,连忙放柔了声音:“姑娘莫怕,在下柳明璋,是山下画师,也是避雨至此。这荒山野庙,风雨交加,姑娘孤身一人,可是遇到了难处?”他向前走了两步,却又停下,保持着一段安全的距离。

女子依旧瑟瑟发抖,没有回应。庙外风雨更急,狂风卷着雨点从破败的门窗缝隙中灌入,发出呜呜的怪响。柳明璋见她单薄的衣衫尽湿,冷得嘴唇都有些发青,心中不忍。他解下自己半湿的外袍,小心翼翼地走上前,轻轻披在她身上。

“姑娘,先披上挡挡寒气。这雨一时半刻怕是不会停。”

外袍带着男子微热的体温落下,女子似乎微微一怔,颤抖稍止。她终于缓缓抬起头,素纱之上,一双眼睛显露出来。柳明璋心头猛地一跳!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如同沉璧湖最深处浸养千年的墨玉,幽深得不见底,却又纯净得没有一丝杂质。此刻这双眼里盛满了惊惶、无助,以及一种深不见底的悲伤,长长的睫毛上还挂着细小的水珠,不知是雨是泪。她透过素纱,望向柳明璋,眼神里充满了戒备,却又隐隐流露出一丝寻求依靠的脆弱。

“你……你看不见?”柳明璋看着她茫然没有焦点的眼神,以及摸索着抓紧他外袍的动作,一个念头闪过,失声问道。

女子身体又是一颤,沉默片刻,终于极其轻微地点了点头,喉咙里发出一个细若蚊蚋、带着浓浓江南水乡韵味的单音:“……嗯。”

柳明璋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一下。一个目盲的柔弱女子,在这等荒山暴雨、破庙孤魂之地……他不敢深想她遭遇了什么,又是如何来到这里的。

“姑娘如何称呼?家住何处?怎会独自流落至此?”他蹲下身,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温和可靠。

女子抱着怀中长物,低下头,素纱微微晃动,声音轻得像风中飘散的柳絮:“……云岫。家在……很远的地方。路上……遇到歹人,家仆失散……慌乱中……跑到了山里……”她的话语断断续续,充满了惊魂未定的恐惧。

“云岫……”柳明璋默念这名字,如同山间流云般飘渺。他看着她怀中紧紧护着的长形包裹,问道:“这是……?”

云岫下意识地将包裹又往怀里收了收,仿佛那是她唯一的依靠:“是……是我的琴。”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震视。

琴?柳明璋恍然。难怪包裹得如此仔细。

就在这时,庙外风雨声中,隐约夹杂着几声凶狠的犬吠和男人粗鲁的叫嚷,由远及近!

“仔细搜!那小娘皮眼睛是瞎的,带着张琴,跑不远!肯定躲在这附近!”

“妈的,滑不留手!害老子追了大半天!抓回去看老子怎么收拾她!”

“这边!庙里有火光!”

云岫的脸色瞬间惨白如纸,身体抖得如同秋风中的落叶,猛地向柳明璋的方向缩来,如同溺水之人抓住浮木,冰凉的手指死死抓住了他的衣袖,声音带着绝望的哭腔:“……他们……追来了……是……是抓我的!”

柳明璋瞬间明白了!难怪她如此恐惧!他霍然起身,将云岫严严实实挡在身后,目光如电扫向庙门方向。脚步声和犬吠声已到庙前!火光透过破败的门窗缝隙晃动!

“里面有人!进去看看!”一个粗嘎的声音吼道。

砰!

朽坏的庙门被一脚踹开!三个彪形大汉闯了进来,个个满脸横肉,目露凶光,衣衫湿透,手中提着明晃晃的钢刀。一条半人高的恶犬,呲着森白獠牙,流着腥臭涎水,低吼着冲在最前,血红的眼睛死死盯住角落里的云岫。

为首一个脸上带疤的汉子,一眼看到被柳明璋护在身后的云岫,狞笑道:“哈哈!果然在这儿!小瞎子,还挺能跑啊!”他目光扫过柳明璋,见他文弱书生模样,满是不屑,“哟?还有个小白脸?识相的滚开!把这小娘皮和她的琴交出来!省得爷们动手,伤了你这细皮嫩肉!”

柳明璋心中怒火升腾,面上却竭力保持镇定,朗声道:“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尔等是何人?竟敢强掳民女?还有王法吗?”

“王法?”刀疤脸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呸了一口,“在这荒山野岭,老子就是王法!这小娘皮是我们老爷花了重金买下的琴姬,竟敢逃跑!小子,我看你是活腻了!兄弟们,上!连这多管闲事的酸丁一起收拾了!把人和琴都抢回去!”

恶犬狂吠一声,率先扑了上来!腥风扑面!目标直指柳明璋身后的云岫!

“啊——!”云岫发出惊恐的尖叫。

电光火石间,柳明璋热血上涌!他虽文弱,此刻却爆发出惊人的勇气!他猛地抄起身旁一根支撑庙顶的、断裂半截的粗大木柱,用尽全身力气,朝着扑来的恶犬狠狠横扫过去!

呜嗷——!

木柱结结实实砸在恶犬腰腹!沉闷的骨裂声响起!恶犬惨嚎一声,被巨大的力量砸飞出去,撞在庙墙上,抽搐几下便不动了。

“妈的!敢伤老子的狗!剁了他!”刀疤脸又惊又怒,挥刀便砍向柳明璋!

柳明璋一击得手,旧力已竭,新力未生,眼看刀光及体,只能咬牙闭目,将身后的云岫死死护住!

嗤啦!

冰冷的刀锋撕裂皮肉的声音响起!剧痛从左肩传来!鲜血瞬间染红了半幅衣衫!柳明璋闷哼一声,身体晃了晃,却硬是咬牙不退半步,手中断木柱下意识地朝前捅去!

刀疤脸没想到这书生如此硬气,猝不及防,被木柱重重捣在胸口,痛得倒退两步。另外两个汉子见状,也挥刀扑上!

“住手!”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声清越冰冷、带着无上威严的娇叱,如同九天惊雷,骤然在破庙中炸响!这声音并非来自柳明璋或云岫,竟像是从虚空之中迸发而出!

随着这声叱咤,一股无形而磅礴的冰寒气息,如同极地风暴,瞬间席卷了整个破庙!温度骤降!墙壁、地面、甚至空气中都凝结出细小的冰晶!那三个凶神恶煞的汉子如同被无形的巨锤击中胸口,动作瞬间僵直,脸上血色尽褪,眼中爆发出极致的恐惧!他们手中的钢刀“当啷”坠地,身体筛糠般剧烈颤抖,仿佛看到了世间最恐怖的存在!

“妖……妖怪!”刀疤脸牙齿打颤,惊恐地指向柳明璋身后的方向,语无伦次。

柳明璋忍着剧痛,惊愕回头。只见身后的云岫,依旧蜷缩着,紧紧抱着琴,身体抖得厉害。然而,就在她头顶上方尺许的虚空之中,不知何时,竟悬浮着一道极其朦胧、近乎透明的女子虚影!

那虚影身姿曼妙,仿佛笼罩在流动的月华清辉之中,看不真切面容,唯有一双冰冷的、如同万载寒冰雕琢而成的眼眸,清晰地投射出实质般的、洞穿灵魂的森然杀意!那目光扫过三个恶汉,如同在看三只微不足道的蝼蚁!

虚影一闪而逝,仿佛从未出现过。但那恐怖的威压和刺骨的寒意却真实不虚地残留着。

“鬼啊——!”三个恶汉肝胆俱裂,哪里还敢停留?连滚爬爬,屁滚尿流地冲出破庙,连地上的刀和死狗都顾不上了,瞬间消失在茫茫雨幕之中,只留下几声惊恐到变调的惨叫余音。

破庙内,死寂一片。唯有庙外风雨声依旧。

柳明璋捂着血流如注的肩头,剧痛和失血让他眼前阵阵发黑。他难以置信地看向云岫,又看看虚影消失的地方,心中掀起惊涛骇浪!那是什么?那冰冷的眼神……那绝非云岫!可它又分明是从云岫身上浮现的!

云岫似乎对外界发生的一切毫无所觉,只是被方才的厮杀和血腥吓得魂不附体,依旧紧紧抱着琴,蜷缩在角落里瑟瑟发抖,如同惊弓之鸟。

柳明璋强撑着精神,撕下衣襟下摆,草草包扎住肩上深可见骨的伤口。鲜血很快浸透了布条,疼痛如同烈火灼烧。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惊疑与恐惧,走到云岫身边,尽量放柔声音:“云岫姑娘,歹人已被吓走了,没事了,别怕。”

云岫这才慢慢抬起头,素纱早已被泪水浸湿,贴在脸上。她那双墨玉般的眼眸依旧茫然没有焦点,却充满了劫后余生的惊悸和后怕。她摸索着,再次紧紧抓住柳明璋未受伤的右臂衣袖,仿佛那是唯一的浮木,声音带着哭腔:“柳……柳公子……你的伤……都怪我……”

“皮外伤,不碍事。”柳明璋忍着痛,温言安慰,“此地不宜久留,恐那伙贼人去而复返。雨势稍小了些,姑娘若不嫌弃,先随我回山下的草庐暂避,再作打算,可好?”

云岫此刻六神无主,又目不能视,对柳明璋充满了依赖和感激,闻言连忙点头:“全……全凭公子安排。”

柳明璋拾起地上的琴——入手沉重,油布包裹下隐隐透出古木的温润质感。他小心地将琴背好,又扶起虚弱的云岫。两人互相搀扶着,深一脚浅一脚,艰难地走出破庙,踏入依旧淅沥的风雨之中,朝着山下听竹小筑的方向蹒跚而行。柳明璋肩头的伤口在颠簸中不断渗血,染红了云岫月白的衣袖,也留下了一路蜿蜒断续的血痕。而他心中的疑云,比这沉璧湖上的雨雾更加浓重——那惊鸿一瞥、杀意凛然的虚影,究竟是什么?

听竹小筑的灯火在风雨飘摇的夜色中,如同汪洋中的孤岛,温暖而珍贵。

柳明璋咬牙支撑,终于将几乎虚脱的云岫扶进简陋却干净的茅屋。点燃油灯,昏黄的光晕驱散了部分黑暗和寒意。云岫身上湿透的月白衣裙紧贴着单薄的身体,冷得瑟瑟发抖,脸上素纱也狼狈地歪斜着,露出小半张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下巴尖俏,唇色淡得几乎看不见。

“姑娘先在此稍坐,我去生火,再找些干爽衣物。”柳明璋将她扶到屋内唯一一张竹椅上坐好,自己则因失血和剧痛,脚步虚浮地走向灶间。他肩上伤口狰狞,血虽暂时被布条压住,但半身衣衫已被染透,看起来触目惊心。

“公子!”云岫虽看不见,却能闻到浓重的血腥气,听到他压抑的痛哼,急得摸索着想要站起,“你的伤……很重!先……先顾你自己!”

“无妨……”柳明璋刚说两个字,一阵剧烈的眩晕袭来,眼前发黑,身体晃了晃,险些栽倒。他连忙扶住墙壁,大口喘息,冷汗涔涔而下。

就在这时,云岫怀抱着的那张古琴,被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琴身,竟毫无征兆地微微震动了一下!极其细微,如同沉睡生灵的脉搏。紧接着,一股极其微弱、却清冽纯粹如同月下寒泉的凉意,透过层层油布和云岫的怀抱,悄然弥漫开来。

云岫似乎毫无所觉,依旧焦急地面朝着柳明璋的方向。

然而,柳明璋却猛地感觉到,自己肩头那如同烈焰灼烧般的剧痛,竟在这股突如其来的凉意拂过时,瞬间减轻了大半!仿佛有一股冰泉注入滚烫的伤口,镇痛清凉。更神奇的是,那原本血流不止的伤口,竟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缓慢地收敛、止血!虽然伤口依旧狰狞,但那股要命的灼痛感和失血的眩晕感却大大缓解了!

柳明璋惊愕地看向云岫怀中的琴,又看向茫然不知的云岫,心中疑窦更深。这琴……有古怪!

他强压下翻腾的思绪,先扶着云岫在竹椅坐稳,然后挣扎着在灶下生起一小堆火。橘黄色的火苗跳跃起来,带来融融暖意。他又翻箱倒柜,找出自己一套半旧的干净青布衣衫,放在云岫身边的矮几上。

“云岫姑娘,这是在下干净的旧衣,若不嫌弃,请先换上,以免着凉。我去……外面处理一下伤口。”柳明璋声音有些虚弱,说完便拿起家中常备的金疮药和干净布条,退到屋外的小小门廊下。他背对着门,解开被血浸透的布条,露出皮肉翻卷的伤口。冰冷的夜风吹过,激得他一个哆嗦,却也让他头脑清醒了几分。他咬着牙,将药粉洒在伤口上,重新包扎。

屋内,云岫听着门外的动静,摸索着拿起那套干净的男子衣衫,触手是粗糙的棉布质感。她犹豫片刻,听着门外呼啸的风雨和柳明璋压抑的喘息,最终还是摸索着,背对着门口,小心翼翼、极其缓慢地解开了自己湿透的、沾满泥污的月白罗裙。素纱滑落,露出一张苍白却精致得如同玉雕的侧脸,鼻梁秀挺,唇形优美,下颌线条流畅,只是那双墨玉般的眸子依旧空洞无神,为她增添了几分令人心碎的脆弱。她摸索着换上宽大的青布衣衫,将湿漉漉的长发拢在耳后,动作间充满了盲人特有的谨慎与笨拙。

柳明璋处理好伤口回到屋内时,云岫已换好衣服,正摸索着试图整理换下的湿衣。宽大的青衫套在她纤细的身上,空空荡荡,袖口挽了几道才露出苍白的手腕。洗去泥污的脸庞在火光映照下,苍白脆弱得如同易碎的琉璃。柳明璋忙道:“姑娘别动,这些我来收拾。”他上前接过湿衣,搭在火边烘烤。

他在云岫对面的小竹凳上坐下,肩头的伤依旧隐隐作痛,但比之前好多了。他看着火光映照下云岫安静却难掩惊惶的侧脸,终于忍不住问道:“云岫姑娘,方才在庙中……那三个恶人被惊走时……你可曾……感觉到什么异样?”

云岫茫然地抬起头,空洞的眸子映着跳动的火苗:“异样?我……我只听到他们突然惨叫,喊着‘妖怪’,然后就跑了……柳公子,是你打跑了他们吗?”她语气里充满了感激和后怕。

柳明璋心中一沉。她果然不知道!那虚影的出现和消失,她毫无察觉。他犹豫着,试探道:“并非在下之功。当时……似乎有一道……影子,从姑娘身边浮现,那三个恶汉是被那影子吓走的。”

“影子?”云岫脸上血色尽褪,身体猛地一颤,双手下意识地紧紧抓住自己的衣袖,指节泛白,声音带着恐惧的颤抖,“什……什么影子?我……我不知道……我什么也没感觉到……公子,你……你别吓我……” 她如同受惊的小鹿,无助地蜷缩起身体。

见她如此反应,柳明璋心知再问下去只会徒增她的恐惧,连忙安抚道:“许是在下失血过多,眼花了。姑娘莫怕,歹人已走,这里很安全。”他转移话题,“姑娘方才说,你是琴师?不知可否……让在下见识一下姑娘的琴?” 他对那能散发清凉气息、似乎还有疗伤奇效的古琴充满了好奇。

提到琴,云岫紧绷的情绪似乎缓和了一些,如同抚摸最亲密的伙伴,轻轻抚摸着怀中油布包裹的琴身,点了点头:“嗯。它叫‘幽泉’。” 她摸索着,一层层解开湿漉漉的油布。

油布褪去,一张古琴显露真容。琴身并非寻常桐木,而是一种深沉的、如同墨玉般温润的乌木,木质细腻致密,流转着内敛的幽光。琴身线条流畅古朴,没有任何繁复的雕饰,只在琴尾处,以极其古拙飘逸的篆书刻着两个小字——“幽泉”。琴弦根根晶莹,如同月下凝结的冰蚕丝,散发着清冷的光泽。整张琴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古意和灵韵,仿佛沉淀了千年岁月。最奇特的是,当它完全暴露在空气中时,那股清冽的凉意更加明显了,仿佛在炎炎夏日置身于一眼寒潭之畔。

“好琴!”柳明璋虽不善琴,但精于书画,对器物之美有着敏锐的感知,忍不住由衷赞叹,“此琴绝非凡品!难怪姑娘视若性命。”

云岫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丝极淡的、近乎虚幻的微笑,指尖温柔地拂过冰冷的琴弦:“幽泉伴我多年,是我唯一的……依靠了。”语气中带着深深的依恋与落寞。

柳明璋看着她与琴之间那种近乎血脉相连的羁绊,心中莫名一软。他起身,从灶上瓦罐里倒出半碗温热的米汤,又找出两个粗面饼子,递到云岫手中:“姑娘想必饿坏了,先垫垫肚子。寒舍简陋,只有这些粗食。”

云岫确实饥肠辘辘,感激地接过,小口小口地吃着,动作斯文,却难掩急切。柳明璋看着她,心中盘算。这姑娘来历成谜,目盲柔弱,又身怀异宝(那张古琴显然不凡),还被人追捕……留她在身边,恐怕后患无穷。但此刻风雨未歇,她又无处可去,自己若将她拒之门外,与禽兽何异?罢了,先安顿下来,待天明雨停,再作计较。

他将自己唯一的床榻让给云岫,自己在堂屋角落铺了些干草,和衣而卧。肩上隐隐作痛,庙中那惊鸿一瞥的冰冷虚影更是不断在脑海中浮现,让他辗转难眠。而里屋,云岫躺在陌生的床铺上,紧紧抱着幽泉琴,亦是心潮起伏,惊惧与迷茫交织。沉璧湖的风雨,拍打着听竹小筑的茅檐,也拍打着两颗同样不安的心。

接下来的日子,云岫便在听竹小筑暂住了下来。柳明璋肩伤未愈,无法作画,便专心照料这个意外闯入他生活的盲女。云岫虽目不能视,却异常聪慧灵巧,很快便熟悉了小屋的布局。她摸索着帮柳明璋煎药、收拾简单的家务,动作从开始的笨拙到渐渐流畅。她性情沉静如水,话不多,常常抱着幽泉琴,静静坐在湖畔柳树下,空洞的眼神望着波光粼粼的湖面,不知在想些什么,周身笼罩着一层化不开的孤寂与哀愁。

柳明璋发现,每当云岫情绪低落或身体不适时,那张幽泉琴便会散发出更明显的清冽凉意,似乎能安抚她的心神。而自己靠近她时,肩头的伤处总会感到一丝舒适的凉意,愈合的速度也快得异乎寻常,不到十日,那深可见骨的刀伤竟已结痂收口,只留下一道暗红的疤痕。这更让他确信,云岫和这张琴,绝不简单。

一日午后,阳光晴好。柳明璋在屋前支起画架,准备将沉璧湖对岸的春山新绿入画。云岫抱着琴,安静地坐在他身旁不远处的青石上。微风拂过,带来湖水的湿润气息和草木的芬芳。

柳明璋调好颜色,落笔勾勒远山轮廓。画着画着,心中忽有所感,忍不住侧头看向云岫。阳光透过柳叶的缝隙,洒在她安静的侧脸上,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苍白的肌肤几乎透明。她微微仰着头,空洞的眸子“望”着远方,仿佛在感受着风的方向,阳光的温度。那份沉静中带着脆弱的美,如同雨后的空谷幽兰,悄然拨动了柳明璋的心弦。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在画纸一角,用极淡的墨色,勾勒出一个朦胧的侧影。没有描绘她的眼睛,只着重那优美的下颌线条,微仰的脖颈,以及那随风轻扬的几缕鬓发。虽只是寥寥数笔,却已捕捉到了那份独特的、遗世独立的孤清神韵。

“柳公子在画什么?”云岫似乎感觉到他的目光,侧过头来,轻声问道。

“哦,没什么,试试新调的墨色。”柳明璋有些慌乱地掩饰,心中却泛起一丝异样的涟漪。

云岫并未追问,只是沉默了片刻,忽然道:“公子……可想听琴?”

柳明璋一怔,随即欣然点头:“固所愿也,不敢请耳。”

云岫摸索着将幽泉琴平置于膝上,纤长白皙的十指,轻轻搭上那晶莹的琴弦。她深深吸了一口气,仿佛在凝聚心神,指尖微动。

铮——

一个清冷的音符流淌而出,如同冰泉滴落深潭,瞬间打破了午后的宁静。紧接着,一连串空灵、悠远、带着淡淡寂寥的旋律,从她指尖倾泻而出。那琴音清越得不染尘埃,时而如山间晨雾般缥缈,时而如月下寒潭般幽深,时而如孤鹤唳天般清绝。每一个音符都仿佛带着凉意,却又奇异地能抚平人心中的躁动,让人不由自主地沉静下来。

柳明璋不知不觉放下了画笔,屏息凝神,完全沉浸在这从未听闻过的天籁之音中。他仿佛看到千山暮雪,看到寒江独钓,看到孤峰绝顶之上,一轮清冷的孤月,亘古不变地照耀着寂寥的尘寰。这琴音里,没有凡尘的烟火气,只有一种超然物外的清冷与孤独。他从未想过,一张琴,一个盲女,竟能奏出如此动人心魄又直抵灵魂深处的旋律。

一曲终了,余音袅袅,仿佛还在湖畔的空气中震颤。柳明璋久久不能回神,半晌才由衷赞叹:“此曲只应天上有!姑娘琴艺,已臻化境!不知此曲何名?”

云岫指尖轻轻拂过微颤的琴弦,空洞的眼中掠过一丝追忆与怅惘,声音轻得像叹息:“此曲……名唤《鹤唳青霄》。”

“鹤唳青霄……”柳明璋默念这名字,只觉无比贴切,仿佛那清越的琴音仍在耳边回响。他看着云岫抚琴时那专注而沉静的侧影,心中那份朦胧的好感,如同投入石子的湖面,悄然荡开了更深的涟漪。她就像这曲中的孤鹤,清冷高洁,却又带着不为人知的哀伤,遗落在这尘世间。

日子如水般流淌。柳明璋的伤已痊愈,重新开始作画。云岫的琴声,成了听竹小筑最动人的风景。柳明璋作画时,她常在旁抚琴。奇妙的感应随之而生——当云岫的琴音空灵高远时,柳明璋笔下山水便愈发气象开阔,意境悠远;当琴音转为幽微婉转,他笔下的花鸟便更显细腻灵动,情致盎然。仿佛她的琴音能无形中牵引他的笔意,赋予画作更深邃的灵魂。

柳明璋开始悄悄为云岫画像。在湖畔柳下,在窗前灯旁,在她抚琴凝思的瞬间……他用最细腻的笔触,描绘她清丽的轮廓,专注的神态,以及那份独特的、如同月光般的清冷气质。一幅幅画作,无声地记录着这个盲女在他心中悄然绽放的光华。他小心地将这些画收藏起来,未曾示人,却成了他心底最珍贵的秘密。

沉璧湖畔的柳树抽出了鹅黄的新芽,又渐渐转为浓郁的翠绿。柳明璋与云岫之间,一种无声的默契与情愫,如同湖中悄然滋生的水草,在平静的日常下潜滋暗长。柳明璋会为她细细描述湖光山色的变幻,描绘花开花落的样子。云岫则用琴音回应,或喜或忧,或恬淡或幽思,皆在弦上。她空洞的眸子里,渐渐有了温度,那层孤寂的坚冰,在柳明璋温和的陪伴下,似乎也在一点点消融。

然而,平静之下,暗流从未止息。那张幽泉琴的奇异之处,柳明璋感受极深。月圆之夜,琴身散发的凉意尤为明显,甚至整个听竹小筑的温度都会比别处低上几分。更让柳明璋不安的是,他偶尔会在深夜醒来,仿佛听到极其轻微的、如同女子叹息般的低语,飘渺不定,来源难辨。有一次,他半夜口渴起身,竟恍惚瞥见云岫床边,似乎有一道极其模糊的、散发着微光的白影一闪而逝,转瞬融入黑暗。他惊疑不定,再看云岫,她呼吸均匀,沉睡正酣,仿佛只是他的幻觉。

他知道,云岫身上藏着巨大的秘密。那个在破庙中惊走恶汉的冰冷虚影,绝非偶然。这秘密如同悬顶之剑,让他既担忧云岫的安危,又隐隐恐惧那未知的存在。他曾旁敲侧击地问过云岫的过去,她总是沉默以对,空洞的眼中蒙上更深的哀伤,仿佛触碰到了无法愈合的伤疤。柳明璋便不忍再问,只能将疑虑深埋心底,默默守护着她。

转眼夏至。这日,柳明璋去镇上为老塾师送画,顺便换些米粮。回来时,远远便听见听竹小筑方向传来清越悠扬的琴声。他心中一暖,加快了脚步。然而,刚走近篱笆小院,琴声却戛然而止!紧接着,屋内传来“砰”的一声闷响,似乎是重物坠地!

“云岫!”柳明璋心头一紧,疾步冲进屋内!

眼前的景象让他大惊失色!

云岫跌倒在地,幽泉琴摔在一旁。她脸色惨白如白纸,双目紧闭,牙关紧咬,身体蜷缩成一团,正剧烈地抽搐着!豆大的冷汗瞬间浸湿了她的鬓发,顺着苍白的脸颊滑落。她双手死死按住心口,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如同小兽濒死般的痛苦呜咽。更令人心惊的是,她周身竟散发出肉眼可见的丝丝缕缕白色寒气!屋内的温度骤然下降,靠近她的地面甚至凝结了一层薄薄的白霜!

“云岫!你怎么了?!”柳明璋魂飞魄散,扑过去想扶起她。

刚一触碰到她的手臂,一股刺骨的冰寒瞬间顺着指尖蔓延上来,冻得他一个激灵!云岫的身体冰冷得如同寒玉!

“冷……好冷……痛……”云岫似乎还有一丝意识,牙齿打颤,断断续续地呻吟着,空洞的眼眸因剧痛而失神地大睁着,却什么也看不见。

柳明璋又惊又痛,手足无措!他想起那幽泉琴的凉意似乎能安抚她,连忙将摔在一旁的琴抱过来,塞进云岫怀中:“琴!云岫!抱着琴!”

然而,这一次,幽泉琴触手依旧冰凉,却似乎失去了往日的灵性,并未能缓解云岫的痛苦。她依旧蜷缩着,抽搐着,身体越来越冷,气息也越来越微弱。

就在柳明璋心急如焚、几近绝望之际,异变陡生!

怀抱着幽泉琴的云岫,身体猛地一僵!随即,一股极其强大的、冰冷彻骨的气息,毫无征兆地从她体内爆发出来!

呼——!

无形的气浪以她为中心轰然扩散!屋内简陋的桌椅板凳被瞬间掀翻!柳明璋也被这股巨力狠狠撞飞出去,重重砸在墙壁上,摔得七荤八素!

他挣扎着抬起头,眼前的一幕让他瞬间血液冻结,瞳孔骤缩!

只见倒在地上的云岫,身体被一层浓郁的、如同实质的月白色光华笼罩!在那光华中,她的身形竟开始发生不可思议的变化!乌黑的长发无风自动,根根飞扬,迅速褪去墨色,化作一片刺目的银白!那张苍白脆弱的脸庞,轮廓似乎也在微调,变得更加精致绝伦,眉宇间一股凛然不可侵犯的冰冷威严取代了往日的柔弱!最令人心胆俱裂的是,在她身后,虚空中竟缓缓凝聚、舒展开三条巨大而蓬松的、如同月光织就的……狐尾虚影!那狐尾虚影并非实体,却散发着令人灵魂颤栗的恐怖威压!

“云岫”缓缓睁开了眼睛。那双眼睛,不再是空洞的墨玉,而是变成了冰冷剔透、毫无人类情感的淡金色竖瞳!眼神睥睨,如同高高在上的神只俯瞰蝼蚁!

她(或者说“它”)缓缓坐起身,银发如瀑垂落,三尾虚影在身后轻轻摇曳。她看也没看摔在墙角、满脸惊骇的柳明璋,只是微微蹙着眉,低头看着自己冰冷颤抖的手,淡金色的竖瞳中闪过一丝压抑的痛苦和深深的厌恶。一个冰冷、高傲、带着奇异回响的女声,从她口中发出,与云岫那温软怯懦的江南口音截然不同:

“该死……这具凡胎……竟如此不堪!寒毒反噬……连月魄之力都难以压制了……” 声音里充满了对躯壳的鄙夷和自身处境的焦躁。

柳明璋如遭五雷轰顶,浑身冰冷!所有的疑团瞬间贯通!破庙中的虚影!琴音的奇异!月夜的叹息!此刻眼前这银发金瞳、三尾摇曳的恐怖存在!原来一直与云岫共生的,竟是……狐妖!

“你……你是谁?你把云岫怎么了?!”巨大的恐惧和愤怒冲垮了理智,柳明璋挣扎着爬起来,嘶声质问,尽管声音因恐惧而颤抖。

那占据了云岫身体的狐妖终于将目光投向他。淡金色的竖瞳冰冷地扫过柳明璋,如同看着一只碍眼的虫子,充满了不屑与漠然。

“区区凡人,也配质问本座?”她的声音如同寒冰碰撞,带着高高在上的威压,“若非这具残躯羸弱,需要你这蝼蚁的气息稍作调和,凭你方才窥见本座真容,便已是死罪!”她瞥了一眼柳明璋,眼神中毫无云岫的半分温度,只有赤裸裸的利用和俯视。

柳明璋的心沉到了谷底。原来自己这些时日的悉心照料,那些朦胧的情愫,在对方眼中,不过是一剂维系这“凡胎”不立刻崩溃的“药引”!他看着云岫那熟悉又陌生的脸庞,被另一个冰冷恐怖的灵魂占据,巨大的痛苦和愤怒几乎将他撕裂!

“滚出去!从她身体里滚出去!”柳明璋双目赤红,不知哪里来的勇气,竟踉跄着朝那狐妖扑去!他要夺回云岫!

“哼!不自量力!”狐妖眼中金芒一闪,只是随意地一拂袖!

一股无形的巨力再次将柳明璋狠狠掀飞!他撞在门框上,喉头一甜,喷出一口鲜血,眼前发黑,彻底失去了意识。

不知过了多久,柳明璋在冰冷的地面上悠悠醒转。浑身剧痛,胸口如同压着巨石。他艰难地睁开眼,屋内一片狼藉。那恐怖的银发金瞳身影已然消失。云岫蜷缩在墙角,身上盖着他那件青布旧衣,双目紧闭,脸色依旧苍白,但呼吸似乎平稳了许多。幽泉琴安静地躺在她身边。

柳明璋挣扎着爬过去,颤抖着伸出手指探向云岫的鼻息。温热的呼吸拂过指尖,他紧绷的心弦才猛地一松。还好,她还活着。

他小心翼翼地将云岫抱到床上躺好,盖好薄被。看着她在昏睡中依旧紧蹙的眉头,柳明璋心中五味杂陈,如同打翻了苦胆。怜惜、恐惧、愤怒、迷茫……种种情绪交织撕扯。那个占据她身体的冰冷存在,究竟是什么?它对云岫做了什么?为何要寄居在一个盲女体内?云岫知道这一切吗?

他颓然坐在床边,第一次感到如此无力。沉璧湖的月光,透过窗棂,冷冷地洒在地上,也洒在他苍白痛苦的脸上。

柳明璋守着昏睡的云岫,一夜无眠。天色微明时,云岫的睫毛颤动了几下,缓缓睁开了眼睛。依旧是那双空洞的墨玉眸子,带着初醒的迷茫和一丝残留的痛苦。

“柳……公子?”她虚弱地唤道,声音干涩沙哑。

“我在。”柳明璋连忙俯身,声音有些发紧,“你感觉怎么样?昨夜……你突然发病,吓坏我了。”

云岫似乎努力回忆着什么,脸上露出痛苦和困惑的神色:“昨夜……我只记得心口突然像被冰锥刺穿一样痛,冷得骨头缝里都结了冰……然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她摸索着,紧紧抓住柳明璋的手,冰凉的手指带着后怕的颤抖,“公子……我是不是……又给你添麻烦了?你的手……怎么这么凉?”

感受着她指尖的冰凉和话语中熟悉的依赖,柳明璋心中剧痛。昨夜那银发金瞳、三尾摇曳的恐怖身影,与眼前这个脆弱无助的盲女,形成了无比强烈的反差。他无法将真相告诉她,那只会让她陷入更深的恐惧。他只能强压下翻腾的情绪,反手握住她冰凉的手,尽量让声音听起来平静温和:“没事了,都过去了。你只是旧疾发作,休息几日便好。倒是你,觉得哪里还不舒服?”

云岫轻轻摇头,空洞的眼中依旧充满不安:“每次发作……都像是……死过一回……”她顿了顿,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种深切的茫然,“柳公子……你说……我是不是……真的……活不久了?” 这个问题如同一根冰冷的针,刺穿了柳明璋勉强维持的镇定。

“别胡说!”柳明璋心中一痛,语气不由得加重了几分,随即又放柔,“有我在,定会寻遍良方,治好你。这世间奇人异士多得很,总会有办法的。”这话既是在安慰云岫,也是在说服自己。他必须找到办法!不仅要治云岫的“寒疾”,更要弄清楚那狐妖的来历和目的,将她从云岫体内驱逐出去!

接下来的日子,柳明璋如同惊弓之鸟。他寸步不离地守着云岫,一边细心照料,一边暗中观察。云岫的身体似乎更加虚弱了,畏寒怕冷,精神也常常不济,常常倚在窗边,空洞地望着外面,一坐就是半日,沉默的时间越来越长。只有在抚弄幽泉琴时,她的眼中才会短暂地恢复一丝神采。

柳明璋注意到,每当月圆之夜临近,云岫体内的“寒毒”似乎就蠢蠢欲动,她的情绪也会变得格外低落焦躁。而那张幽泉琴散发的凉意也愈发明显,仿佛在积蓄力量,准备对抗什么。这更印证了他的猜测——云岫的“病”,与月相、与那狐妖息息相关!

他借口去镇上寻访名医,开始四处打探消息。他走遍了烟水镇和附近几个村镇所有的药铺医馆,甚至拜访了一些据说懂得驱邪之术的乡野神婆。然而,那些所谓的“名医”对云岫的症状皆束手无策,只说是罕见的“阴寒入髓”,开了些温补的方子,毫无作用。而那些神婆神汉,要么装神弄鬼骗些钱财,要么听到“寒气”、“月圆”等字眼,便讳莫如深,连连摆手,说这是“邪祟缠身”,非人力可解,劝他早早将人送走,以免祸及自身。

一次次的失望,如同冷水浇头。柳明璋忧心如焚,却束手无策。他只能将更多的时间用来陪伴云岫,为她描绘四季更迭的细微变化,讲些市井趣闻,试图驱散她心头的阴霾。云岫对他的依赖也日益加深,常常在他作画时,抱着琴坐在一旁,空洞的眸子“望”着他的方向,唇角带着一丝极淡却真实的安宁笑意。两人之间那份未言明的情愫,在巨大的危机阴影下,反而如同藤蔓般缠绕得更加紧密。

一日,柳明璋在镇上唯一一家稍具规模的书肆“墨香斋”中翻找医书,希望能寻得一线希望。他正对着一本泛黄的《奇症汇纂》皱眉苦思,书肆的老掌柜,一个须发皆白、精神矍铄的老者,踱步过来。

“柳相公,可是在寻治疑难杂症的方子?”老掌柜捻着胡须,目光扫过柳明璋手中那本生僻的医书。

柳明璋连忙拱手:“正是。家中……有位亲人,身染奇疾,畏寒如冰,月圆尤甚,寻常药石罔效,晚辈心中焦急。”

老掌柜沉吟片刻,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精光:“畏寒如冰?月圆尤甚?此等症候……倒让老朽想起一则古远的传闻。”他压低声音,凑近柳明璋,“相公可知,这忘机山深处,沉璧湖之源,并非凡俗之地?”

柳明璋心头一跳:“愿闻其详。”

“相传,此山此湖,乃是一处极古老的‘地脉灵枢’所在。上古之时,有狐族圣地,名曰‘青丘’,其入口便隐于这忘机山云雾深处!青丘之狐,非寻常妖魅,乃天生灵种,善幻化,通晓天地灵气。其中尤以‘九尾天狐’为尊,法力通天,能引月魄精华,凝为内丹……”老掌柜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丝神秘,“相公所言之症,畏寒如冰,月圆尤甚……倒与传说中,青丘灵狐身受重创、内丹受损、寒毒反噬之状……颇有几分相似啊!”

青丘!狐族圣地!九尾天狐!月魄内丹!

老掌柜的话如同惊雷,在柳明璋脑海中炸响!所有的线索瞬间串联起来!破庙中的虚影,银发金瞳,三尾摇曳!幽泉琴散发的月魄凉意!云岫体内那恐怖的反噬寒毒!原来寄居在云岫体内的,竟是来自青丘的灵狐?而且极可能是身份尊贵、却身受重创的存在!它需要云岫这具“凡胎”作为容器栖身,更需要汲取……很可能是自己的气息(如同老掌柜所言“药引”)来压制寒毒!

“那……可有解救之法?”柳明璋急切追问,声音发颤。

老掌柜摇摇头,叹息道:“此乃上古秘辛,老朽也是道听途说。青丘之门缥缈难寻,灵狐之力更是非凡人所能揣度。若真是如此……那‘药引’之说,恐怕也非空穴来风。相公啊,”他意味深长地看着柳明璋,“与这等存在纠缠,福祸难料。老朽劝你……莫要强求,顺势而为,或许……尚有一线生机保全自身。”

保全自身?柳明璋心中苦涩。他如何能抛下云岫?即便她体内寄居着恐怖的灵狐,可云岫本身,那个脆弱、温柔、依赖着他的盲女,是无辜的啊!他谢过老掌柜,失魂落魄地走出书肆。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孤独而沉重。青丘……这个传说中的名字,如同巨大的阴影笼罩下来。他知道了真相的一角,却仿佛陷入了更深的绝望迷雾。

回到听竹小筑,柳明璋强打精神,将寻来的几味温补药材交给云岫,只说是镇上老大夫新开的方子。云岫默默接过,空洞的眼中似乎掠过一丝了然,却又很快被温顺的感激取代:“又劳烦公子奔波了。”

晚饭后,云岫抱着幽泉琴,坐在湖畔。暮色四合,沉璧湖水映着最后一抹晚霞的余烬,波光粼粼。她轻轻拨动琴弦,却没有成曲,只是几个零落的音符,如同心绪不宁的叹息。

“公子……”她忽然停下动作,声音轻得像耳语,“若……若有一天,我不在了……你……会记得我……记得我的琴声吗?”

柳明璋心中猛地一痛,如同被利刃刺穿!他走到她身边,蹲下身,仰头看着她苍白脆弱的侧脸,一字一句,郑重无比:“不会的。云岫,你会好起来的。我答应过你,要治好你,要带你去看遍这世间的花,听遍四时的风。你的琴声,是我此生听过最美的天籁,我怎会忘记?”他伸出手,轻轻覆盖在她冰凉的手背上,传递着坚定的暖意。

云岫的身体微微一颤,空洞的眸子里,瞬间盈满了水光。她反手,紧紧握住了柳明璋的手,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一滴滚烫的泪,无声地滑过她苍白的脸颊,滴落在冰冷的琴弦上,发出微不可闻的“嗒”的一声。

“公子……谢谢你……”她哽咽着,声音里充满了难以言喻的复杂情感,有感动,有依恋,更有一种深沉的、无法言说的悲哀。她知道自己的“病”非同寻常,也隐约感觉到体内那另一个冰冷存在的可怕。柳明璋的承诺和守护,如同黑暗中的烛火,温暖而珍贵,却也让她更加恐惧失去。

夜色渐深,一轮近乎圆满的明月升上中天,清辉洒满湖面。柳明璋心中警铃大作!明日便是月圆之夜!他不敢有丝毫懈怠,哄着云岫早早睡下,自己则抱了一床薄被,和衣守在云岫的房门外,如同忠诚的卫士。幽泉琴被放在云岫枕边,散发着比平时更浓郁的清冽气息。

子夜时分,万籁俱寂。唯有窗外虫鸣唧唧,湖波轻拍岸石。柳明璋靠着门板,强撑着精神,眼皮却越来越沉重。

突然!

一股极其阴冷、带着浓烈腥臊气的恶风,毫无征兆地刮过沉璧湖面,直扑听竹小筑!篱笆院墙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紧接着,几道迅疾如鬼魅的黑影,悄无声息地落在了小院之中!他们身着紧身夜行衣,身形矫健,脸上戴着狰狞的兽首面具,只露出一双双在月光下闪烁着贪婪与凶残光芒的眼睛!为首一人,身材尤为高大,腰间悬挂着一枚散发着不祥幽光的黑色骨铃!

柳明璋瞬间惊醒,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他猛地抽出藏在门后防身的柴刀,挡在门前,厉声喝道:“什么人?!”

“桀桀桀……”为首的黑衣人发出夜枭般的怪笑,声音嘶哑难听,“交出那个身怀月魄之力的女娃娃和她那张琴!饶你不死!”

月魄之力?!他们是为云岫(或者说她体内的狐妖)和幽泉琴而来!柳明璋心沉谷底,握紧柴刀的手心全是冷汗:“休想!”

“找死!”黑衣人首领眼中凶光一闪,也不废话,身形如电,五指成爪,带着腥风,直抓柳明璋咽喉!速度之快,远超常人!

柳明璋只觉劲风扑面,根本来不及反应!眼看那闪烁着乌光的利爪就要洞穿他的喉咙!

千钧一发之际!

云岫的房门轰然炸开!一股比黑衣人的恶风更加凛冽、更加纯粹、带着煌煌神威的冰寒气息,如同极地风暴般席卷而出!

柳明璋被这股气浪掀得倒退数步,惊骇望去!

只见云岫(或者说白璃)的身影悬浮在房门口!银发如月华流淌,无风自动!淡金色的竖瞳冰冷地扫视着院中的不速之客,充满了凛然杀意!三条凝实如月光匹练的巨大狐尾,在她身后恣意张扬地摇曳着,散发出令人窒息的恐怖威压!她周身笼罩着浓郁的月白光华,将整个小院映照得如同白昼!此刻的她,不再是破庙中惊鸿一瞥的虚影,而是真真正正显露出了属于青丘九尾天狐的威严本体!那绝世的容颜冰冷如霜,眉间一点冰晶印记熠熠生辉,周身散发着令人不敢直视的神圣与威严!

“魍魉宵小,也敢觊觎青丘之物?”白璃的声音如同万载玄冰相撞,带着无上的威严与不屑。她甚至没有多看柳明璋一眼,仿佛他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背景。

“九……九尾?!”为首的黑衣人首领看清白璃身后的三条狐尾和那恐怖的威压,面具下的脸色剧变,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惊骇,“情报有误!她不是重伤垂危吗?!撤!快撤!”他当机立断,猛地摇动腰间那枚黑色骨铃!

叮铃铃——!

刺耳诡异的铃声响起!一股无形的音波扩散开来!

然而,白璃只是冷哼一声,淡金色的竖瞳中寒芒暴涨!她身后一条狐尾猛地一甩!

轰!

一道凝练如实质的月白光华,如同九天垂落的银河瀑布,带着冻结灵魂的恐怖寒意,瞬间轰向那摇铃的黑衣首领!

黑衣人首领亡魂皆冒,拼尽全力将骨铃挡在身前,同时喷出一口精血在身上!

嗡!

骨铃幽光大盛,形成一个扭曲的黑色光罩!

噗嗤!

月白光华与黑色光罩猛烈碰撞!如同热刀切牛油!黑色光罩仅仅支撑了一瞬,便轰然破碎!骨铃发出一声哀鸣,瞬间布满裂痕!月白光华余势未衰,狠狠轰在黑衣人首领胸口!

“呃啊——!”黑衣人首领发出一声凄厉短促的惨叫,胸口瞬间被洞穿一个碗口大的、边缘凝结着冰霜的空洞!他眼中生机迅速消散,身体如同破麻袋般倒飞出去,重重砸在院墙上,滑落在地,再无生息!

另外几个黑衣人吓得魂飞魄散,哪里还敢停留?怪叫一声,如同丧家之犬,朝着不同方向疯狂逃窜!

白璃并未追击。她悬浮在半空,银发飘舞,金瞳冰冷地扫过狼藉的小院和那具迅速冻结的尸体。击杀强敌似乎并未给她带来丝毫快意,反而让她眉宇间那点冰晶印记的光芒急速闪烁,脸色变得更加苍白透明,身体周围的月白光华也剧烈波动起来,身后的三条狐尾虚影甚至出现了瞬间的涣散!

“唔……”她闷哼一声,淡金色的竖瞳中闪过一丝痛苦与强忍之色。显然,强行显化本体并施展雷霆一击,对她这重伤未愈的灵体而言,负担极其沉重,甚至可能引发了更严重的反噬!

她缓缓落地,月白光华收敛,三条狐尾虚影也随之消失。银发褪去,重新化为云岫乌黑的青丝,淡金色的竖瞳也变回空洞的墨玉色。占据身体的白璃似乎耗尽了力量,瞬间隐去。云岫的身体如同断了线的木偶,软软地向后倒去。

“云岫!”柳明璋惊呼一声,不顾一切地冲上前,在她倒地前将她紧紧抱住。怀中的身体冰冷刺骨,气息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

“白璃……白璃大人……”云岫在昏迷中,无意识地呢喃出一个陌生的名字,随即彻底失去了意识。

白璃!柳明璋心头剧震!这就是占据云岫身体的灵狐之名吗?他看着怀中昏迷不醒、脸色惨白的云岫,又看看院中那具胸口凝结冰霜、死状可怖的黑衣人尸体,一股巨大的寒意从心底蔓延开来。危机并未解除,反而如同暴风雨前的死寂,预示着更大的风暴即将来临。青丘、白璃、追杀者……他已被彻底卷入了一个无法想象的旋涡中心。

柳明璋将昏迷的云岫小心抱回床上。她的身体依旧冰冷,呼吸微弱而紊乱,仿佛随时会断绝。他不敢离开半步,用厚厚的棉被将她裹紧,又不断用热水浸湿布巾,为她擦拭额头和手心,试图驱散那刺骨的寒意。幽泉琴被他放在云岫枕边,琴身散发着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浓郁的清冽凉意,似乎在竭力护持着她微弱的心脉。

这一夜,漫长而煎熬。柳明璋守候在床边,看着云岫苍白的睡颜,心中翻江倒海。“白璃”这个名字,如同烙印般刻在他心头。这就是寄居在云岫体内、来自青丘的九尾天狐的真名吗?她究竟遭遇了什么,才会重伤垂危,不得不依附于一个凡间盲女?那些黑衣人又是何方神圣?他们口中的“月魄之力”指的是什么?是白璃本身的力量,还是……幽泉琴?

无数谜团如同乱麻。但有一点柳明璋无比清晰:无论是为了云岫的性命,还是为了应对那随时可能卷土重来的可怕敌人,他都必须尽快找到青丘的入口!只有回到青丘,白璃才有可能恢复力量,云岫也才有一线生机!老掌柜的话在他耳边回响——“忘机山深处,沉璧湖之源,青丘之门缥缈难寻……”

天光微亮时,云岫的呼吸终于平稳了一些,身体也不再冰冷得吓人,但依旧没有醒来。柳明璋知道不能再等。他将家中仅存的一点干粮和清水打包好,又带上防身的柴刀和火折子。看着床上昏睡的云岫,他眼中闪过一丝挣扎,最终还是咬咬牙,将她小心地背在身后,用布带牢牢固定住。幽泉琴则被他用油布仔细包裹,斜挎在胸前。

他最后看了一眼生活了一年多的听竹小筑,毅然决然地踏上了前往忘机山深处、追寻那缥缈青丘之门的艰险征途。

山路崎岖,越往深处走,越是人迹罕至。参天古木遮天蔽日,浓密的藤蔓如同巨蟒垂挂纠缠,脚下的腐叶层厚实绵软,散发着陈年腐朽的气息。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湿气和一种无形的压迫感,连鸟兽的鸣叫都显得稀少而诡异。柳明璋背着云岫,深一脚浅一脚,艰难前行。汗水浸透了他的衣衫,肩上的伤口在重压下隐隐作痛,但他不敢有丝毫停歇。

云岫伏在他背上,昏昏沉沉,偶尔会发出几声痛苦的呓语:“冷……好冷……白璃大人……救我……” 每当这时,幽泉琴便会散发出更强烈的凉意,似乎能稍稍安抚她的痛苦。

柳明璋心中酸楚,只能更紧地托住她,低声安慰:“云岫,坚持住,我们就快到了……就快到了……” 这话,连他自己都不信。青丘之门,究竟在何方?

他凭着老掌柜模糊的指引——“沉璧湖之源”,朝着忘机山主峰的方向攀登。饿了啃几口干粮,渴了喝几口山泉。夜幕降临,便寻一处背风干燥的岩隙,生起一小堆篝火,将云岫紧紧护在怀中,警惕地注视着周围无边的黑暗。林间夜枭的啼叫、野兽的低吼,都让他心惊肉跳。

第三日,他们已深入忘机山腹地。这里的景象更加原始蛮荒。巨大的蕨类植物如同史前遗存,奇形怪状的巨石散落各处。空气粘稠得如同液体,带着浓烈的草木腥气和某种难以言喻的古老气息。柳明璋疲惫不堪,精神却高度紧绷。他感觉到,怀中的幽泉琴,似乎与这片地域产生了某种奇异的共鸣,琴身微微发热,散发出柔和的、如同呼吸般明灭的微光。

“难道……快到了?”柳明璋精神一振。

就在这时,前方传来震耳欲聋的水声!转过一片陡峭的山崖,眼前豁然开朗!

一道巨大的瀑布,如同银河倒泻,从千仞绝壁之上轰鸣而下,砸入下方一个深不见底的碧绿水潭!水潭幽深如墨,寒气森森,潭水溢出,形成一条湍急的溪流,蜿蜒流向山下,正是沉璧湖的源头——寒潭!

瀑布轰鸣,水雾弥漫,在阳光下折射出七彩虹霓。然而,吸引柳明璋目光的,却是寒潭对面,那面光滑如镜、高耸入云的巨大石壁!石壁之上,天然生就着无数奇异的纹路,隐约构成一幅巨大而古老的图案。图案中心,是一个由三道相互缠绕、首尾相衔的奇异弧线构成的符号,散发着苍茫悠远的气息。

而在那巨大符号的正下方,寒潭幽深的水面之上约丈许高的石壁上,赫然有一个仅容一人通过的、被垂挂藤蔓半掩着的狭小洞口!洞口幽深黑暗,仿佛巨兽之口。

“青丘之门?!”柳明璋心头狂跳!幽泉琴在他怀中震动得更加明显,发出低沉的嗡鸣!背上的云岫似乎也感应到了什么,在昏迷中不安地扭动了一下。

他压抑住激动,仔细观察。要到达那个洞口,必须绕过这深不见底的寒潭。潭水幽深,寒气逼人,水下不知潜藏着何种危险。潭边怪石嶙峋,路径湿滑异常。

柳明璋深吸一口气,紧了紧背带,一手护着胸前的琴,一手攀着嶙峋的岩石,小心翼翼地沿着潭边狭窄湿滑的小径,朝着那个神秘的洞口挪去。每一步都需万分谨慎,稍有不慎,便是坠入寒潭、粉身碎骨的下场。

终于,在耗费了近一个时辰后,柳明璋有惊无险地来到了那个狭小的洞口前。浓密的藤蔓如同门帘垂挂。一股更加浓郁精纯、带着草木清香的灵气,从洞内扑面而来,令人精神为之一振。幽泉琴的嗡鸣声达到了顶点!

就是这里!柳明璋不再犹豫,一手拨开藤蔓,背着云岫,弯腰钻进了洞口。

洞内初时狭窄黑暗,仅容一人弯腰通行。行不过数十步,眼前豁然开朗!

柳明璋被眼前的景象震撼得几乎忘记了呼吸!

眼前并非想象中幽暗的山腹,而是一个巨大无比、如同仙境般的洞天世界!洞顶极高,镶嵌着无数散发着柔和白光的奇异晶石,如同夜空星辰,将整个空间照耀得如同白昼。洞中奇花异草遍地,散发着幽幽清香。巨大的、形态奇特的钟乳石柱拔地而起,连接洞顶,如同支撑天地的玉柱。一条清澈见底的地下河蜿蜒流淌,水声淙淙,河床上铺满了五彩的鹅卵石,散发出温润的光泽。空气中弥漫着浓郁得化不开的灵气,呼吸间都令人心旷神怡。

这里,便是传说中的青丘秘境!

然而,这宛如仙境的洞天之中,却弥漫着一股挥之不去的肃杀与衰败之气。许多奇花异草呈现出枯萎的迹象,洞壁上残留着巨大的爪痕和法术轰击后的焦黑痕迹。远处,甚至能看到一些破碎的玉石建筑废墟,散落在奇花异草之间,无声诉说着这里曾经历过一场惨烈的变故。

柳明璋背着云岫,沿着地下河畔的小径,小心翼翼地向前探索。越往深处走,灵气越发浓郁,但那种衰败和战斗的痕迹也越发明显。

终于,在穿过一片巨大的、如同水晶丛林般的钟乳石群后,一座宏伟却残破的宫殿出现在眼前!宫殿依山而建,通体由一种温润的白色玉石雕琢而成,风格古朴而宏大。只是此刻,高大的玉柱断裂坍塌,精美的浮雕残缺不全,厚重的玉石宫门倾倒一旁,露出黑洞洞的入口。宫殿前的广场上,散落着碎裂的兵器和一些早已风化的、巨大的兽类骸骨!

宫殿正门上方,一块巨大的玉匾斜挂,上面以古老的云篆刻着三个气势磅礴的大字——“玉髓宫”!

这里,便是青丘狐族的核心圣地,玉髓宫!只是如今,辉煌已成废墟。

柳明璋的心沉甸甸的。他背着云岫,踏过断裂的玉阶,走入那幽深的宫门。宫殿内部更加残破,穹顶镶嵌的明珠大半暗淡或碎裂,光线昏暗。碎裂的玉石、倒塌的屏风、断裂的帷幕……一片狼藉。唯有宫殿最深处,一座由整块巨大寒玉雕琢而成的高台依旧完好。高台之上,似乎供奉着什么。

柳明璋走近高台。只见寒玉高台的中心,并非神像,而是一个由无数玄奥符文构成的、缓缓旋转的银色光阵!光阵的光芒有些黯淡,似乎能量不足。而在光阵的核心,悬浮着一块拳头大小、形状并不规则、通体晶莹剔透、内部仿佛有星河旋转、月华流淌的奇异晶体!晶体散发着柔和却无比精纯的月白色光华,正是整个青丘秘境灵气的源头!

“月魄本源!”柳明璋心中明悟。这必定是支撑整个青丘秘境运转的核心,也是白璃力量的源泉!

就在这时,他背上的云岫突然剧烈地颤抖起来!幽泉琴也发出急促的嗡鸣!一股强大的吸力从云岫体内爆发,牵引着高台上那块月魄本源晶体!晶体光华大放,缓缓脱离光阵,朝着云岫飞来!

与此同时,云岫的身体再次被月白色的光华笼罩!银发瞬间生长,淡金色的竖瞳猛然睁开!三条巨大的狐尾虚影在她身后凝聚!白璃,再次强行显化!

她(白璃)一把抓住飞来的月魄本源晶体,冰冷的脸上露出一丝激动与贪婪!她盘膝坐于冰冷的玉石地面上,双手捧着晶体置于胸前,双目紧闭,周身光华流转,开始疯狂地汲取晶体中精纯的月魄之力!

随着月魄之力的涌入,白璃身上的气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攀升!原本有些虚幻的狐尾变得凝实如真,银发更加璀璨,眉间那点冰晶印记爆发出刺目的光芒!一股强大得令人窒息的威压弥漫开来!

柳明璋被这股威压逼得连连后退,心中骇然。然而,他很快发现,白璃在汲取月魄本源的同时,云岫的身体却在发生可怕的变化!她的脸色以惊人的速度灰败下去,原本微弱的呼吸变得更加急促艰难,身体甚至开始出现一种诡异的半透明感,仿佛生命力正在被急速抽离!

“住手!白璃!快住手!你这样会害死云岫的!”柳明璋目眦欲裂,不顾一切地冲上前嘶吼!

白璃猛地睁开淡金色的竖瞳,眼中冰冷一片,只有对力量的渴望和一丝不耐烦:“聒噪!本座恢复力量,自会重塑她的肉身!滚开!”她一拂袖,一股巨力将柳明璋狠狠掀飞出去!

柳明璋重重摔在冰冷的玉石地面上,喉头一甜。他挣扎着爬起,看着云岫那越来越透明的身体,心如刀绞!他明白了!白璃根本不在乎云岫的死活!她需要的只是一个能让她回到青丘、接触到月魄本源的容器!一旦她力量恢复,云岫的凡胎肉身必将被彻底榨干、崩溃!

“不——!”绝望的怒吼在柳明璋胸中炸开!他不能眼睁睁看着云岫消失!他赤红着双眼,如同疯兽般再次扑向白璃!目标不是白璃,而是她手中那块正在被疯狂汲取的月魄本源晶体!他要打断她!哪怕粉身碎骨!

“蝼蚁!找死!”白璃眼中杀机暴涨!她正处在汲取力量的关键时刻,岂容打扰?一条巨大的狐尾如同钢鞭,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朝着扑来的柳明璋狠狠抽去!这一击,蕴含了磅礴的月魄之力,足以将他瞬间拍成肉泥!

柳明璋看着那在眼前急速放大的、散发着死亡气息的狐尾,心中一片冰凉。完了……

就在这千钧一发、柳明璋即将被白璃含怒一击拍成齑粉的刹那!

异变陡生!

白璃怀中,那块被疯狂汲取的月魄本源晶体,骤然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如同太阳般刺目的光芒!这光芒并非攻击,却带着一种纯粹而浩瀚的意志!一股强大无比的排斥力猛地从晶体中爆发出来!

白璃猝不及防,发出一声惊怒交加的闷哼!她强行汲取力量的过程被硬生生打断!更可怕的是,这股源自月魄本源的排斥力,似乎与她体内的某种力量产生了剧烈的冲突!

“噗——!”白璃如遭重击,猛地喷出一大口银白色的、如同液态月光般的血液!周身光华瞬间黯淡紊乱!三条凝实的狐尾剧烈震荡,几乎溃散!她手中的月魄本源晶体也脱手飞出,悬浮在半空,光芒明灭不定。

而那条抽向柳明璋的致命狐尾,也因这突如其来的反噬而力量大减,轨迹偏移!

即便如此,残余的力量依旧恐怖!狐尾擦着柳明璋的身体扫过!他只觉得一股无法抗拒的巨力袭来,整个人如同被狂奔的野牛撞中,再次狠狠倒飞出去,砸在远处的玉石柱基上,浑身骨头如同散架般剧痛,眼前阵阵发黑,彻底失去了行动能力,只能眼睁睁看着场中的剧变。

“呃啊——!”白璃发出痛苦的嘶鸣,身体蜷缩起来,淡金色的竖瞳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与痛苦!她周身的气息狂暴地波动着,月白色的光华与一股深沉的、如同附骨之蛆般的漆黑寒气激烈地在她体内冲突、撕扯!那黑气如同活物,带着极致的阴冷与怨毒,疯狂地侵蚀着她的灵体本源!显然,月魄本源的排斥,不仅打断了她恢复力量的进程,更引动了她体内原本被压制的、更深层的可怕创伤——那绝非普通的寒毒!

“玄阴……蚀魂咒?!是……是你?!”白璃的声音因剧痛和极致的愤怒而扭曲,淡金色的竖瞳死死盯着悬浮在半空的月魄本源晶体,仿佛透过它看到了某个刻骨铭心的仇敌,“你竟将诅咒……种在月魄本源之中?!好……好狠毒的手段!” 她似乎明白了自己重伤垂危、不得不依附凡胎的根源!

悬浮的月魄晶体光芒闪烁,仿佛在无声地回应着。

就在这时,一直被白璃力量压制、处于濒死边缘的云岫,身体剧烈地抽搐了一下!她那几乎透明的身体,因白璃力量的反噬和失控而暂时摆脱了绝对的压制,一丝极其微弱的、属于她自己的意识,如同风中残烛般挣扎着浮现出来!

“柳……公子……”云岫空洞的墨玉眸子艰难地转向柳明璋倒地的方向,嘴唇翕动,发出细若游丝的呼唤。那声音里充满了无尽的眷恋、不舍,以及深沉的哀伤。这是纯粹的云岫的意识!她看到了重伤的柳明璋,看到了自己即将彻底消散的命运。

这一声呼唤,如同最锋利的针,狠狠刺穿了白璃因剧痛和愤怒而混乱狂暴的意识!她猛地转过头,淡金色的竖瞳看向云岫那张灰败绝望的脸,看向她空洞却盈满泪水的眼睛,看向她望向柳明璋时那份至死方休的、纯粹而卑微的爱恋!

白璃那冰冷高傲、视万物如蝼蚁的眼神,在这一刻,如同被投入石子的寒潭,剧烈地波动起来!无数纷乱的画面、情感,如同决堤的洪水,冲垮了她坚固的心防!

她看到了云岫在听竹小筑的窗边,空洞地“望”着柳明璋作画的方向,唇角那抹安宁的笑意……

她听到了云岫在月下抚琴,那琴音中因柳明璋的陪伴而悄然多出的、一丝不易察觉的暖意……

她感受到了云岫每一次被柳明璋保护时,心中涌起的那种卑微却无比真实的温暖和依赖……

她更清晰地感受到了云岫此刻灵魂深处那声绝望呼唤中,所蕴含的、超越生死、超越恐惧、超越对自身命运哀叹的……对那个凡人画师最纯粹、最深沉的爱意!

这种感情,如此卑微,如此渺小,却又如此……灼热!如同黑暗中燃烧自己、只为照亮对方刹那的萤火!它猛烈地冲击着白璃身为九尾天狐、高高在上、视情爱为尘泥的认知!为了一个朝生暮死的凡人?值得吗?她不懂!但云岫灵魂中那份毫无保留、飞蛾扑火般的炽烈,却让她那早已被仇恨和力量冰封了千年的心,感受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撕裂般的震颤!

“情……爱?”白璃喃喃自语,淡金色的竖瞳中,冰冷的高傲与对力量的执着,第一次出现了裂痕,被一种深切的困惑、茫然,以及……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被卑微却炽热的真情所触动的涟漪所取代。

然而,她体内那被引动的“玄阴蚀魂咒”却不会给她喘息的机会!漆黑的寒气如同无数条毒蛇,疯狂反噬,顺着她灵体的脉络急速蔓延!她的身体再次剧烈颤抖,银发暗淡,狐尾虚影明灭欲熄,眉间冰晶印记急速闪烁,仿佛随时会彻底碎裂!剧痛让她几乎再次陷入狂暴。

“不!我不能……绝不能在此刻……被这诅咒吞噬!”白璃发出一声不甘的嘶鸣,淡金色的竖瞳猛地看向悬浮的月魄本源晶体,又看向奄奄一息、即将彻底消散的云岫,最后,目光落在了远处挣扎着想要爬起的柳明璋身上。

那目光复杂到了极点!有身为九尾天狐被凡人窥见狼狈的屈辱与愤怒,有对力量功亏一篑的不甘,有对体内诅咒的滔天恨意,更有……一丝被云岫那卑微却炽热的爱所震撼后,产生的、极其微弱却真实存在的……动摇和……难以言喻的痛楚?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玉髓宫废墟内,月魄本源悬浮,光华明灭。白璃在剧痛与反噬中挣扎,眼神激烈变幻。云岫的生命如同风中残烛,即将熄灭。柳明璋倒在地上,绝望地伸着手。

终于,白璃那淡金色的竖瞳中,掠过一丝决绝到近乎惨烈的光芒!那是一种放下所有骄傲、所有执念、甚至赌上自身存在的疯狂决断!

“罢了……”一声悠长而疲惫的叹息,仿佛穿越了万古时空,从白璃口中幽幽吐出。

她不再压制体内狂暴冲突的力量,反而强行逆转了某种法门!双手在胸前结出一个极其古老玄奥的印诀!眉间那点冰晶印记爆发出最后、也是最璀璨的光芒!

“以吾之名,燃九尾之灵!引月魄为引!逆阴阳,转造化!契——!”

随着她清冷决绝的咒言响彻玉髓宫,悬浮在半空的月魄本源晶体猛地一震,内部流转的星河月华如同被无形的力量牵引,化作一道无比精纯凝练的月白色光柱,轰然注入白璃的眉心印记!

白璃的身体瞬间变得如同琉璃般透明!她体内的银白色灵光与那漆黑的玄阴蚀魂咒力,在这股浩瀚的月魄本源之力的强行介入下,被一股脑地抽取、融合、凝聚!她的三条巨大狐尾,如同燃烧的白色火焰,光芒暴涨到极致,却又在瞬间变得虚幻透明!

下一刻,这股被强行凝聚的、融合了她自身九尾本源、月魄之力以及那可怕诅咒的、难以想象的庞大能量,并未用于修复她自己,而是化作一道柔和却蕴含着逆转生死伟力的白色洪流,如同九天垂落的月华匹练,尽数注入了云岫那即将彻底消散的、透明的身体之中!

“不——!白璃!”柳明璋目眦欲裂,发出撕心裂肺的嘶吼!他明白了!白璃在牺牲自己!她在用她的存在为代价,燃烧九尾本源,引动月魄之力,强行逆转阴阳,为云岫重塑生机!而那可怕的诅咒之力,也被她一同引走、承受!

白色的光流将云岫完全包裹,形成一个巨大的光茧。光茧之中,云岫那几乎透明的身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重新变得凝实,灰败的脸色迅速恢复红润,微弱的气息变得悠长平稳!更令人难以置信的是,她那空洞了多年的墨玉眸子,在光茧内竟缓缓地、一点点地……重新凝聚了神采!那是一种新生的、带着懵懂与惊奇的清澈光芒!

而白璃的身影,却在倾泻出所有能量后,如同燃尽的烛火,迅速地黯淡、透明下去。她那绝世的容颜上,冰冷高傲的神色早已褪尽,只剩下一种深沉的疲惫、释然,以及……一丝极其复杂的、看着光茧中重获新生的云岫时,所流露出的……近乎温柔的微光?

“记住……你的琴……名唤……‘月魄’……”白璃的声音越来越淡,声音也变得缥缈不定,仿佛从遥远的时空传来。她最后看了一眼光茧中焕发生机的云岫,又看了一眼远处泪流满面、嘶声呼唤的柳明璋,淡金色的竖瞳中,那抹复杂的光芒最终化为一丝极淡、极淡的、如同冰雪初融般的笑意。

“凡尘之情……原来……如此……”

余音袅袅,未尽的话语消散在虚空之中。白璃那琉璃般透明的身影,如同破碎的月光,彻底消散于无形。原地只余下几点晶莹的、如同泪滴般的银色光点,缓缓飘落,没入冰冷的玉石地面,再无痕迹。一同消散的,还有她那三条燃烧殆尽的狐尾虚影。

九尾天狐白璃,燃尽本源,以身承咒,归于寂灭。

玉髓宫内,死寂一片。唯有那巨大的白色光茧,静静地悬浮着,散发着温暖而充满生机的光芒。

柳明璋呆呆地跪倒在地,脸上泪水纵横,望着白璃消散的地方,心中如同被掏空了一个巨大的洞。恨吗?她占据云岫身体,视他如蝼药引。可最后……她却以自身存在为代价,换取了云岫的新生和复明……这份决绝的牺牲,彻底颠覆了他所有的认知。巨大的悲恸、茫然与一种难以言喻的震撼,淹没了他。

不知过了多久,那巨大的白色光茧,光芒渐渐内敛、消散。

光茧中心,一个身影缓缓坐起。

正是云岫。

她缓缓地、带着几分茫然和不确定地,睁开了双眼。那双眼睛,不再是空洞的墨玉,而是如同沉璧湖水洗过的天空,清澈、明亮,带着新生的懵懂与惊奇的微光。她看到了!她看到了残破却宏伟的玉髓宫穹顶,看到了镶嵌的星辰晶石,看到了流淌的地下河,看到了五彩的鹅卵石……最后,她的目光,落在了不远处,那个跪在地上、泪流满面、怔怔望着自己的男子身上。

四目相对。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

柳明璋看着那双清澈的、倒映着自己身影的眸子,巨大的狂喜如同潮水般冲垮了所有的悲伤!云岫!她活过来了!她看见了!

“柳……明璋?”云岫的声音带着一丝不确定的沙哑,却无比清晰地叫出了他的名字。她的眼中,先是难以置信的狂喜,随即被汹涌的泪水淹没。她挣扎着想要站起。

柳明璋如梦初醒,连滚爬爬地冲过去,颤抖着伸出手,想要触碰她,却又怕这只是一场梦。

云岫却猛地扑进了他的怀里!用尽全身力气紧紧抱住他!温热的泪水瞬间浸湿了他的肩头。

“我看见了……明璋……我看见你了!我真的看见你了!”她哽咽着,泣不成声,声音里充满了失而复得的巨大喜悦和难以言喻的悲伤。她看见了柳明璋,也“看见”了白璃最后消散时,那深深烙印在她灵魂深处的决绝身影和那份无法言喻的复杂情感。她知道了所有!知道了白璃的存在,知道了她的牺牲!

柳明璋紧紧回抱着她,感受着她真实的体温和心跳,泪水无声滑落。千言万语堵在喉头,最终只化作一声颤抖的、饱含无尽情感的呼唤:“云岫……我的云岫……”

劫后余生的相拥,久久不息。玉髓宫的废墟中,月魄本源的光芒似乎也柔和了许多,静静地照耀着这对历经生死、终于得以在光明中相拥的恋人。

许久,云岫才从柳明璋怀中抬起头,泪眼朦胧地环顾着这片残破而陌生的仙境。她的目光落在悬浮在半空、光芒已变得温和内敛的月魄本源晶体上,又落在白璃消散的地方。她轻轻推开柳明璋,走到那块寒玉高台前,缓缓跪下,对着月魄本源和虚空,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

“白璃大人……云岫……永世不忘您的恩德……”她的声音哽咽,充满了无尽的感激与哀思。

柳明璋也默默走到她身边,深深一揖。无论过往如何,白璃最后的牺牲,值得他最高的敬意。

两人在残破的玉髓宫中停留了数日。月魄本源散发的精纯灵气滋养着他们,柳明璋的伤势很快痊愈,云岫也彻底适应了复明的双眼,身体再无丝毫寒意,反而感觉轻盈通透。

他们仔细探索了这片青丘秘境。除了玉髓宫,还有许多倒塌的殿宇、荒废的药圃、干涸的灵泉……处处可见昔日辉煌与战乱的痕迹。在一处相对完好的偏殿内,他们找到了一些残存的、记录着青丘狐族历史和修炼法门的玉简。从只言片语中,他们拼凑出一些信息:青丘狐族曾遭逢大劫,强敌入侵,死伤惨重。白璃身为最后一位九尾天狐,为护族人与月魄本源,身受重伤,更被叛徒种下阴毒的“玄阴蚀魂咒”,不得不遁入凡尘,寻求一线生机……而幽泉琴,正是她以自身尾尖灵毛和月魄碎片炼制,用来压制寒毒、维系灵体的本命法宝,也是回归青丘的钥匙,真名“月魄”。

了解了前因后果,柳明璋和云岫对白璃的遭遇更是唏嘘不已,心中的芥蒂彻底化为了敬重与感念。

最终,他们决定离开。青丘虽好,终究是狐族遗冢,不宜久留。离开前,云岫再次来到月魄本源前,虔诚地拜别。当她直起身时,那悬浮的晶体似乎感应到什么,分离出一小缕柔和的光华,如同有灵性般,轻盈地没入云岫的眉心。

云岫身体微微一震,感觉一股温润的暖流融入四肢百骸,精神为之一振。她知道,这是月魄本源对白璃继承者的一丝认可与馈赠。

两人沿着来路,离开了青丘秘境。当重新呼吸到忘机山清新的空气,看到沉璧湖粼粼的波光时,恍如隔世。

他们没有再回烟水镇,而是辗转来到了姑苏城。柳明璋重拾画笔,他的画技经历生死淬炼,更添一份超然物外的意境与深沉的情感,很快声名鹊起。尤其擅画山水与月夜,笔下山川雄浑,月色空灵,仿佛蕴含着某种难以言喻的神韵,千金难求。云岫则成了他最默契的伴侣与知音。她继承了白璃的部分记忆和对音律的极致感悟,琴艺超凡脱俗。每当柳明璋作画至酣处,云岫便在旁抚琴。琴音不再是从前的清冷孤寂,而是融入了人间的悲欢离合,变得更加丰富、深沉、动人。琴画相和,心意相通,成为姑苏城一段广为流传的佳话。

他们在城西买了一处清幽的小院,院中种满了修竹和梅花。柳明璋特意在书房外的庭院里,开凿了一方小小的莲池。每到夏日,碧叶连天,几支红莲亭亭玉立,在月下散发着幽幽的清香。

每当月华如水的夜晚,柳明璋和云岫便会相携来到莲池边。云岫取出那张已改回真名“月魄”的古琴,指尖流淌出空灵悠远的旋律。柳明璋则铺开宣纸,就着月色,将眼前伊人抚琴、月下红莲的景致细细描摹。

琴音袅袅,莲香浮动。恍惚间,柳明璋仿佛又看到了那个银发金瞳、三尾摇曳的冰冷身影,在月华深处一闪而逝。而云岫在抚琴时,指尖也总会无意识地拂过琴尾那两个古老的篆字——“月魄”,清澈的眼眸中,会掠过一丝极淡的、如同追忆般的哀思与感激。

风过莲塘,吹皱一池月色。那曾跨越生死、超越种族的守护与牺牲,已化作这人间烟火里,一缕永不消散的琴音,一曲永不落幕的月魄传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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