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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下得像是老天爷发了狠,要把这积年的污秽一股脑儿冲刷干净。铜钱大的雨点砸在泥浆里,溅起浑浊的水花,又迅速被更汹涌的泥流吞没。陈三弓着背,像一只被撵进死角的瘦虾,深一脚浅一脚地跋涉在泥泞里。冰冷的雨水顺着破斗笠的缝隙钻进脖颈,激得他一个哆嗦,牙齿不受控制地磕碰起来。
“娘…”他喉咙里滚过一声含糊的呜咽,被哗哗的雨声无情吞没。怀里那几株好不容易才从湿滑石缝里抠出来的车前草,用油纸裹了一层又一层,被他死死捂在胸口,唯恐被这倾盆大雨打烂了叶子。这是他娘的命,老郎中说了,没有这药引子,那碗吊命的汤药就没了魂儿。
他抹了把糊住眼睛的雨水和泥浆,抬眼四顾。夜色浓得化不开,借着偶尔撕裂天幕的惨白闪电,勉强能看清周遭狰狞的轮廓——歪斜的墓碑像被打断脊梁的鬼魅,半塌的坟包在泥水里塌陷,几片残破的纸钱粘在湿漉漉的草茎上,被风扯得簌簌发抖。乱葬岗!陈三心里咯噔一下,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白天抄近道走这里尚且头皮发麻,更别说这鬼哭狼嚎的雨夜了。他迷路了,彻底陷进了这死人的地界。
心慌意乱间,脚下猛地一滑,像是踩到了什么圆溜溜、硬邦邦的东西。陈三“哎哟”一声,整个人失去平衡,重重向前扑倒,结结实实摔进一洼冰冷的泥水里。泥浆糊了满嘴满鼻,呛得他涕泪横流。他挣扎着想撑起来,手胡乱地在身下摸索,想找个借力的地方。
指尖触到的不是石头,也不是树根。那东西…硬中带着点韧,粗糙的纹理,细长的形状…像是…像是人的骨头!
陈三浑身的血“唰”地一下凉透了。他猛地缩回手,身体像被冻住一样僵在原地。一道极其惨烈的闪电就在这时劈下,将乱葬岗照得亮如白昼!就在他眼前不到一尺的地方,一具半埋在泥水里的尸骸狰狞地显现出来。雨水冲刷着它朽烂的衣物,露出底下森森白骨,空洞的眼窝正对着他,仿佛带着无尽的幽怨。陈三吓得魂飞魄散,喉咙里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惊叫,手脚并用地拼命向后蹬爬,只想离这鬼地方越远越好。
慌乱中,他的脚再次踢到了什么。这次不是骨头,感觉像是个布袋子,沉甸甸的,被他踢得滚了一下,撞在他小腿上。陈三下意识地低头看去。借着闪电的余光,他看清了——那是一个深青色的旧布囊,约莫一尺来长,被泥水浸透了,沉甸甸地躺在泥泞里。布囊的一端微微敞着口,露出一抹幽冷的、非金非铁的暗哑光泽。
什么东西?他惊魂未定,恐惧压倒了好奇。他只想逃命。可就在他准备再次爬起时,目光却死死被那布袋口露出的东西勾住了。又是一道闪电!那光芒清晰地映亮了布囊里的物件——几把刀!不是杀猪宰羊的厚背刀,也不是砍柴的柴刀,而是样式极其古怪的刀:刀身窄长微弯,像柳叶,又像残月,刃口在电光下泛着一种近乎妖异的、沉甸甸的青色幽光,仿佛凝固了千年的寒潭之水。刀柄是某种深色的硬木,磨得光滑,透着岁月的温润。
陈三的呼吸猛地一窒,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了。赊刀人!这三个字带着冰碴子,瞬间刺穿了他的恐惧。
临河镇的老人都说,每隔几十年,或者是在世道将乱未乱、人心惶惶之际,就会有这样的人出现。他们沉默寡言,背着一个装着古怪刀具的布囊,走街串巷。他们不收现钱,只把刀“赊”给你,留下几句似谶语似预言的话:什么“待米贵如珠”,什么“见血光映城楼”,什么“石狮子流泪”……然后飘然而去。等到那预言中的景象真的出现,他们才会回来收刀钱。没人知道他们从哪来,也没人知道他们预言为何如此精准。他们是神秘,是敬畏,也是深埋在乡野传说深处的一丝寒意。
眼前这具尸骸…这沉甸甸的刀囊…莫非就是传说中的赊刀人?他怎么会死在这乱葬岗?
陈三盯着那刀囊,目光从恐惧慢慢转为一种近乎贪婪的灼热。老娘的咳喘声仿佛又在耳边响起,一声声撕扯着他的心肺。药铺掌柜那张刻薄的脸也浮现在眼前:“没钱?没钱就让你娘等死吧!那几根烂草顶个屁用!”郎中开的方子,其他的药都好说,唯独缺一味值钱的麝香做引子,他陈三把家里的破船卖了都凑不够。
一个极其大胆、近乎疯狂的念头,像毒蛇一样钻进了他的脑子:假扮赊刀人!
这念头一起,连他自己都打了个寒颤。冒充那神鬼莫测的存在?万一被识破,怕不是要被当成妖人活活打死?可…如果不这样,娘怎么办?那沉甸甸的刀囊,那几把闪着幽光的怪刀,此刻在他眼里,不再是死人的遗物,而是能换回老娘性命的希望!那幽光仿佛带着一种蛊惑人心的力量,驱散了他对乱葬岗的恐惧,点燃了他孤注一掷的疯狂。
“娘…儿不孝…赌一把了…”他牙齿打着颤,喃喃自语。一股豁出去的蛮力支撑着他。他猛地伸出手,一把抓住那湿漉漉、沾满泥浆的深青色刀囊!入手沉重冰凉,一股难以言喻的寒意顺着指尖直窜上来,激得他手臂上的汗毛都竖了起来。布囊的质地很奇怪,像是浸透了桐油的老帆布,坚韧异常,雨水落在上面,竟然凝成水珠滚落,并不渗透。他不敢多看那尸骸一眼,更不敢去细看布囊的细节,只胡乱地把它往怀里一塞,连同那几株沾满泥水的车前草一起紧紧抱住。
恐惧和强烈的求生欲(或者说,救母的欲望)同时爆发。陈三像一只受惊的兔子,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力量,手脚并用,跌跌撞撞地从泥水里爬起来,头也不回地朝着记忆里镇子的方向,深一脚浅一脚地狂奔而去。冰冷的雨水抽打在身上,身后是无边的黑暗和死寂的乱葬岗,怀里的刀囊沉甸甸地坠着,像一个滚烫又冰冷的秘密,烫得他心口发慌,冰得他骨髓生寒。每一次踩进泥坑,每一次被树根绊倒,他都死死护住怀里的东西,那是他娘的命,也是他此刻全部赌注的筹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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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三像一滩烂泥般撞开自家那扇吱呀作响的破木门,湿透的身子带着一股寒气扑进屋里。小小的土屋弥漫着一股浓重得化不开的药味和病人身上特有的衰败气息。
“三儿…是三儿吗?”土炕上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夹杂着妇人虚弱焦灼的呼唤,声音沙哑得像破风箱。
“娘!是我!”陈三顾不得满身泥泞,几步冲到炕边。昏暗的油灯光下,他娘陈吴氏蜷缩在单薄的被子里,脸色蜡黄,眼窝深陷,每一次咳嗽都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震出来。看到儿子浑身湿透、狼狈不堪的样子,浑浊的老眼里涌上泪光。
“药…药引…”她喘息着,枯瘦的手颤巍巍地想抬起来。
“找着了!娘,找着了!”陈三赶紧把怀里紧紧护着的油纸包掏出来,小心翼翼地打开,那几株虽然沾了泥水却依然青翠的车前草露了出来,“您看,车前草!新鲜的!”他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激动,努力挤出一个笑容,想安抚母亲。
陈吴氏的目光落在草药上,又缓缓移向儿子怀里那个鼓鼓囊囊、还在往下滴着泥水的深青色布囊,眼中闪过一丝疑惑:“那…那是啥?”
陈三的心猛地一跳,下意识地把刀囊往身后藏了藏,脸上笑容有些发僵:“没…没啥,路上捡的个破包袱,看着结实,能装点东西。”他不敢看母亲的眼睛,那目光仿佛能洞穿他心底的鬼祟。他飞快地把车前草放到桌上,“娘您歇着,我这就去给您煎药!”说完,几乎是逃也似的抱着刀囊钻进了旁边更黑更小的灶房。
关上灶房那扇吱嘎作响的破门,隔绝了母亲压抑的咳嗽声,陈三才像虚脱般靠着冰冷的土墙滑坐到地上。灶膛里还有一点微弱的余烬,映着他惨白的脸。怀里的刀囊散发着泥土和一种难以形容的、类似铁锈混合着陈年木头的冷冽气味。他喘着粗气,心脏在胸腔里擂鼓一样狂跳,刚才在乱葬岗的恐惧和那个疯狂的念头再次攫住了他。
他颤抖着手,解开了刀囊口系着的、早已被泥水浸透的麻绳。一股更浓郁的、带着金属腥气的寒意扑面而来。他小心翼翼地将里面的东西倒在面前干燥的柴草上。
一共三把刀。样式果然如他在闪电下惊鸿一瞥所见,极其古拙怪异。刀身狭长,微微弯曲,像初三四的月牙儿,又像河边柔韧的柳叶。刃口并非寻常铁器的雪亮,而是一种沉郁的、接近墨绿的青铜色,幽暗无光,仿佛吸走了周围所有的光线,只在柴火余烬的微光下,隐隐流动着一层水波般的青晕。刀柄是深色的紫檀木,油润光滑,握在手里冰凉沉重,手感极佳,上面没有任何装饰,却自有一种历经岁月的内敛威严。
陈三拿起其中一把,手指轻轻拂过那冰凉光滑的刀身。一种奇异的触感传来,非金非铁,沉重压手,寒气顺着指尖直透骨髓。他下意识地想试试刃口,用指肚轻轻一蹭——
“嘶!”一阵尖锐的刺痛传来,指肚上赫然出现一道细细的红线,血珠迅速渗出、滚落。陈三惊呆了。他甚至没感觉到明显的阻力!这刀…钝得如此诡异?看着锋利,摸上去却感觉不到刃口,可偏偏又能轻易割破皮肉!这完全颠覆了他对刀具的认知。这绝非人间打铁铺子能打造出来的东西!乱葬岗那个死鬼,恐怕真的是个赊刀人!
这个认知让他浑身汗毛倒竖,一股寒意从尾椎骨窜上天灵盖。自己竟然拿了死人的东西,还要假扮他?这简直是老寿星上吊——嫌命长!他手一抖,差点把刀扔出去。
就在这时,灶房外传来母亲一阵更加剧烈的咳嗽,那声音撕扯着,仿佛要把肺都咳出来,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窒息感。陈三猛地一激灵,所有的恐惧瞬间被更巨大的恐慌淹没。郎中冰冷的话语再次在耳边响起:“没有那味麝香做引,这药就是白水,吊不住命了…最多…也就这三五天了…”
三五天!他上哪里去弄那贵比黄金的麝香?卖了自己都不值那个钱!
绝望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陈三。他低头看着手中这把幽光流转的怪刀,又看看地上那个深青色的刀囊。一个声音在他心底疯狂叫嚣:赌!只有赌!扮成赊刀人!只有赊刀人的“预言”能让那些有钱人心甘情愿掏出银子!这是唯一的活路!
“娘…儿…儿对不住…”他对着土墙,声音嘶哑地挤出几个字,眼泪混着脸上的泥水滚落下来。他把那把割破他手指的刀紧紧攥在手里,冰冷的刀柄硌得掌心生疼,却奇异地给了他一丝病态的勇气。他胡乱地用袖子抹了把脸,眼神里只剩下孤注一掷的疯狂。他小心翼翼地将三把刀收回刀囊,系好袋口,然后把这个沉甸甸的、藏着巨大秘密和恐惧的布囊,死死塞进了灶台角落一堆最干燥的柴草深处。
做完这一切,他深吸一口气,努力压下狂跳的心,用冰冷的井水胡乱洗了把脸,强迫自己镇定下来,才端着那碗仅靠车前草煎煮的药汤,走进了母亲的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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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刚蒙蒙亮,熬了一宿的陈三胡乱扒了几口冰冷的隔夜粥,揣上那把昨夜割破他手指的青铜怪刀,怀着一颗在胸膛里狂蹦乱跳、几乎要撞碎肋骨的心,走出了家门。他没有直奔镇上最热闹的市集,反而拐了个弯,朝着镇子西头、靠近清河码头那片相对冷清些的街巷走去。
太热闹的地方他不敢去,人多眼杂,容易露怯,也怕碰到真正的“懂行人”。西头这边多是些小门小户、手艺人或者靠码头吃饭的力工,消息传得也快,但氛围没那么紧绷。
清晨湿冷的空气吸进肺里,让他稍微冷静了一点。他找到一块还算平整的青石板,靠着墙根坐下,学着记忆中茶馆里说书先生形容的赊刀人模样,努力板起脸,挺直了瘦弱的脊背,把那个深青色的刀囊放在身前最显眼的位置。那把怪刀被他抽出来,横放在膝上。冰冷的刀身贴着单薄的裤子,寒意直往骨头缝里钻。
时间一点点过去。偶尔有早起赶工的码头力夫或挎着篮子去买菜的妇人经过,投来好奇或疑惑的一瞥。陈三的心提到嗓子眼,手心全是冷汗。他努力维持着“高人”的沉默和冷淡,眼观鼻,鼻观心,不敢与任何人对视。那些目光像针一样扎在他身上,他觉得自己像个摆在砧板上的鱼,随时等着被人戳穿。
终于,一个挑着新鲜水芹去早市的老汉在他面前停下了脚步。老汉约莫六十上下,脸上沟壑纵横,带着常年劳作的黝黑,他放下担子,眯起浑浊的老眼,上下打量着陈三,目光尤其在那把样式古怪、色泽幽暗的青铜刀上停留了很久。
“后生仔,”老汉开口了,声音沙哑,“你这…是做什么营生?这刀…瞅着怪得很呐。”
来了!陈三的心猛地一沉,随即又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他强迫自己抬起头,迎上老汉探究的目光,喉咙发干,声音因为紧张而显得有些飘忽嘶哑,他努力模仿着想象中那种带着点玄虚的腔调:“刀,只赊,不卖。”
“赊?”老汉显然没听过这种说法,眉头皱得更紧了,“啥意思?白给?那图啥?”
陈三感觉后背的冷汗已经浸透了里衣。他深吸一口气,脑子里一片空白,那些茶馆里听来的、关于赊刀人如何留下预言的故事碎片疯狂旋转。预言?预言什么?他该说什么?目光慌乱地扫过老汉担子里的水芹,扫过墙角湿漉漉的青苔,扫过巷子口那棵枝繁叶茂、据说已有百年树龄的老槐树…那槐树长得极好,粗壮的树干需两人合抱,浓密的树冠像一把巨大的绿伞,遮住了小半条巷子,是附近孩童夏日纳凉的好去处。
几乎是鬼使神差,陈三的目光死死钉在那片浓得化不开的绿荫上,一个荒诞不经的念头不受控制地冲口而出,声音因为紧张而微微发颤:
“待…待此槐树枯死…吾自来…收刀钱!”
话一出口,陈三自己都恨不得抽自己一个大嘴巴!这说的什么混账话!那老槐树根深叶茂,郁郁葱葱,正是生命力最旺盛的时候,怎么可能枯死?这简直是明摆着胡说八道,傻子才信!完了,这下肯定露馅了!他感觉全身的血液都涌到了脸上,火辣辣的,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老汉显然也愣住了。他顺着陈三的目光看向那棵生机勃勃的老槐树,又转回头看看眼前这个脸色惨白、眼神躲闪、明显紧张过度的年轻人,脸上的疑惑慢慢转变成一种混合着荒谬和怜悯的神情。他摇摇头,叹了口气:“唉,后生仔,是不是遇上啥难处了?脑子…不太清爽了?这大好的老槐树,根都扎到龙王爷那儿去了,哪能说枯就枯?你…唉…”老汉没再说什么,重新挑起担子,摇着头,怜悯地看了陈三最后一眼,步履蹒跚地走了。
陈三像被抽掉了骨头,颓然瘫靠在冰冷的墙壁上,绝望像冰冷的河水淹没了他。完了,彻底完了。第一次“开张”,就说了这么一句蠢到家的“预言”,被人当成疯子。别说弄钱买麝香,恐怕以后在这片地方都没脸见人了。他攥着那把冰冷的青铜刀,恨不得把它扔进清河里去。
老汉那怜悯的眼神和摇头叹息的背影,像刀子一样刻在他心里。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熬过那个上午的。阳光渐渐升高,驱散了清晨的寒意,照在他身上,他却感觉不到一丝暖意。偶尔有人经过,大多只是好奇地瞥一眼他膝上那把怪刀和他失魂落魄的样子,低声议论两句“怪人”、“疯子”,便匆匆离去。每一道目光,每一句低语,都像鞭子抽打在他脸上。
他低着头,恨不得把脸埋进膝盖里。时间从未如此漫长难熬。
就在他万念俱灰,准备收拾东西灰溜溜回家时,一阵急促而杂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还夹杂着几声变了调的惊呼:
“天爷!快去看啊!”
“出事了!出大事了!”
“老槐树!老槐树…它…它…”
陈三猛地抬起头,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几乎停止了跳动。他看到一个半大孩子跌跌撞撞地跑过他面前,脸上是见了鬼似的惊恐,手指着巷子口的方向。一股强烈的不祥预感瞬间攫住了他。他几乎是手脚并用地从地上爬起来,抓起刀囊和那把怪刀,踉踉跄跄地朝着巷口老槐树的方向冲去。
离得还有十几步远,陈三的脚步猛地钉在了地上,如同被无形的冰锥贯穿。他张大了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喉咙里“嗬嗬”的抽气声。浑身的血液似乎在这一刻彻底冻僵,又轰然倒流,冲得他头晕目眩,眼前阵阵发黑。
眼前,巷子口。
那棵百年老槐树——那棵昨夜还郁郁葱葱、生机勃勃、被他拿来当做“枯死”笑柄的老槐树——此刻,赫然变成了一株巨大、狰狞、散发着浓郁死亡气息的标本!
所有的叶子,无论大小,全部失去了水分,变成了干枯卷曲的深褐色,密密麻麻地挂在枝头,却没有一片落下,如同亿万只风干的枯蝶被无形的线吊在那里。那虬劲的枝干,失去了所有鲜活的光泽,呈现出一种死气沉沉的灰败,树皮仿佛在一夜之间被抽干了所有生命力,干瘪皲裂,如同老人枯槁的手背。整棵树,从树冠到最底部的根须暴露处,都笼罩着一层诡异的、毫无生机的灰暗。它就那么矗立在清晨的阳光下,却比任何坟场的枯木更令人心悸,散发着一种无声的、绝对的死寂。
死了。彻彻底底,干干脆脆,以一种绝对不可能、完全违背常理的方式,在短短一夜之间,死透了!
“枯…枯死了…”陈三身边,一个挎着菜篮的妇人脸色煞白,牙齿咯咯打颤,手里的篮子“啪嗒”一声掉在地上,滚出几个沾泥的萝卜。
“神了…真神了…”刚才那个挑水芹的老汉不知何时也挤到了人群前面,他死死盯着那棵枯死的老槐树,又猛地转头,看向呆若木鸡、面无人色的陈三,浑浊的老眼里爆发出难以置信的骇然和一种近乎疯狂的敬畏,“他…他昨天说的!他说待此槐树枯死,自来收刀钱!他说中了!说中了啊!”
老汉那变了调的、带着巨大惊骇的声音,像一颗烧红的铁球,猛地砸进了围观众人嗡嗡的议论声中。霎时间,所有的嘈杂都消失了。几十道目光,齐刷刷地,带着惊疑、恐惧、探究,最终化为一种近乎凝固的敬畏,死死地钉在了陈三身上。
那目光如有实质,沉重、滚烫,又带着冰锥般的寒意,瞬间穿透了陈三单薄的衣衫,刺入他的骨髓深处。他感觉自己像一只被无数探照灯锁定的、赤裸的猎物,无所遁形。他想后退,想逃跑,想大喊“不是我!跟我没关系!”,可双脚像被钉死在了冰冷的地面上,动弹不得。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巨蟒,缠绕住他的心脏,越收越紧,几乎让他窒息。他想解释,想否认,但喉咙里像是塞满了滚烫的砂砾,一个字也吐不出来。他只能僵硬地站在那里,手里死死攥着那把冰冷的青铜刀,感受着那刀柄传来的寒意,仿佛握着一条来自地狱的毒蛇。
老汉颤抖着,竟然分开人群,踉跄着走到陈三面前。他那布满老茧和泥污的手,带着一种信徒触摸圣物般的敬畏和战栗,小心翼翼地、试探性地伸向陈三膝上横放的那把怪刀。指尖在离刀身还有寸许的地方停住了,仿佛怕被那幽光灼伤。
“仙…仙师…”老汉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浑浊的眼睛里充满了狂热,“这刀…这刀…老汉…老汉能赊一把吗?就…就一把!”他猛地抬起头,满是皱纹的脸上带着一种近乎卑微的乞求,“求仙师赐刀!老汉…老汉信!信您老的箴言!”
人群再次骚动起来。老汉的话像投入滚油锅里的水滴,瞬间炸开了锅。
“天呐!是真的赊刀人!”
“老槐树真死了!一夜枯死啊!”
“神了!太神了!”
“仙师!求仙师也赊我一把刀吧!”
“我家也要!仙师开恩啊!”
方才的惊疑和恐惧,瞬间被一种狂热的迷信洪流所取代。围观的百姓们,无论男女老少,脸上都写满了震惊、敬畏,以及对那神秘莫测力量的无限向往。他们争先恐后地往前挤,伸长了手臂,试图去触碰陈三,或是他膝上那把幽光流转的青铜刀。无数双眼睛灼灼地盯着他,里面燃烧着对“预言”的敬畏和对“神迹”的盲从。各种称呼乱糟糟地涌向他——“仙师”、“神人”、“活神仙”……
陈三被这突如其来的狂热浪潮彻底淹没了。他像惊涛骇浪中的一叶扁舟,被推搡着,包围着。各种声音、气味、目光混杂在一起,冲击着他的感官。他看着眼前老汉那卑微乞求的脸,看着周围一张张因激动而扭曲的面孔,听着那些疯狂的呼喊…一股巨大的荒谬感和失控的寒意,如同冰冷的铁水,瞬间浇灭了他心底最后一丝侥幸,只剩下无边无际的恐惧。
他捅破天了!用一个他自己都不信的、随口胡诌的谎言!而这谎言,竟以如此恐怖的方式应验了!
他该怎么办?他该说什么?他能说什么?承认自己是骗子?现在谁会信?恐怕话没出口,就会被这些狂热的信徒当成亵渎神明的妖人撕碎!
陈三的嘴唇哆嗦着,脸色由惨白转为一种濒死的青灰。在无数道狂热目光的聚焦下,在老汉那卑微而执着的乞求中,他感觉自己的灵魂正被一只无形的大手从躯壳里硬生生地往外拽。他僵硬地、几乎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极其缓慢地、颤抖着,将膝上那把冰冷的青铜刀,朝着老汉的方向,往前推了微不足道的半寸。
这个动作,在狂热的人群眼中,无异于神明的恩许!
“谢仙师!谢仙师赐刀啊!”老汉狂喜,几乎要跪下去,他双手颤抖着,如同捧起绝世珍宝,小心翼翼地、无比虔诚地接过了那把沉甸甸的青铜怪刀。刀一入手,那股奇异的冰凉沉重感让他浑身一激灵,脸上敬畏之色更浓。
人群彻底沸腾了!尖叫、呼喊、推挤…场面瞬间失控。无数只手伸向陈三,伸向他怀里的深青色刀囊。
“仙师!给我一把!”
“求求您了!保佑我家平安!”
“仙师!我家也要赊刀!”
陈三被挤得东倒西歪,怀里的刀囊成了众人争抢的目标。混乱中,不知是谁的手抓住了刀囊的一角,用力一扯!陈三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刀囊脱手而出!
“我的刀!”他失声惊叫,声音嘶哑绝望。
刀囊并没有完全被抢走,但系口的麻绳被扯松了,剩下的两把青铜刀连同刀囊一起,掉落在满是泥泞的地上。人群更加疯狂,无数只脚踩踏上去,眼看那刀就要被踩进泥里,甚至被人趁乱抢走!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声威严的断喝如同惊雷般炸响:
“肃静!统统给我住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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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声怒喝如同平地惊雷,带着官府的威压,瞬间盖过了所有嘈杂。混乱的人群像是被按下了暂停键,推搡的动作僵住了,狂热的呼喊卡在了喉咙里。众人惊惶地循声望去。
只见巷口涌来七八个身着皂衣、腰挎铁尺的衙役,簇拥着一位身穿青色官袍、头戴乌纱的中年官员。官员约莫四十上下,面皮白净,三缕长须梳理得一丝不苟,只是此刻眉头紧锁,眼神锐利如鹰隼,正冷冷地扫视着混乱的现场。正是临河县的父母官,县令赵文清。
“光天化日,聚众喧哗,成何体统!”赵文清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何事在此骚乱?”
人群如同被沸水浇过的蚁群,瞬间散开一条通道,露出中间脸色惨白如纸、浑身微微发抖的陈三,以及地上那个被踩得满是泥脚印的深青色刀囊和散落的两把青铜怪刀。先前赊到刀的老汉,此刻也吓得面无人色,抱着那把刀,缩在墙角,恨不得把自己藏进墙缝里。
一个机灵的里正赶紧上前,躬身行礼,声音还带着未褪的惊悸:“禀…禀县尊老爷,是…是这位…这位仙师…”他指了指陈三,又指了指巷口那棵枯死的巨槐,“他…他昨日预言此槐树枯死,今日…今日竟果然应验!故而…故而乡亲们一时激动,都想…都想赊一把仙刀,沾沾仙气…”
赵文清的目光先是落在那棵一夜枯死的百年老槐上,眼中闪过一丝难以掩饰的惊异。那死寂、灰败的景象太过触目惊心,绝非人力可为。随即,他的目光转向地上散落的青铜怪刀,那奇特的样式和幽暗的光泽让他眉头皱得更紧。最后,他的视线定格在陈三身上。
眼前的年轻人,穿着洗得发白的粗布短打,身材瘦弱,脸色青白,眼神慌乱躲闪,双手紧张地绞着衣角,浑身上下除了惊恐和狼狈,看不出半点“仙风道骨”。这…就是能预言百年老树一夜枯死的“仙师”?
赵文清久历官场,见惯了装神弄鬼、欺世盗名之徒,心中疑窦丛生。他缓步上前,走到陈三面前,居高临下地审视着他,目光如炬,仿佛要穿透他的皮囊,看清他心底所有的秘密。
“你?”赵文清的声音听不出喜怒,只有一种冰冷的探究,“便是那预言槐树枯死的赊刀人?”
陈三感觉县令的目光像两把冰冷的刀子,剐得他体无完肤。他双腿发软,几乎站立不住,喉头滚动,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能僵硬地点了点头,幅度小得几乎看不见。
“此刀,”赵文清用脚尖轻轻点了点地上那把沾满泥污的青铜刀,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便是你赊与众人之物?有何玄机?那槐树枯死,你又作何解释?”
一连三个问题,每一个都像重锤砸在陈三心上。解释?他怎么解释?他连自己都解释不清!冷汗顺着他的额角、鬓角涔涔而下,流进眼睛里,又涩又疼。他张了张嘴,却只能发出“嗬…嗬…”的抽气声。巨大的恐惧和谎言被戳穿的压力,几乎要将他彻底压垮。
就在这时,一个穿着体面管家服色、气喘吁吁的中年男人分开人群,小跑到赵文清身边,附耳低声急促地说了几句。陈三离得近,隐约听到“夫人…急事…请老爷速回…”的字眼。
赵文清听罢管家的话,脸色微微一变,似乎家中真有十万火急之事。他再次冷冷地扫了陈三一眼,那眼神复杂,有审视,有疑虑,更有一丝深沉的忌惮。他没有再追问陈三,而是转向身边的衙役班头,沉声吩咐:“将此人…‘请’回县衙。还有那刀囊,一并收好。此地聚众,即刻驱散!再有喧哗滋事者,锁拿入监!”
“是!”班头抱拳领命,一挥手,两个如狼似虎的衙役立刻上前,一左一右“搀扶”住了摇摇欲坠的陈三。说是搀扶,那铁钳般的手劲分明是押解。
陈三的心沉到了谷底。完了,被官府拿住了!这下插翅难飞了!他绝望地闭上了眼睛,任由衙役拖拽着,深一脚浅一脚地朝着县衙的方向走去。身后,是衙役们驱散人群的呵斥声,以及百姓们敬畏交加、低声议论的嗡嗡声。那把被老汉赊走的青铜刀,还有地上散落的两把,连同那个深青色的刀囊,都被衙役小心翼翼地用布包好收走。
被押着穿过熟悉的街巷,走向那森严的县衙大门,陈三感觉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他脑子里乱成一锅粥,一会儿是母亲咳血的痛苦面容,一会儿是乱葬岗那具冰冷的骸骨,一会儿是枯死老槐狰狞的树影,一会儿是县令那洞穿人心的冰冷目光…还有怀里那空空如也的绝望——刀囊没了,他拿什么去换救命的麝香?娘…娘怕是等不到了…
巨大的恐惧和悔恨像毒蛇一样噬咬着他的心。他为什么要去捡那个该死的刀囊?为什么要鬼迷心窍说出那句话?他现在只想回家,只想守在娘身边…可那扇黑漆漆、象征着权力与刑罚的县衙大门,已经像巨兽的口,在他面前缓缓张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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县衙二堂侧厅,气氛凝重得如同结了冰。陈三被两个衙役按着肩膀,站在冰冷的青砖地上,低垂着头,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发抖。那把沾着泥污的青铜刀和深青色刀囊就放在赵文清手边的紫檀木茶几上,像两件不祥的证物。
赵文清端坐在太师椅上,面沉似水,手里端着一盏早已凉透的茶,却没有喝的意思。他锐利的目光如同两把刮骨钢刀,反复在陈三身上和那两件东西上来回审视。师爷站在一旁,手里捧着一本纸页泛黄、边角卷起的旧册子《异闻辑录》,正快速地翻动着,时不时停下,对照着刀囊上的纹路和刀的形状,眉头紧锁。
“陈三?”赵文清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临河镇西码头卖鱼郎?家中仅一老母,卧病在床?”显然,在陈三被带来的这短短时间,他的底细已经被查了个大概。
陈三身体一颤,头垂得更低了,喉咙里发出一个模糊的“嗯”声。
“抬起头来!”赵文清的声音陡然转厉,带着官威。
陈三吓得一个激灵,下意识地抬起头,正对上县令那双深不见底、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睛,他立刻又慌乱地移开了视线,只敢盯着自己破草鞋露出的脚趾头。
“本官再问你一次,”赵文清的手指轻轻敲击着紫檀木的扶手,发出笃笃的轻响,每一下都像敲在陈三紧绷的神经上,“这刀囊,何处得来?那槐树枯死,你究竟用了何种邪法妖术?从实招来!若有半句虚言…”他顿了顿,语气陡然变得森寒,“大刑伺候!”
“邪法妖术”四个字像冰锥一样刺进陈三耳朵里,他双腿一软,差点直接跪下去。旁边两个衙役的手像铁钳般牢牢钳制着他。
“老…老爷…”陈三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带着哭腔,“小人…小人冤枉!那刀囊…是…是…是昨夜在…在…”他脑子里一片空白,“乱葬岗”三个字在舌尖打转,却怎么也吐不出来。说出来谁信?谁会信一个卖鱼郎在乱葬岗捡到赊刀人的东西?说出来恐怕罪加一等!他急得满头大汗,嘴唇哆嗦着,语无伦次,“小人…小人就是…就是随口一说…小人也不知道…不知道那树怎么就…就枯死了啊!小人…小人真的什么都不知道!求青天大老爷明鉴啊!”他绝望地喊着,眼泪不受控制地涌了出来,一半是吓的,一半是想到家中病危的老母,心如刀绞。
“随口一说?”赵文清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显然完全不信,“随口一说,便能断百年古树之生死?陈三,你把本官当三岁孩童糊弄吗?”他猛地一拍茶几,震得茶盏哐当作响,“看来不动刑,你是不会说实话了!来人——”
“老爷且慢!”一直沉默翻书的师爷突然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惊疑。他指着《异闻辑录》上的一页泛黄插画,又指了指茶几上的刀囊和青铜刀,“大人请看!此刀之形制,囊上之云雷古纹,与这书中记载百年前出现于蜀地的那位赊刀人所携之物,竟…竟有七八分相似!只是这刀色…书中记载乃是‘玄铁寒光’,此刀却呈青铜墨绿,更为古拙…”
赵文清闻言,神色微动,起身走到师爷旁边,仔细对照书页插画和实物。插画线条古朴,描绘的刀形确实与眼前之物轮廓相近,都是狭长微弯的柳叶样式。刀囊上的纹路也依稀可辨是某种古老的云雷纹变体。只是这刀身的颜色…书中说是玄铁寒光,眼前之物却是沉郁的青铜墨绿,更显神秘幽暗。
“而且,”师爷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丝敬畏,“书中记载,那蜀中赊刀人最后留下‘血月凌空,刀锋自鸣’之谶后,便销声匿迹…距今,恰好百年有余…”
百年!这个时间点像一道无声的闪电,劈在赵文清心头。他再次看向陈三,眼神变得无比复杂。眼前这个吓得瑟瑟发抖、语无伦次的卖鱼郎,会是那百年一现的神秘赊刀人?这与他卑微的身份、惊恐的表现实在格格不入!可那应验得诡异无比的枯树语言,还有这刀囊与古籍记载的惊人相似…又作何解释?难道…真有借尸还魂、游戏人间之说?
就在赵文清内心惊疑不定,反复权衡之际,侧厅的帘子被轻轻掀起。赵文清的贴身长随快步走了进来,神色凝重,径直走到赵文清身边,附耳低声禀报了几句。陈三隐约只听到“夫人…晕倒…大夫已至…”几个断续的词。
赵文清的脸色瞬间变了。方才管家来报,他只当是寻常急事,此刻听到“晕倒”二字,显然情况比他预想的严重得多。他猛地站起身,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虑和关切,再也无心审问眼前这谜团重重的卖鱼郎。
他烦躁地挥了挥手,目光扫过陈三,又落在茶几上的刀囊和青铜刀上,沉吟片刻,最终沉声道:“先将此人…押入班房,好生看管!没有本官手令,任何人不得探视!此物…”他指了指刀囊和刀,“收归内库,严加保管,不得有失!”
“是!”班头应声。
两个衙役立刻推搡着如蒙大赦(暂时)、又忧心如焚的陈三往外走。陈三听到“班房”二字,心又提了起来,但至少暂时不用挨板子了。他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娘…娘的药…麝香…他得出去!他必须出去!
就在他被押出侧厅门槛的瞬间,他猛地回头,带着孤注一掷的绝望,对着赵文清的方向嘶声喊道:“大人!小人…小人知错了!小人愿意…愿意为夫人解难!求大人开恩!小人要回家看我娘啊!大人!”
赵文清正准备匆匆离去的身影微微一顿,但并未回头,只是脚步更快地消失在通往内宅的廊道深处。那句“为夫人解难”似乎触动了他,但也仅仅是触动了一下,并未停下。陈三被衙役粗暴地拖走了,绝望的喊声在森严的县衙回廊里渐渐消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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县衙后宅深处,弥漫着浓重的药味和压抑的气氛。装饰雅致的卧房内,赵文清坐在床边,握着夫人王氏冰凉的手,脸上满是忧色。王氏紧闭双眼,脸色苍白如纸,呼吸微弱。一位须发皆白的老大夫刚刚诊完脉,正在外间开方子。
管家垂手侍立一旁,低声禀报着:“…夫人今日晨起便有些心神不宁,说昨夜…昨夜做了个极不好的梦,梦到…梦到一只黑鸟撞碎了窗棂飞进来…后来听闻前头槐树枯死和那赊刀人的事,更是受了惊吓,一时气急攻心,就…”
赵文清眉头紧锁,看着爱妻毫无血色的脸庞,心如刀绞。王氏嫁给他多年,温婉贤淑,却一直未能诞下子嗣,成了夫妻俩最大的心病。这两年,夫人为求子嗣,四处拜神求佛,心绪本就容易波动。如今这接二连三的诡异之事,加上那噩梦…赵文清叹了口气,轻轻抚平夫人微蹙的眉头。
这时,老大夫拿着药方进来,神色凝重:“县尊,夫人此乃惊悸忧思过度,五内郁结,以致晕厥。老朽已开了安神定志、疏肝解郁的方子。只是…”老大夫顿了顿,斟酌着词句,“夫人这脉象,沉细弦涩,心结深重,非药石所能尽功。这忧思不解,郁结难消,恐…恐于贵体大大不利,更遑论…子嗣之望了。”老大夫的话说得很委婉,但意思很明白:心病太重,药只能治标,若心结不解,别说身体好不了,生孩子更是想都别想。
赵文清的心猛地一沉。子嗣!这几乎是他和夫人最大的痛处和执念。他挥挥手,示意管家送大夫出去并抓药。房间里只剩下他和昏睡的妻子。
窗外,天色阴沉,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赵文清枯坐在床边,握着妻子冰凉的手,内心天人交战。王氏的呼吸微弱而急促,眉心始终无法舒展,似乎在梦中也承受着巨大的痛苦。老大夫的话在他耳边回响:“忧思不解…郁结难消…子嗣之望…”
他想起了被关在班房里的陈三,想起了那棵一夜枯死的妖异老槐,想起了师爷翻出的那本《异闻辑录》…还有陈三被拖走时那句嘶哑的喊叫:“小人愿意为夫人解难!”
一个极其大胆、甚至荒谬的念头,如同黑暗中滋生的藤蔓,缠绕上赵文清的心头。这卖鱼郎…若他真有那神鬼莫测之能,连百年古树的生死都能一言而决…那子嗣…子嗣这等凡俗之事,对他来说,是否也…?
这个想法让他自己都觉得疯狂。可看着妻子痛苦憔悴的脸庞,想到那几乎无望的子嗣期盼,一种病急乱投医的冲动,混合着对神秘力量的最后一丝侥幸,开始压倒理智。万一呢?万一这赊刀人的传说,真有那么一丝丝真实的可能?
他猛地站起身,在房间里烦躁地踱了几步。最终,他停在门口,对着守在外面的心腹长随,声音低沉而决绝地吩咐:
“去班房,把那个陈三…带到书房来。本官…要单独见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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县衙书房内,烛火摇曳,将陈三佝偻的身影长长地投在墙壁上,如同一个惶恐不安的幽灵。他被带进来已有一会儿,赵文清却只是背对着他,负手站在窗前,望着外面沉沉的夜色,一言不发。这种沉默比任何斥骂都更让陈三煎熬。他垂着头,双手紧张地绞在一起,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试图用疼痛来抵御那几乎要将他吞噬的恐惧和不安。
终于,赵文清缓缓转过身。烛光映照下,他的脸色显得有些疲惫,但眼神依旧锐利如鹰隼,紧紧锁定在陈三脸上,带着审视,也带着一种深藏的、难以言喻的期盼。
“陈三,”赵文清的声音低沉,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本官夫人之事,你已知晓?”
陈三身体一颤,慌忙点头,喉咙发紧:“听…听管家说了些…夫人…夫人凤体违和…”
“何止是违和!”赵文清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丝压抑不住的焦躁和痛苦,“忧思成疾,药石难愈!根源…根源便在那子嗣之憾上!”他向前逼近一步,烛光在他眼中跳动,那目光灼热得几乎要将陈三点燃,“本官问你!你既是那能断古树生死的赊刀人,可有法子…可有什么箴言…能解我夫人之忧?能…能圆我赵家子嗣之梦?!”
子嗣?!陈三脑子里“嗡”的一声,瞬间一片空白。他本以为县令是要逼问他枯树的事,或者刀囊的来历,怎么也没想到,这位县太爷开口问的,竟然是求子!这…这比让他解释老槐树枯死还要难上一万倍!他一个连女人手都没摸过的穷卖鱼郎,懂什么求子?他连自家老娘都救不了!
巨大的荒谬感和更深的恐惧像两只大手,死死扼住了陈三的喉咙。他看着赵文清那双充满血丝、饱含急切期盼的眼睛,那目光像两座大山,压得他喘不过气。拒绝?说不会?那下场是什么?班房?大牢?还是…他不敢想下去。他怀里仿佛又响起了母亲撕心裂肺的咳嗽声。
必须说点什么!必须再赌一次!为了娘的命!
陈三的额头上瞬间布满了豆大的冷汗,身体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他眼神慌乱地四处乱瞟,不敢看赵文清的眼睛。书房的摆设很雅致,书案、书架、笔洗、砚台…墙角还有一个精致的铜制仙鹤香炉,正袅袅吐出青烟…窗棂外黑沉沉的夜…他脑子里疯狂地转动着,搜刮着一切听来的、关于求子的荒诞说法:送子观音?麒麟送子?吃某种古怪的偏方?不行,这些都不行!太普通了!配不上“赊刀人”的身份!
他的目光最终无意识地落在了书案一角,那里放着一本摊开的书册,旁边搁着一个小小的、黄铜镇纸,镇纸被打磨成一只昂首报晓的公鸡形状,在烛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
公鸡…
一个荒诞绝伦、连他自己都觉得无比扯淡、纯粹是急昏了头才冒出来的念头,如同脱缰的野马,完全不受控制地从他干涩的喉咙里冲了出来。声音嘶哑,带着剧烈的颤抖和走调,在寂静的书房里显得格外刺耳:
“待…待府上…公鸡…公鸡下蛋…贵…贵子…自…自临门!”
话一出口,陈三自己都懵了,随即一股灭顶的绝望和冰冷瞬间将他淹没。他恨不得当场咬掉自己的舌头!公鸡下蛋?这比让老槐树枯死还要荒谬一万倍!这是人能说出来的话?这简直是赤裸裸的戏弄!是找死!
他双腿一软,“噗通”一声跪倒在地,额头重重地磕在冰冷的青砖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带着哭腔嘶喊:“大人!小人…小人胡言乱语!小人该死!求大人饶命啊!”他浑身抖得如同筛糠,等待着县令暴怒的雷霆之击,甚至想象到了水火棍落在身上的剧痛。
然而,预想中的暴怒并未降临。
书房里陷入一种死寂般的沉默,只有烛火燃烧发出的轻微噼啪声。空气仿佛凝固了。
陈三趴在地上,抖得几乎散了架,冷汗浸透了后背的衣衫。时间仿佛停滞了,每一息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他不敢抬头,只能听到自己心脏疯狂擂动胸腔的声音,咚咚咚,像要炸开。
许久,久到陈三以为自己已经死了,才听到头顶上方传来赵文清的声音。那声音极其古怪,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一种难以置信的干涩和…一丝极力压抑的、深沉的寒意:
“公…鸡…下…蛋?”
陈三的身体猛地一僵,连抖都不敢抖了。
“好…好一个‘贵子自临门’…”赵文清的声音飘忽,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咀嚼着这荒诞的预言,“陈三啊陈三…本官…倒要看看,你这‘箴言’,是通天彻地之能…还是…自寻死路的鬼话!”
他猛地提高声音,对着门外厉喝:“来人!”
门被推开,两个衙役应声而入。
赵文清看也没看地上抖成一团的陈三,目光森冷地投向门外沉沉的夜色,一字一句,如同冰珠砸落:“把他押回班房!严加看守!没有本官命令,任何人不得靠近!”
“是!”
衙役上前,粗暴地将瘫软的陈三架了起来。
“还有,”赵文清的声音冰冷刺骨,补充道,“传本官的话,立刻去查!查遍府中所有鸡舍!看看有没有…‘特别’的公鸡!若有发现…任何异状,无论何时,即刻来报!不得延误!”
衙役领命,拖着失魂落魄、如同行尸走肉般的陈三退了出去。沉重的书房门在他身后关上,隔绝了烛光,也仿佛隔绝了他最后一丝渺茫的希望。
完了。彻底完了。陈三被拖行在黑暗的甬道里,心中只剩下无边的黑暗和冰冷的绝望。公鸡下蛋?这比枯树还要不可能!赵文清此刻没有发作,不过是暴风雨前的平静。等明日天一亮,发现自己被如此戏弄…等待他的,恐怕就不是班房,而是死牢了。
娘…娘的药…他绝望地闭上了眼睛,两行冰冷的泪水无声地滑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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县衙后院角落的班房,潮湿阴冷,弥漫着一股霉味和尿臊气混合的怪味。窄小的窗口透进一丝惨淡的月光,勉强勾勒出室内简陋的轮廓:一张破草席,一个散发着馊味的便桶。陈三蜷缩在冰冷的草席上,背靠着粗糙的土墙,浑身冰冷,感觉不到一丝暖意。
自被重新关进来,已经过去了大半夜。外面的世界一片死寂,只有远处偶尔传来几声梆子响,更衬得这牢笼般的班房阴森可怖。陈三的脑子像一锅烧糊的粥,混乱、滚烫,又带着绝望的冰冷。一会儿是母亲咳喘着呼唤他的样子,一会儿是枯死老槐狰狞的枝桠,一会儿是县令那森寒刺骨的眼神,最后定格在那句如同魔咒般萦绕不去的“公鸡下蛋”上。
“公鸡下蛋…公鸡下蛋…”他嘴里无意识地喃喃着,脸上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惨笑。真是鬼迷心窍啊!自己怎么会蠢到说出这种话?这已经不是荒谬,是纯粹的找死!赵文清是何等人物?一县之尊,饱读诗书,怎么可能信这种鬼话?他此刻没有立刻把自己拖出去打板子,恐怕是在琢磨用哪种酷刑更能泄愤吧?
巨大的悔恨和恐惧啃噬着他的心。他想起那个深青色的刀囊,想起乱葬岗冰冷的尸体…这一切的源头,都是那个该死的刀囊!他为什么要去捡?为什么!现在好了,自己深陷囹圄,生死难料,老娘在家…怕是已经…他不敢想下去,痛苦地把头埋进膝盖里,肩膀无声地耸动起来。
时间一点点流逝,窗外透进的光线似乎更暗了,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陈三的心也沉到了无底深渊。他几乎能想象到天亮之后,赵文清那冰冷的宣判和衙役们狰狞的面孔。他甚至开始麻木地幻想自己会被如何处置:是乱棍打死?还是枷号示众?或者…流放三千里,死在异乡?
就在他被绝望彻底淹没,意识都有些模糊之际,班房外那死一般的寂静,突然被一阵极其急促、由远及近的脚步声打破!
那脚步声快得像鼓点,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慌乱,伴随着压抑不住、如同见鬼般的粗重喘息,直奔班房而来!
陈三猛地抬起头,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提到了嗓子眼!他惊恐地望向那扇紧闭的、厚重的木门,身体瞬间绷紧,连呼吸都停滞了。
“哐当!”
一声巨响,班房的木门被从外面猛地撞开!力道之大,震得门框上的灰尘簌簌落下。
门口,一个身影几乎是以扑进来的姿势闯了进来。是赵文清的心腹长随!他此刻的样子狼狈到了极点,脸色惨白如纸,嘴唇哆嗦着,额头上全是豆大的冷汗,眼神里充满了极致的惊骇和难以置信的恐惧,仿佛刚刚从地狱里爬出来。他身上的衣服沾着草屑和泥土,一只鞋甚至跑掉了,光着一只脚,就那么直勾勾地瞪着蜷缩在角落里的陈三,胸口剧烈起伏,像是要炸开,一时间竟说不出完整的话,只从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抽气声。
陈三被他这如同厉鬼索命般的样子吓得魂飞魄散,以为县令终于派人来接果自己了。他下意识地往后缩,背脊死死抵住冰冷的墙壁,仿佛想把自己嵌进去,绝望地闭上了眼睛,等待着最后的时刻。
“仙…仙师…”长随终于挤出了声音,那声音嘶哑、扭曲,带着哭腔和一种顶礼膜拜般的战栗,“鸡…鸡…蛋!蛋啊!下…下出来了!”
陈三猛地睁开眼睛,瞳孔骤然收缩到针尖大小!他以为自己听错了,或者是在绝望中产生了幻觉。
长随猛地吸了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终于喊出了那句石破天惊、足以让陈三血液凝固的话:
“公鸡!是那只大红冠子的斗鸡!它…它下蛋了!下了一个…带…带血的蛋啊!”
轰——!
陈三的脑子里仿佛有千万道惊雷同时炸响!眼前瞬间一片空白,耳朵里只剩下尖锐的嗡鸣。他张大了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身体僵直,如同被无形的闪电劈中,彻底石化在冰冷的草席上。
带血的…蛋?
那只昂首挺胸、趾高气扬、只会打鸣争斗的大红冠子斗鸡…下蛋了?
他昨天被逼到绝境、随口胡诌、荒谬到连他自己都觉得天打雷劈的“预言”…竟然…竟然又应验了?!
一股冰冷刺骨的寒意,顺着他的尾椎骨,如同毒蛇般急速蹿升,瞬间蔓延至四肢百骸,将他整个人彻底冻结。这一次,不再是恐惧,而是一种超越了恐惧、深入骨髓、令人灵魂都为之颤栗的…诡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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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随那声如同见鬼般的嘶喊,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陈三早已麻木混乱的神经上。他僵在原地,大脑一片空白,只有“带血的蛋”这四个字在疯狂回荡,每一个字都像冰锥,刺得他浑身冰凉。
“仙师!仙师您醒醒!”长随见陈三如同泥塑木雕,毫无反应,急得几乎要哭出来,也顾不得尊卑了,扑上来抓住陈三的胳膊使劲摇晃,“是真的!千真万确!天快亮的时候,喂鸡的哑婆子最先发现的!那只‘火将军’…就…就蹲在平时下蛋的草窝里…窝里…窝里真有个蛋!还…还沾着血丝!小的亲眼所见!老爷…老爷让小的立刻请您过去!快!仙师!求您快些吧!”长随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眼神里充满了对眼前这个“神人”的敬畏和一种大难临头的恐慌。
陈三被长随连拖带拽地拉出了班房。外面天色依旧是浓稠的墨蓝,启明星孤零零地挂在天边。夜风冰冷,吹在陈三汗湿的额头上,让他激灵灵打了个寒颤,混沌的脑子稍微清醒了一丝,但随之而来的是更深的、几乎要将他吞噬的恐惧和荒谬感。
他被长随几乎是半架着,深一脚浅一脚地穿过县衙迷宫般的回廊,直奔后院深处。一路上,他能感觉到整个县衙都笼罩在一种不同寻常的死寂和压抑之中,偶尔遇到的仆役,个个都脸色煞白,眼神躲闪,看到他如同看到瘟神,远远地就避开了。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声的恐慌。
终于,他们来到了后院最偏僻的一处角落,那里有一排低矮的鸡舍。此刻,鸡舍外围了一大圈人,个个屏息凝神,连大气都不敢喘。衙役们手持水火棍,如临大敌般将人群隔开。圈子的核心,正是县令赵文清。
赵文清背对着鸡舍入口,负手而立,身形在微曦的晨光中显得有些僵硬。他并未回头,但陈三能清晰地感受到一股沉重的、令人窒息的压力扑面而来。
长随松开陈三,自己则像被抽掉了骨头,瘫软地跪倒在赵文清脚边,抖得如同秋风中的落叶:“老…老爷…仙师…请来了…”
赵文清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身。
陈三的目光瞬间被他手中捧着的东西攫住了!
那是一个鸡蛋。大小、形状与寻常鸡蛋无异。但它的颜色…却是一种极其诡异、令人头皮发麻的暗红色!仿佛是凝固的、半干涸的血!蛋壳表面并不光滑,粘附着几缕湿漉漉、同样暗红的、如同血丝般的东西!在熹微的晨光下,这个蛋散发着一种不祥的、令人作呕的腥甜气息。
赵文清的脸色,比陈三见过的任何一次都要难看。那不是愤怒,而是一种深入骨髓的苍白和一种被巨大未知彻底击垮的茫然。他的眼神空洞,死死地盯着手中这个“血蛋”,仿佛灵魂都被吸了进去。他的手指因为过度用力而指节发白,微微颤抖着,仿佛捧着的不是一枚蛋,而是一块烧红的烙铁,或是一颗随时会炸开的妖物。
当赵文清终于将视线从血蛋上移开,投向陈三时,那目光极其复杂。惊骇、疑虑、探究、深深的忌惮,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近乎绝望的依赖?他嘴唇翕动了几下,才发出干涩嘶哑的声音,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艰难地挤出来:
“此物…你…作何解?”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如同聚光灯,死死聚焦在陈三身上。那目光里有恐惧,有敬畏,有期盼,更有一种将他架上神坛、不容退缩的逼迫。
陈三感觉自己像被剥光了衣服扔在冰天雪地里。他看着县令手中那枚散发着不祥气息的血蛋,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作何解?他能作何解?他连这玩意儿是怎么出现的都不知道!他只想吐!
可他能说不知道吗?他能说这是意外、是巧合吗?看看周围那些人的眼神!看看赵文清那几乎崩溃的神情!此刻他若敢说一句“我不知道”,恐怕立刻就会被当成招来灾祸的妖人,被这些陷入集体恐慌的人生吞活剥!
巨大的压力如同实质的巨石,轰然压在陈三脆弱的神经上。他感觉自己的脑子在疯狂地燃烧、沸腾,无数碎片化的信息在尖叫、碰撞。血蛋…公鸡下蛋…带血…夫人晕倒…子嗣…贵子临门…他昨天胡诌的“预言”…还有那老槐树枯死的诡异应验…
一个极其大胆、完全建立在荒诞现实基础上的、更加荒诞的“解释”,在极度的求生欲催逼下,如同岩浆般从他混乱的思维中喷涌而出!他甚至来不及思考这解释是否合理,是否经得起推敲,求生的本能就驱使着他,用一种连自己都觉得飘忽诡异、模仿着所谓“高人”玄虚语调的声音,脱口而出:
“血…血染吉兆…破…破而后立…此乃…此乃贵子…冲破…尘世…胎…胎膜…降临…前…前之异象…夫人…夫人之恙…不日…不日即愈…静…静待…佳音…”
结结巴巴地说完这通连他自己都觉得狗屁不通、纯粹是硬着头皮瞎掰的“解释”,陈三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后背瞬间被冷汗湿透。他低着头,不敢看任何人的眼睛,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等待着最后的审判。
死寂。
鸡舍周围陷入了更加深沉的死寂。只有晨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和众人压抑的呼吸声。时间仿佛凝固了。
陈三几乎能听到自己血液奔流的声音。完了,太扯了…肯定穿帮了…
突然,“噗通”一声!
陈三惊愕地抬头看去。
只见赵文清身边那个瘫软在地的长随,此刻竟挣扎着爬起来,朝着陈三的方向,重重地磕了一个响头!额头撞击青石板的声音清晰可闻!
紧接着,像是推倒了第一块多米诺骨牌,周围的仆役、衙役,甚至包括那几个手持水火棍的壮汉,都如同被无形的力量牵引着,一个接一个,带着无比的敬畏和惶恐,纷纷朝着陈三的方向跪伏下去!
“仙师慈悲!”
“仙师显灵了!”
“谢仙师指点迷津!”
“保佑夫人!保佑赵家!”
此起彼伏的、带着哭腔和极度虔诚的呼喊声,瞬间打破了死寂,汇聚成一股狂热的洪流,将陈三彻底淹没。他们跪拜着,祈求着,仿佛陈三就是那能沟通天地、执掌生死福祸的神只化身!
陈三彻底懵了。他看着眼前黑压压跪倒一片的人群,看着他们脸上那狂热到扭曲的敬畏,看着赵文清手中那枚在晨光下泛着妖异血色的蛋…一股巨大的、冰冷的荒谬感和一种前所未有的、凌驾于凡俗之上的虚幻力量感,如同冰与火的洪流,轰然冲垮了他残存的理智堤坝。
就在这时,一个丫鬟跌跌撞撞地从内院方向跑来,脸上带着狂喜,声音尖利地穿透了众人的呼喊:
“老爷!老爷!夫人醒了!夫人醒了!气色…气色好多了!还说…还说有点饿了!”
“轰——!”
人群彻底沸腾了!这消息如同最后一瓢滚油,浇在了狂热的火焰上!
“仙师!活神仙啊!”
“显灵了!真的显灵了!”
“贵子!贵子要来了!”
狂热的呼喊声浪几乎要将小小的鸡舍掀翻。赵文清猛地抬起头,看向陈三的目光里,最后一丝疑虑彻底被一种近乎盲目的、劫后余生般的巨大敬畏和感激所取代!他捧着那枚血蛋的手,颤抖得更加厉害,但这一次,却像是捧着无价的珍宝。
陈三站在跪倒的人群中央,如同怒海狂涛中的一叶孤舟。他看着眼前这疯狂的一幕,听着那震耳欲聋的“仙师”、“活神仙”的呼喊,感受着那无数道几乎要将他灼烧的狂热目光…
一股冰冷的、带着铁锈腥气的风,不知从哪个方向吹来,卷起地上的尘土和鸡毛。陈三下意识地打了个寒颤。就在这阵风中,一个极其微弱、仿佛幻觉般的声音,若有若无地飘进了他的耳朵:
“赊…刀…收…钱…”
那声音极其飘忽,带着一种非人的空洞和寒意,仿佛直接响在他的颅骨里。
陈三浑身的汗毛瞬间炸起!他猛地扭头四顾!
跪拜的人群依旧狂热,赵文清捧着血蛋的手依旧在抖,仆役们依旧在激动地呼喊…没有任何人表现出异样,仿佛那声音只有他一个人听见。
是幻觉?还是…那个真正的赊刀人…回来了?
一股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冰冷彻骨的寒意,瞬间从陈三的脚底板直冲天灵盖!他感觉自己的血液,在这一刻,彻底冻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