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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梦泽西畔,碧水接天,烟波浩渺。琴师宋清羽筑庐于此,只为远离尘嚣,日夜与山水清音为伴。他琴技已臻化境,却总觉指下清韵缺了那一点足以惊动幽壑、泣下鬼神的“活气”。

这夜月华如练,倾泻湖面,碎作万点寒银。宋清羽抱琴独坐水榭,指尖抚过冰弦,奏一曲《潇湘水云》。琴音清越,荡开圈圈涟漪,却难掩曲中一丝刻意雕琢的匠气。他心中烦闷,正欲罢手,湖心深处,忽有泠泠之音破水而出。

那琴声!宋清羽浑身一震,指尖悬在半空,再不敢拨动分毫。它非丝非竹,如冰珠溅落玉盘,似幽泉滑过青石,清绝得不沾半分人间烟火。更奇的是,这琴音仿佛能穿透皮囊,直叩心魂深处最隐秘的角落,撩拨起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细微颤栗。他引以为傲的琴技,在这天外之音面前,陡然显得笨拙不堪。

琴声如水波般荡漾,似有似无。宋清羽霍然起身,凭栏远眺。但见浩渺烟波深处,一点异样的清辉幽幽亮起,穿透浓得化不开的夜雾,如同沉入深海的星子。他屏住呼吸,极目望去——那清辉源头,竟是一朵硕大无比的白莲!花瓣层层舒展,晶莹剔透,流转着月魄般的冷光。更令人心神俱夺的是,那花心深处,隐约端坐着一个纤细的人影,素白衣衫,低首信手,十指翻飞,方才那惊心动魄的仙乐,正是从她指下流泻而出!

宋清羽痴立水边,心跳如擂鼓。那花中女子周身笼罩着一层朦胧水汽,面容模糊不清,唯见一头乌发如瀑泻下,十指纤纤,拨弄着膝上一具形制奇古、非桐非梓的玉色瑶琴。那琴身温润,仿佛以整块寒玉雕琢而成,弦丝细若游光,每一次颤动,都牵引得四周水波无声荡漾。

“此曲只应天上有……”他喃喃自语,一股前所未有的热切攫住了他。若能得此仙琴,窥其妙法,他的琴艺必能脱胎换骨,真正触摸到那“弦外之音”的至高境界!这念头一旦滋生,便如湖底疯长的水草,将他理智的堤坝层层缠绕、勒紧。

此夜之后,宋清羽如同着了魔。他不再抚弄自己的桐琴,只终日徘徊湖边,目光如钩,死死锁住烟波深处。那朵奇异白莲并非夜夜浮现,但只要月华足够清亮,水波足够沉静,它便会悄然浮出水面,花中素影抚琴依旧。

宋清羽开始苦思冥想。他伐来湖畔最坚韧的老竹,用浸透桐油的细麻绳捆扎,制成一支数丈长的探竿。又寻来精铁,反复锻打,淬火磨砺,终于打就一枚形如鹰爪、三趾弯曲锐利的钢钩。他将这冰冷的利器牢牢缚在竹竿顶端。

等待的日子如同酷刑。终于,又是一个月华如水的静夜。那朵承载着仙音的白莲,再次无声无息地浮现在湖心,花瓣舒展,冷光流溢。花中素影低垂螓首,纤指正拂过玉琴冰弦,清绝的乐音如烟似雾,弥漫开来。

宋清羽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紧握手中冰冷沉重的竹竿,涉入浅滩。湖水浸透了他的裤管,寒意刺骨,却压不住心头那股焚身的灼热。他屏住呼吸,借着竹竿的长度,小心翼翼地将那枚寒光闪闪的钢钩,朝着莲心那具玉色瑶琴缓缓探去。

近了,更近了!钢钩的尖端几乎触碰到玉琴的边缘。花中抚琴的身影似乎毫无所觉,依旧沉浸在渺渺琴音之中。宋清牙关紧咬,手臂肌肉贲张,猛地发力一扯!

“哗啦——!”

一声刺耳的裂帛之音骤然响起,瞬间撕碎了水面的宁静与那缥缈的琴韵!巨大的白莲被钢钩生生撕裂开一道狰狞的口子,花瓣纷乱坠落,溅起冰冷的水花。那玉色瑶琴被钢爪牢牢钩住,脱离了花心,带着一股沛然莫御的阴寒之气,被宋清羽奋力拖拽回来!

就在琴离花心的刹那,花中那素白的身影猛地抬起了头!隔着水雾与破碎的花瓣,宋清羽终于看清了她的脸——没有五官!平滑得如同刚剥出的蛋糕,一片空白!一股源自幽冥深处的冰冷死寂,透过那片诡异的空白,狠狠攫住了他的心脏!

宋清羽魂飞魄散,怪叫一声,再也顾不得其他,抱着那具冰冷刺骨、不断散发着幽幽寒气的玉琴,连滚爬爬地逃回了自己的水榭。身后,破碎的白莲迅速沉入墨黑的湖水中,只余下一圈圈无声扩散的涟漪。

水榭之内,门窗紧闭,灯火通明。宋清羽将玉琴置于案上,心脏犹在狂跳不止。花中那张无面的脸带来的惊悸稍稍平复,贪婪与狂热便重新占据了上风。他深吸一口气,颤抖着伸出手,抚摸那玉质的琴身。

触手冰凉,寒意直透骨髓,仿佛握着一块深潭底部的寒玉。琴身细腻温润,流转着内敛的光华。最奇异的当属那七根琴弦,非丝非金,色泽灰白,细看之下,竟像某种活物枯萎的根须,表面布满极其细微的螺旋纹路。

宋清羽强抑激动,在琴前盘膝坐下。他伸出因常年抚琴而略显修长的手指,屏息凝神,模仿着花中素影的姿态,轻轻搭上那冰冷的灰白琴弦。

“铮……”

指尖拨动第一根弦。一股难以言喻的冰冷触感瞬间从指尖窜入!那感觉并非单纯的凉,更像无数细小的冰针顺着血脉逆流而上,直刺心扉!然而紧随其后的,却是一声清越得令人灵魂颤栗的琴音!水榭仿佛被无形的音波涤荡过,纤尘不落,连烛火都为之一滞,凝住不动。宋清羽只觉得堵塞胸臆多年的滞涩豁然贯通,一股从未有过的、冰泉般的清冽气息自指尖流泻而出,注入琴音。

狂喜淹没了那丝诡异的寒意。他彻底沉醉了,十指轮转,在冰冷的琴弦上忘情地拨弄起来。琴声如幽谷寒泉,如冷月流霜,空灵得不似凡尘之音。水榭之外,夜栖的水鸟被惊起,却不敢鸣叫,只无声地掠过波光粼粼的湖面。

不知抚了多久,宋清羽才从那种玄妙的境界中稍稍清醒。他意犹未尽地停下手,指尖离开琴弦的刹那,一股细微却清晰的刺痛感蓦地传来。低头一看,方才拨弦的几根手指指尖,竟渗出几点细小的血珠!血珠落在灰白的琴弦上,瞬间便被吸收进去,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在弦上留下几痕更深的暗红印记。

他心头掠过一丝不安,但指尖那残留的、直透灵魂的冰冽快感是如此强烈,足以压下任何疑虑。“仙家至宝,自有不凡之处……”他如此安慰自己,取来细布草草裹住渗血的指尖,目光再次被那玉色寒琴牢牢吸住,再也无法移开。

宋清羽彻底迷陷在这具妖异的琴中。白日里,他神思恍惚,茶饭不思,只觉自己那具桐琴粗糙不堪,发出的声音浊如瓦砾。唯有夜深人静,对着那具玉琴,他枯槁的魂灵才仿佛重新注入活水。

他弹奏的时间越来越长,十指被那冰冷的、带着倒刺般纹路的琴弦反复刮磨。指尖的伤口渐渐增多、加深,渗出的血也一次比一次多。那些血珠落在灰白的琴弦上,如同水滴渗入干旱的沙地,瞬间就被吸噬得干干净净。奇异的是,每当他的血融入琴弦,那琴音便似乎多了一分难以言喻的、带着血腥气的妖异魔力,更加摄人心魄。

宋清羽对此浑然不觉,或者说,他早已不在乎。他只感到自己的琴艺在这具琴的引领下,正一日千里地蜕变着,每一次抚弄,都仿佛能触摸到天地间某种冰冷而原始的韵律。他日渐消瘦,眼窝深陷,面色呈现出一种不祥的灰白,唯独那双眼睛,因极致的兴奋而灼灼放光,如同燃烧的余烬。

一日,他抚琴至忘我之境,一曲终了,习惯性地抬手欲拭额角并不存在的汗珠。手臂抬起时,宽大的袖口滑落至肘部。他无意间瞥见自己的手腕,整个人如遭雷击,瞬间僵住!

那原本清瘦的手腕内侧,皮肤之下,不知何时竟蜿蜒出几道极其细微的、淡青色的脉络!它们如同初生的水草嫩芽,隐隐透出皮肉,微微扭曲盘绕,竟与他日夜抚弄的琴弦上那灰白的螺旋纹路有七八分相似!一股寒意,比琴身的冰冷更甚百倍,猛地从脚底窜上头顶!

他惊恐地撕开自己胸前的衣襟。果然!心口附近的皮肤下,更多淡青色的“根须”状纹路悄然蔓延开来,盘根错节,如同某种活物在他血肉深处扎根生长!

“不!!”宋清羽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猛地将面前的玉琴狠狠推开!琴身撞在案几上,发出沉闷的声响。他踉跄后退,低头看着自己双手,看着皮肤下那诡异生长的脉络,一股源自生命本能的巨大恐惧终于压倒了琴音的诱惑。

逃!必须立刻逃离这里!

他跌跌撞撞冲出幽闭已久的水榭,赤着脚,发髻散乱,如同惊弓之鸟,只想离那妖琴、离这吞噬他的湖水越远越好。然而,当他冲到湖畔,欲寻那系在柳树下的小舟时,眼前的景象让他彻底绝望了。

烟波浩渺的湖面上,不知何时,竟无声无息地浮起了成百上千朵莲花!它们大小不一,却无一例外地呈现出那种令人心悸的、流转着月魄寒光的惨白色。每一朵白莲的花心深处,都端坐着一个模糊的素白身影!无数张平滑无面的脸孔,如同冰冷的镜子,齐刷刷地转向仓皇失措的宋清羽!一股无声的、沉凝如铅的冰冷死寂,瞬间笼罩了整个天地,也彻底冻结了他奔逃的脚步。

数日后,一位慕名远道而来的年轻琴师,循着旧闻,寻到云梦泽畔这处传说中的琴师隐庐。水榭的门虚掩着,推门进去,一股浓烈的、混合着水腥与奇异冷香的腐败气息扑面而来。室内空无一人,唯见尘埃浮动。案几之上,那具传说中宋清羽视若生命的桐木古琴,已蒙上厚厚的灰尘,琴弦黯淡无光。

年轻琴师失望地叹了口气,目光不经意扫过窗外的湖面。碧波万顷,在午后的阳光下闪耀着碎金。湖心深处,一朵硕大无朋的白莲静静绽放,花瓣晶莹剔透,流转着内敛的月华清辉。花心之中,赫然端坐着一个素衣人影!

那人影低垂着头,乌黑的长发披散下来,遮住了大半面容,只露出一个线条清冷的下颌。他的身形似乎比传说中更加瘦削,宽大的素袍在风中微微拂动,透着一股非人的空寂。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置于膝上、正被一双异常苍白的手轻轻抚弄着的一具玉色瑶琴。那琴温润生光,七根灰白色的琴弦在日光下泛着冰冷的金属光泽。

年轻琴师心头剧震,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难道宋先生并未离去,而是寻得了更契合的栖身之所?他激动地冲出木屋,奔至湖边,朝着湖心那朵孤高的白莲用力挥手呼喊:“宋先生!宋清羽先生!”

花中人影似乎听见了呼唤,抚琴的动作微微一顿。他极其缓慢地、极其僵硬地抬起了头。

湖风拂过,吹开了他垂落的长发。

长发之下,并非年轻琴师想象中清癯儒雅的面容,而是一张……灰白色的、如同石雕般凝固的脸!皮肤紧紧包裹着骨骼,毫无血色,更无半分活人的生气。最令人毛骨悚然的是,那双眼睛——没有瞳仁!只剩下两个深不见底的、如同古井漩涡般的漆黑孔洞,直直地“望”向岸边呼喊的年轻人!

“啊——!”年轻琴师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叫,猛地后退数步,险些跌坐在地。

就在此时,花中那“宋清羽”缓缓地、极其诡异地抬起了他抚琴的右手。宽大的素袖滑落,露出的不是手腕,而是一截枯瘦得如同老树枝桠的……东西!那东西的末端,五根灰白、扭曲、指节处竟隐隐透出木质纹理的手指,正极其僵硬地张开。

其中一根手指,似乎因这抬起的动作而无法承受自身重量,发出细微的“咔嚓”声。一截灰白色的、如同朽木碎屑般的东西,竟从指端无声地断裂、剥落下来,飘飘荡荡,坠入下方幽深冰冷的湖水之中,瞬间被吞没。

花中人影对这一切毫无所觉。他那张灰白无声的脸上,那两个深不见底的黑洞,依旧死死“盯”着岸上魂飞魄散的年轻人。那只抬起的、正在缓慢剥落朽坏的手指,僵硬地指向水榭的方向,袖口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滑落了一角。

年轻琴师瞳孔骤缩,浑身血液几乎凝固——那滑出袖口的,竟是一角泛黄的、写满字迹的琴谱!

湖心白莲幽幽浮动,素衣人端坐如石像,断裂的指尖无声剥落。唯有那具玉色瑶琴,在他枯朽的指下,依旧流转着亘古不变的、冰冷而死寂的微光。湖风呜咽,吹过水榭空寂的窗棂,仿佛一声来自水底深处的、悠长而无声的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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