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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初年,时局动荡,关外奉天城西有座老宅子,常年空着。忽一日,有个姓胡的年轻人赁了宅子,收拾妥当,挂了块“五通堂”的牌子,却终日大门紧闭,不见外客。

我那时刚在报馆觅得校对的差事,邻居在离五通堂不远的胡同里。每日夜深下班,总见那宅子透出些微光亮,偶尔还夹杂着丝竹之声,与周遭沉寂大不相同。心下好奇,却因平日听闻许多关于五仙的异闻,不敢贸然探问。

这日晚间,校稿甚多,归家时已近子时。月色昏暗,窄巷中只有我沙沙的脚步声。行至五通堂外,忽见门扉半掩,透出明亮灯光。正迟疑间,门内踱出一人,长衫马褂,面容清瘦,约莫三十上下。

“这位先生可是住在对面?”那人拱手作揖,笑容可掬,“深夜叨扰,实不相瞒,敝宅近日有些怪声,想请教邻居可曾听闻?”

我忙还礼道:“不曾听得。敝姓陈,就在前面胡同住。”

“原来是陈先生。”那人笑道,“在下胡十三,刚从长白山来此不久。既然有缘相逢,何不进屋喝杯茶?”

我本欲推辞,奈何胡十三极为热情,只得随他入内。宅院甚大,前后三进,收拾得极为整洁。过穿堂,入正厅,但见厅内布置古雅,紫檀桌椅,青瓷茶具,壁上悬着几幅山水画,颇具雅意。

二人分宾主落座,有童子奉上香茗。胡十三道:“不瞒陈先生,这宅子是我一位远亲所有。因家中有些变故,特命我来此看守。”

我点头称是,心下却疑:这宅子空了十数年,何来远亲?正思忖间,忽听后院传来一阵银铃般的笑声。

胡十三面色微变,随即笑道:“是舍妹们顽皮,让先生见笑了。”

话未落音,帘栊响动,转出两位女子。前者身着黄衫,圆脸杏眼,顾盼神飞;后者一袭白衣,容颜清丽,神态端庄。

黄衫女子笑道:“十三哥,有客来也不叫我们!”说话间已走到近前,一双妙目将我上下打量。

胡十三佯嗔道:“二位妹妹不得无礼,这位是邻居陈先生。”又向我道:“这是舍妹黄九娘,那位是白四姐。”

我忙起身见礼,暗忖这家人命名古怪,不似寻常百姓。黄九娘却凑近前来,突道:“陈先生近日可睡得安稳?我瞧你印堂发暗,怕是冲撞了什么。”

我闻言一怔。的确,半月来常做噩梦,精神不济,只道是劳累所致。

白四姐轻扯黄九娘衣袖,温言道:“九妹莫要胡言,惊了客人。”转对我道:“陈先生勿怪,我这妹妹口无遮拦,却是一片好心。”

胡十三咳嗽一声,道:“既然说起了,陈某倒要请教胡先生,这‘冲撞’之说,是何意思?”

胡十三沉吟片刻,道:“先生近日可曾去过什么不干净的地方?或是带了什么不寻常的物件回家?”

我细想半晌,忽记起一事:“半月前,我在旧书摊淘得一方古砚,甚是喜爱,置于书房中。莫非与此有关?”

黄九娘拍手道:“定是如此!快取来与我们瞧瞧。”

我见他们说得郑重,心下不安,便匆匆回家取来砚台。这砚台色如墨玉,雕工精细,一侧刻有蝌蚪文,不识何意。

胡十三接过砚台,面色顿变。白四娘与黄九娘围上来看,也都蹙起眉头。

“好重的怨气!”黄九娘掩鼻道。

胡十三将砚台置于桌上,道:“陈先生,此砚乃墓中物,刻的是镇魂符文。原主冤死,魂灵附于砚上。你夜间噩梦,是否总见一青衣女子?”

我大吃一惊,连连称是。这半月来,确有一青衣女子每夜入梦,不言不语,只默默垂泪。

白四姐叹道:“也是个苦命人。十三哥,既然我们遇上了,便帮一帮吧。”

胡十三点头,对童子道:“请灰八爷来。”

不多时,后堂转出一位矮小老者,尖嘴猴腮,眼睛却极有神采。胡十三将事情说了,老者接过砚台,仔细端详,又凑近嗅了嗅。

“明代之物,至少四百年了。”老者道,“怨魂困于此中,不得超生。待我查查来历。”

说罢闭目凝神,手指在砚上轻轻摩挲。厅中一时寂静,唯闻窗外风声。

约莫一炷香功夫,老者睁眼道:“查明了。此女名婉娘,原为江南才女,许配富家子。未婚夫科场舞弊事发,累及家族。婉娘为救夫,委身于考官,事后却被夫家斥为不贞,沉塘而死。其魂附于平日所用砚台,随葬墓中。近年墓穴被盗,流转至此。”

闻言,众人皆唏嘘不已。胡十三道:“冤屈至此,无怪怨气不散。陈先生,此砚不可再留,我等当为婉娘超度,你可愿意?”

我忙道:“全凭胡先生做主。”

胡十三便吩咐准备法事。只见黄九娘取来香炉,白四姐摆开符纸,灰八爷则用朱砂在砚台四周画起符咒。胡十三立于案前,口中念念有词。

忽然阴风大作,烛火摇曳。砚台中升起一缕青烟,渐化作人形,正是一青衣女子,面容凄楚,向众人盈盈下拜。

胡十三温言道:“婉娘,你的冤屈我等已知。今为你超度,往生极乐,你可愿意?”

女子垂泪道:“妾身冤沉海底四百载,今遇恩人,感激不尽。只恨那负心人未曾遭报...”

话音未落,忽听屋梁上一声朗笑:“负心人早已断子绝孙,何劳姑娘牵挂!”

我抬头一看,梁上不知何时盘着一条大蛇,通体黝黑,目如赤珠。吓得我几乎跌坐在地。

婉娘却泣道:“果真如此?”

黑蛇道:“我柳七从不打诳语。那家因作恶多端,三代而绝,祖坟都被野狗刨了。”

婉娘闻言,似放下心头大石,再拜道:“既如此,妾身无憾矣。”

胡十三便诵经超度,只见青衣女子身形渐淡,终化青烟散去。风中似有一声“多谢”,悠悠不绝。

事毕,黑蛇倏地变作一黑衣男子,跃下地来,向胡十三拱手道:“十三哥见谅,我来迟了。”

胡十三笑道:“不迟不迟,正好解了婉娘心结。”又向我道:“这位是柳七爷,也是舍亲。”

我惊魂未定,勉强施礼。今夜所见,实在匪夷所思。

灰八爷将砚台递还给我,道:“怨气已消,此砚如今是方好砚,先生可安心使用。”

我接过砚台,果觉触手温润,不复先前阴冷。

胡十三道:“夜已深,陈先生受惊了,我让童子送您回去。”

我恍恍惚惚回家,一夜无梦,睡得格外香甜。

次日醒来,几疑昨夜是梦。但见那方古砚好端端摆在案上,方知不是虚幻。

此后与胡十三一家渐渐熟稔,常相往来。才知胡十三精通医道,邻里若有疑难杂症,他都免费诊治,药到病除。黄九娘活泼好动,最爱听市井新闻;白四姐温柔贤淑,善烹饪,常邀我尝新;灰八爷博闻强记,无事时便与我谈古论今;柳七爷神出鬼没,十次倒有八次不见踪影。

如此过了月余,一日胡十三忽道:“陈先生,我等在此立足,蒙您多番照应。实不相瞒,我等非人,乃关外五仙家中的胡、黄、白、灰、柳五姓。”

我虽早有猜测,闻言仍是一惊。

胡十三续道:“我等此来,是为开堂口,积功德,救苦难。今已准备停当,三日后正式开堂。陈先生与我有缘,特请您来观礼。”

我自是答应。三日后,再赴五通堂,但见宅门大开,院中张灯结彩,人来人往。堂中设了神坛,供着五仙牌位。胡十三作为堂主,率四仙焚香祷告,宣告堂口开启。

自此,五通堂名声渐起,每日求医问卜者络绎不绝。五仙有求必应,但不取钱财,只收些粮食果品作为香火。

转眼秋去冬来,奉天城降下大雪。这日我休假在家,忽听敲门声急。开门一看,却是黄九娘,满面焦急。

“陈先生,十三哥请您速去堂口,有要事相商!”

我忙随她前往。到得堂口,但见气氛凝重,四仙齐聚,当中跪着个乡下汉子,磕头如捣蒜。

胡十三扶起他,对我道:“陈先生,这位是城南李家庄的李老四。庄上突发怪病,已死了七八人。官府怕传染,封了庄子,任其自生自灭。李先生冒死逃出,特来求救。”

李老四哭道:“求大仙救命!庄上百十口人,发热咳嗽,浑身起红疹,不出三日便死。郎中都跑了,说是瘟神降世...”

灰八爷捻须道:“听来似是痘疹之症。”

白四姐道:“寒冬时节,怎会突发痘疹?其中必有蹊跷。”

柳七爷冷笑道:“怕是有人作了孽,招来灾祸。”

李老四眼神闪烁,欲言又止。胡十三温言道:“李先生不必隐瞒,如实道来,方能对症下药。”

李老四这才道出实情。原来半月前,庄上樵夫在后山发现一窝狐狸,通体雪白,极为罕见。庄主之子带人围捕,杀大狐,捉小狐,欲剥皮卖钱。当夜庄主家便起火烧死三人,庄上自此怪事频发,终成疫病。

黄九娘怒道:“杀狐取皮,天理难容!那白狐必是得了道的仙家,你们惹大祸了!”

李老四磕头不止:“我等知错了!求大仙发慈悲...”

胡十三叹道:“冤冤相报何时了。白狐丧子,报复也是情理之中。但殃及全庄,未免太过。我等既开堂口,岂能见死不救?”对四仙道:“诸位意下如何?”

白四姐道:“救人要紧,但需化解冤仇,否则治标不治本。”

灰八爷道:“我先去探探虚实。”说罢化作一道灰烟去了。

约莫半个时辰,灰八爷返回,面色凝重:“确是痘疹,但非寻常痘疹,夹杂狐魅怨气,药石难医。那白狐怨念极深,盘踞后山不肯离去。”

柳七爷道:“带我去会会她!”便要动身。

胡十三拦住道:“七弟且慢!硬碰硬恐两败俱伤。白四姐,你原身亦是白狐,可否前去说和?”

白四姐沉吟道:“我试试看。但需带些诚意。”

李老四忙道:“小狐狸还活着,关在庄主家地窖里!”

胡十三道:“甚好!李先生速回庄放出小狐,好生照看。白四姐与你同去,与白狐仙谈判。灰八爷研制解药,柳七爷护法,黄九娘维持堂口。我即刻启程去请长白山参仙相助。”

众人领命分头行动。我也道:“可有我能效劳之处?”

胡十三道:“陈先生通文墨,请随白四姐同去,记录病状,方便灰八爷用药。”

我自是答应,当即随白四姐、李老四赶往李家庄。

到得庄外,果见官兵封锁,许进不许出。白四姐略施小术,迷惑官兵,我们得以入内。

庄内惨状触目惊心:户户挂白,尸首横陈,幸存者也都病卧在床,呻吟不绝。

李老四直奔庄主家,救出小狐。那小白狐奄奄一息,后腿受伤。白四姐悉心为其包扎,抱在怀中,对我道:“陈先生且记录病状,我去后山寻白狐仙。”

我劝道:“白姑娘独自前去,恐有危险。”

白四姐笑道:“无妨,同族相见,好说话些。”说罢飘然而去。

我便逐户查看病情,详细记录。患者皆发热咳血,皮肤溃烂,确与痘疹相似,但病势凶险异常,死者面目狰狞,似受极大痛苦。

直至夜深,白四姐方归,面色疲惫,怀中白狐不见。

“白狐仙答应暂缓报复,但要庄人偿命。”白四姐叹道,“她修行三百年,晚年得子,爱如珍宝。如今子死夫亡,怨气难平。”

正说间,胡十三赶到,还带着一位白发老翁,手提药篮,想必是参仙。

参仙查看患者后,道:“怨气入体,毒热攻心。需以百年参须为引,配以露水、朱砂、雄黄、艾叶,煎服三日。但心病还须心药医,冤仇不解,终是无用。”

胡十三道:“方才我与参仙商讨一法:为白狐仙立祠祭祀,庄人世代香火供奉,助她早成正果。如此可化解怨气,二位觉得如何?”

白四姐道:“只怕白狐仙不肯答应。”

忽听窗外冷笑声:“胡十三,你倒会做人情!”

但见白光一闪,一白衣美妇现身房中,面容凄厉,正是白狐仙。

胡十三躬身道:“道友请息怒。庄人无知,犯下大错,罪该万死。然上天有好生之德,道友修行不易,若造杀孽,恐损道行。”

白狐仙泣道:“我儿何辜?夫君何罪?他们杀我至亲,我岂能轻饶!”

参仙温言道:“冤冤相报,永无了期。老夫愿以百年修为,助你儿重生,如何?”

众皆吃惊。白狐仙颤声道:“参仙此言当真?”

参仙道:“岂敢戏言。但需你子一缕残魂,庄人诚心忏悔,以及道友百年功德。”

白狐仙沉吟良久,终道:“若真能使我儿重生,我便化解怨气,不再追究。”

胡十三大喜,当即召集庄人,说明原委。庄人死里逃生,哪敢不从,纷纷跪地忏悔,承诺立祠供奉。

参仙取出一枚金丹,置于小狐尸身上,白狐仙吐出内丹,参仙以百年修为催动法术。但见金光万道,小狐竟渐渐苏醒,蹒跚走向白狐仙。

母子重逢,相拥而泣。在场众人无不动容。

白狐仙收敛怨气,疫病顿时减轻。灰八爷配好解药,分发患者,不数日,庄人渐愈。

事后,庄人果然为白狐仙立祠,香火不绝。参仙损耗百年修为,回长白山静修。五通堂经此一事,声名大噪,远近皆知五通堂有五仙慈悲,解难救苦。

转眼冬去春来,五通堂香火愈盛。我因常往帮忙,与五仙交情日深。胡十三多次劝我学习术法,我只付凡人一个,婉言谢绝。

这日黄昏,我正在堂中帮忙抄写药方,忽听门外喧哗。出去一看,却见一队兵士簇拥着一位军官,指名要见堂主。

胡十三迎出,那军官傲然道:“可是你等妖言惑众,自称大仙?”

胡十三不卑不亢道:“不敢。我等只是修行之人,行善积德。”

军官冷笑:“奉张大帅令,尔等聚众闹事,散布谣言,即刻查封堂口,捉拿妖人!”

兵士便要动手。黄九娘怒道:“放屁!我们治病救人,何罪之有?”

柳七爷悄无声息出现,目露寒光:“谁敢动一下,尝尝我的手段!”

胡十三制止道:“七弟不可!”对军官道:“军爷,我等皆守法良民,治病救人,有口皆碑。可否通融一二?”

军官嗤笑:“守法良民?我看是妖孽无疑!来人,拿下!”

兵士一拥而上。五仙不愿伤及凡人,只略施小术,绊倒几个兵士。军官大怒,拔枪便射!

说时迟那时快,灰八爷突撒一把药粉,军官顿觉手软筋麻,枪掉在地。柳七爷化作巨蛇,吓退兵士。现场一片混乱。

胡十三叹道:“祸事了!与官府冲突,后患无穷。”

果然,次日官府贴出告示,斥五通堂为邪教妖堂,严禁百姓前往。

堂口虽封,五仙仍暗中救人。但经此一事,心生去意。

这晚,五仙邀我小酌。酒过三巡,胡十三道:“陈先生,我等欲离开奉天,另觅清静处修行。这些时日蒙您相助,无以为谢。”

取出一枚玉符赠我:“此符可辟邪保平安。日后有难,对符唤我,必来相助。”

我黯然接过,知离别在即。

黄九娘笑道:“陈先生莫愁,山水有相逢!”

白四姐赠我一盒药膏:“自配的伤药,可治百伤。”

灰八爷赠我一册笔记:“平生所见奇症偏方,或有用处。”

柳七爷赠我一枚蛇鳞:“遇险时捏碎,可退强敌。”

我一一拜谢,哽咽难言。

翌日,五通堂人去楼空,再无踪迹。

我继续在报馆工作,时常想起与五仙相处时光。后来世道愈乱,我南下谋生,历经坎坷,总佩戴玉符,果然逢凶化吉。

晚年隐居江南,常对儿孙讲起这段奇遇。世人多不信,我只一笑置之。

某日黄昏,忽有客访。开门一看,竟是胡十三,容颜如昔,丝毫不老。

他笑道:“陈先生别来无恙?今日特来相请,观礼新堂口开业。”

我欣然同往。但见深山之中,新堂口巍峨壮观,香客如云。五仙俱在,风采更胜往昔。

彻夜痛饮,不醉不归。临别时,胡十三道:“先生寿数将尽,可有未了心愿?”

我笑道:“得遇仙缘,此生无憾。”

三月后,我无疾而终。子孙整理遗物,见案上留书:“五仙接引,仙班有列。勿悲勿念。”

方信所言非虚。

今作此文,以志奇遇。世间异事,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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