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上马车,车轮碾在略微凹陷的青石板地,迎春被颠了下,对上顾盼淡然的模样。
“顾盼姐姐,不知贵妃……”
她在心中颠过来倒过去好几遍的疑问滑脱出口。
“贵妃贴身女官思棋发现得及时,救下来了,只是贵妃心存死志,尚未苏醒。”
只此一句,迎春胸腹间的阻滞似乎通畅了些许。夏栀、谷雨帮着她摘掉了鬓边红玛瑙,重新梳了头,换上淡色的发钗珠串。
除了在掖庭西门排队等待查验入宫,一路基本畅通无阻。喜洋洋的,也有许多消息灵通的世家夫人官宦诰命,无不是听说成贵妃复宠,或进宫请安,或探望侍疾。
进了掖庭,纪绿沉派了轿子来接,过了承香殿、长阁殿,沿着北海池西北向走。
迎春估摸着脚程快到已更名长生殿的含章殿,轿子蓦地放下了,随轿宫侍行礼声参差。
“奴婢见过永嘉长公主,长公主殿下千岁。”
谷雨、白露福身后,一边一个捧着抱盒子出轿的迎春,顾盼、夏栀侍立两边,迎春低眉顺眼再低身,余光落在永嘉长公主捏着手帕不断擦拭的纤白手指。
“小女见过长公主,长公主金安。”迎春拱手,尽量把头埋低,希望纪灵休视而不见走过去,她也好直奔长生殿。
“是你!”
永嘉长公主高仰着的下巴撇回,身着藤黄曙红二色高腰间裙风吹轻盈,烫金小团花遍撒,大红色轻罗大袖衫,雍容华贵。
“本宫召内教坊配合演习给圣上上寿的曲子,要找个有水声又宽敞的地儿,承香殿……”以她长公主之尊,说不出来“借”这样小家子的话,“往后就是本宫的了。”
被侍女翠佩扶着愈发显出其娇懒无力,永嘉长公主说罢就要走过去。
夏栀接过盒子,迎春拱着手:“长公主殿下天之骄女,宫闱自是殿下之家,只承香殿附属长阁,长幼有序,我们殿下甘愿相让,也请长公主殿下依礼相询才是。”
两位公主争宠,迎春理论上把皮球踢给纪绿沉,应对自如。
在永嘉长公主看来,一个小小伴读也骑到她长公主头上指手画脚,肺管子立时炸裂。
“翠佩,掌嘴!”
翠佩旋风似的折回迎春面前,劈手扇来。
“放肆!”顾盼飞快拉了迎春一把,自己顶上去。
翠佩手掌停在半空,距顾盼的脸只有一寸。打也不是,不打也不是。
顾盼是御前出来的,单这份体面,皇子王妃都得敬着,更何况翠佩一介宫婢。
“打!”见翠佩停手,永嘉长公主面子更挂不住,柳叶长眉一竖,怒不可遏。
“姓贾的世家女尚打得,何况家奴,打就打了!”
听着她们吵嚷,迎春朝着海棠树遮掩的长生殿望去,翘首以盼。
顾盼插手了,矛盾由纪绿沉又上升到圣上与永嘉。她们心里门儿清,永嘉长公主因为驸马,对太和帝颇有怨怼。
有些人与人,平常不能相遇,一旦遇见必然要分出个胜负,或者闹到了两败俱伤。
迎春烦乱不已,望着长生殿方向奔走的宫侍,小内官颠颠提着袍子,拂尘甩来甩去,摔了一跤连滚带爬,大声嘶喊。
“御医!血……好多血,贵妃娘子流了好多血!”
迎春掐得手心一疼,也顾不得永嘉长公主归罪,拔足便往长生殿奔去。
夏栀抱着盒子和白露紧跟,谷雨拉起来小内官细问详情,顾盼则打发了抬轿子的内官或去太医署请更多御医,或去甘露殿打报告的。
“殿下!”
迎春在大殿门口被门槛绊了下,上半个身趴到地上,惊魂未定。
她又差一点。
泪花在眼睫一闪再闪,绾着云髻的琉璃流苏沉甸甸,在余光和泪光中光芒璀璨。
“贾二娘子安?”端着一盆热水进殿的思棋一矮身,快步去东阁床榻处听处理伤势的医女吩咐。
贾二娘子安?
我安。
有思棋的声音安抚,迎春勉强镇静下来。纪绿沉从床榻边迎出来,把呆滞的迎春拉到布置成书房的西阁。
“娘子遭大罪了!”纪绿沉握着迎春冷汗涔涔的手心摩挲微叹。
“听医女说,娘子方才疑似苏醒过片刻……”
纪绿沉来到长生殿侍疾,和思棋一并守在床帏前。
思棋绞湿了帕子给成贵妃擦脸擦手,纪绿沉听从太和帝的建议演着独角戏,拣看过的话本传奇故事俏皮有趣的,一人分饰多角演绎。
她打了个长长的呵欠,思棋听着她的故事嘴角不经意牵了牵:“九公主闯宫一夜未眠,去西阁榻上小睡会儿吧。”
医女剃了崔玄素伤处的头发,清洗上药包扎,初步处理完,太和帝和在值御医前后慌乱赶来。
殿中侍奉及进出的宫人站成一排,思棋一个一个看过去,也审了七七八八。
“棋姑姑去小厨房看药,九殿下当时去西阁换一卷书……这空当就只永嘉长公主殿下来过……”
宫女趴在地砖上战战兢兢抽泣,额头碰出淤青。
众目睽睽,长生殿侍奉的宫侍九人一致指认,永嘉长公主曾来侍疾,供词拼凑,当时永嘉长公主口称头晕让医女写个方子去给她抓药。
“长公主威仪,谁敢不服啊!”宫女们失声痛哭,抖如筛糠。
她们也没有资格在东阁寝阁侍奉,永嘉长公主还把她们又赶到了门口。
“长公主说,说……她和娘子有旧,在崔家时感情再好不过,她给讲几件昔年的趣事,娘子说不定就能醒来了……”
“哎哟喂!”包玉拂尘搭上左肩,拍着手慈和的眉目拧成麻绳,“事情怎就这般巧,大殿下这下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贵妃娘子好苦的命呀!”
太医署几位经验老到的御医会诊,看完脉又看伤处,皆是摇头叹息。
太和帝握着几案,炯炯双眸要喷出火来。
御医们互相推搡着,太和帝在暴怒的边缘徘徊,眼里火星噼啪四溅。
殿阁里连呼吸声也极力克制,迎春握着纪绿沉的袖子,纪绿沉整顿衣裳坐到下首的月牙凳,举重若轻,问出对在场诸人至关重要的一句。
“贵妃娘子……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