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人于兴庆宫通阳门外滋事喧哗!”宰相裴渡义正词严,率先发问。
翊卫喘匀了气儿,提声颇有一股子兴奋劲儿:“禀陛下,禀裴相,是……东宫皇孙之母、先太子良娣章氏……献朱漆牛皮大鼓一面,为陛下贺寿!”
御前氛围诡异,非常诡异,年轻翊卫的笑容僵在了脸上,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
“臣……”
“宫外鼓声何来?尔何故面有喜色?”裴渡抢在太和帝之先厉声发问。
“良……良娣娘子说,兴庆宫缺一面登闻鼓,而今补齐了,设在勤政楼之前,临着宫门大街正正好,是大喜之事,理应击鼓与天子万寿同贺。臣认为良娣娘子说得有理,围拢过来的百姓都很开心,臣……也很开心。”
翊卫惶恐,言辞简洁,表达出来的也都是几方人朴素的情感。
无可苛责。
裴渡摊手,太和帝看向包玉,包玉笑眯眯的抱着拂尘,活像菩萨座下普渡众生的童子。
就是他着实老得太快了些。
“倒是她的性子!”太和帝又舒适地往腰枕上靠了靠,“皇孙写了‘万寿图’,她还来送什么礼?”
“怎么?”他后半句冲着纪绿沉身边坐得端端正正的纪暄,“你们母子没商量好?各送各的?”
纪暄嗫嚅了半天,面色红红白白,没说出什么。
太和帝对先太子良娣章清凤本人没有意见,只是对她选的这份寿礼略感奇怪,尤其是刚刚他急着要杀了施采的紧要时刻。一通鼓响,他吓了一大跳,还以为又是哪个太子旧部死而复生击鼓鸣冤呢。
当年给太子择配,他一眼就相中了章清凤,若不是出身差些,硬指为太子妃的话会有臣子弹劾他苛待太子,哪还有贾家什么事?
没有贾家,哪还有巫蛊案。
他也不会……
这些年储位出缺,他冷眼瞧着,后头皇子没一个比得上他的长子。
“宣良娣觐见。”
包玉会意,拂尘一扫,挺胸抬起下颌:“宣——东宫皇孙之母、先太子章良娣章娘子觐见!”
一声声通传接力传出去,等章清凤至御前见驾最快还有约一刻钟的时间要等,太和帝便点了刑部尚书的名。
“崔卿说朕‘藏私’……”他深深叹了一口气,不胜承受之重,“朕就那一个儿子……就那么死了,朕——心不甘呐!”
御阶下面两侧延绵不断的坐席,除了使者席上有些远道而来不明就里的,和入朝做京官时间不长、不了解太和帝性情的,以及深闺里不明世事的妇孺陪着掉几滴眼泪。
有个鸿胪寺小官因之前在边陲多与异族打交道,今年临时被提调进京协办万寿节宴,偏不巧新丧了长子。不知细情的妻子被太和帝几句话触动心肠,哭得泪人一般。
也是作孽呐!
“朕恨此獠教坏了太子,崔卿偏生说朕‘藏私’!朕有何‘私’可‘藏’?崔卿疑虑朕,朕不插手了,章良娣是太子枕边人,等章良娣来了……卿等再断这是非!”
章氏那般柔懦的人,带着东宫几个孤儿寡母在他眼皮子底下讨生活,揉圆搓扁,还不是他一句的事情?
她知道该怎么说话。
纪暄从坐席上站起来,向着甬路入口的方向翘首以盼,小腿儿不自觉地微微抖动。
清凉的微风掀动纱罗袍角,他余光略往右手边一回,下颌微侧,见纪绿沉的扇子换了个手,换到了偏他的这一边。而她的双眸始终端正,视线轻轻落在对面八皇子纪驰的席面。
纪暄躁乱的心神定了定。
他知道,他就知道他的小姑姑嘴硬心软。
今天母亲要做的事情,他略有猜测,十年来他等着看这一日,几天前还叫嚣着要给爹爹翻案,以为那是要他跌滚摔打历练得浑身无懈可击尚难以触摸的一个幻梦。
他的眼波又不可控制地斜向纪绿沉。
她说,先太子的冤案会替他昭雪……
今日局面,若不和纪绿沉合作,他母亲是难以做到的。
但她们……不约而同,都把和他达成某种协议的章窈规避在外。
她们,都拿他当小孩子,什么都不告诉他。
纪暄的目光带着一点孺慕、冰凉与好奇,凝视着斜前方破衣烂衫的壮年男子。
也许父子天伦是有过的,可他实在太小了,容昭训及东宫一些年长宫人怅然的回忆里那个风华无双天下仰慕的太子于他只是一个陌生人的故事。
“爹爹”唯一的功能——他拥有了一个博人怜惜的身世,而他用此招摇撞骗。
他看见母亲出现在甬路尽头,一身素裳,行不动裙,叉手握着一卷纸,一步一步由远及近从容而来。
“这?良娣娘子怎穿了一身白?陛下万寿吉庆的日子……这合适吗?”
“良娣礼佛,素净习惯了吧,你没闻到风里都是一股子檀香吗?”
“不对不对,再素净也不能这样……先太子谋逆,兴许良娣以戴罪之身自居吧!”
饶是席上百官群僚今日看多热闹见怪不怪,也被章清凤一身白衣素面披发惊得乍舌。
“良娣娘子这样打扮,倒像是观音娘娘从画儿上走下来了呢!”
“是吧是吧?我也这么觉得。”
不知道轻重的闺阁小娘子家新奇地议论。
“有句话怎么说来着,哦……哦,是‘想要俏,一身孝’……”
常频婆轻拍了下嫣红绣夹缬衫子的小姑子,那小娘子咬着牙把痛吟咽了下去。
章清凤坚韧柔和的声音被微暖的轻风割得破碎,从御前飘来。
“罪妾……章清凤,贺陛下九如天宝,寿与天齐,万岁!万岁!万万岁!”
她从琅琊县公颜徵、刑部尚书崔攥、南月使者高塘身边经过,跪在了施采稍后一点的位置,叩头。
“好!来得正好!”太和帝脑子里已是乱糟糟,无暇深究她披头散撒是否御前失仪,抓到救星般免了她的礼。
“凤娘往前走些,看一看此人你可识得?”
章清凤依言,垂着眼向前,秀骨清相,端严无匹,颇有后妃退簪请罪的风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