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春到时,府邸中门次第洞开,正堂“昭烈堂”焚香洒扫已毕,青砖墁地光可照人。
昭烈堂的天子御笔及宰辅题字和前世贾府荣禧堂的大匾、对联差不离,正对的北壁挂紫檀绘八骏图大屏风,其下设着紫檀香案,案上铺着明黄锦袱,两侧一对鎏金狻猊铜炉燃着沉水香,篆烟袅袅,上启祖宗神灵,共沐光辉。
绥西郡王常无紫袍玉带,身如山岳擎天,巍巍屹立。他身后常家的叔伯子侄皆按品穿戴,零零散散十几人,撑着王府体面。
常度站在最末,大家族里比起来,他那个什么正八品上的太常寺协律郎还拿得出手,前途远大、宠命优渥远超几个兄长。
王姨娘招手指画,迎春便照吩咐排在了朱红宝相花纹织锦地衣右侧无品衔的子侄辈序列。常老夫人为首,诰命在身的媵妾女眷则在左侧。
飘渺的鼓乐声愈来愈近,从朱雀街西第三街上逼来。
天子近侧新晋红人,由正五品下内常侍破格授官银青光禄大夫,任内侍省从三品内侍监的包玉赭袍金冠在中庭下了马,手捧黄麻诏书中气十足地行来,身后监门卫持戟列阵,玄甲相照,状如黑云鳞集。
常无撩袍,迎春忙随着常家上下跪倒拜伏。
“凤翔陇右泾原三镇节度使常无——听诏!”
包玉音色沉厉,听着不像标准的宦官,与太子纪弘起兵期间从上京仓皇逃窜的猥琐角色刻板印象也毫不相干。甚至,包玉这个名字和本人相比,格外平平无奇。
迎春好不容易从纪弘兵败身死阴霾中脱出片刻的情绪,立时滑入恐惧的深渊。
包玉抑扬顿挫,已经念过诏书开头一段关于常无解除兵权养病半年之久的粉饰之词,又洋洋洒洒地念下去。
“今秋防在迩,虏骑伺隙,非威望素着之臣,无以固我边圉;非韬钤久练之将,无以慑彼戎夷。眷兹三镇之雄藩,实为西陲之重镇。宜复旧职,俾总元戎。可依前充凤翔陇右泾原节度观察处置等使,仍兼中书令,余如故。”
说白了就是,入秋了,西边的乌斯一年一度又蠢蠢欲动,需要常无这尊大神去凤翔蹲着。
“又,”包玉换了气息,“近者巫蛊事起,愚民煽惑,本非常刑所忍,然王化所被,宜示宽仁。其诸流徙者,并付郡王随宜安插,或隶军伍,或垦边田,务使宁居,勿令失所。”
一口气读完,包玉压下将将溢出口耻的微喘。头回爬到高处抖起来,他不知道这宣旨也是门苦差事。好在日子还长,练起来便是。
包玉呵腰,蹀躞带佩饰哗啦作响,袍角扫过地衣边缘笑呵呵和蔼:“绥西郡王……接旨吧!”
“臣,谨奉诏。”
常无再拜稽首,双手举过头顶接过诏书,一大家子皆随之行礼如仪。
待常无把诏书在香案上供奉好后,包玉敛着手笑吟吟地等着放后招。
迎春有秋千提醒在先,见此情景放回肚子里的心又捏在指尖——包玉拈着郡王府事先备好的泥金礼单沉吟不语——馈赠天使财物,是宣旨惯例。
包玉握着礼单太久,昭烈堂里半起半跪的男女老少一时都尴尬住了,常无心里也冷不丁心里突突。
“大监觉得……这单子可是有什么……不妥?”常无举袖扇着风,借此纾解正堂人多的憋闷。
“无……无有不妥。”包玉人情练达,哈哈一笑,抽出别在腰间的拂尘往左肩一搭。一副好颜色,春风风人。
估摸着震慑的效果达到,包玉也不兜圈子了。
“圣上口谕:陇西郡王忠勤为国,朕常念之。闻府中收养一女,聪慧可人,特召随包玉即刻入宫,与朕一见。钦此!”
“贾二娘子,请吧!”包玉转向地衣右侧,精准锁定迎春的位置躬下身和她大眼瞪小眼一刹,滴水不漏,恭谨有加。
面对着包玉伸出来搀扶的手,迎春飞快瞟了一眼,指掌干净,指甲修剪得光秃秃的,磨得光滑圆润。
纪弘起兵被平定后,市井快速流传出其他说法:包玉逃到麟趾县仁寿宫后,太和帝并不相信太子谋反,又派了使者同包玉一道召太子到仁寿宫觐见。也不知道包玉说了什么,到了上京城外,使者吓得不敢进城,连滚带爬返回仁寿宫说太子已经造反了,要杀他俩祭旗。
就是这双手——葬送了二哥哥。
迎春感觉更恐怖了,攥着手掌,双平髻上流苏簌簌响动,在静默的正堂清晰可闻。
常无努了努嘴,示意王姨娘执行设宴款待包玉的计划。太和帝的口谕确实想一出是一出,可迎春明显表现出对天家怯弱畏惧的态度,是他怎么也没有想到。
招待天使,原也是大衍仪礼规定的“宣旨礼”,只不过使者向来因避嫌而婉拒,便一向都略去了。现在不论如何,借机拖延时间或者打探些细情也好。
王姨娘记着迎春的那张脸,犹豫了一息,常频婆已抢先搭上了包玉的掌心,拉着迎春一起站起来。
“阿翁!”常频婆杏眼光华流动,左颊酒窝宜喜宜嗔,“圣上以前的‘陈大监’林檎都是随诸皇子公主称一声‘阿翁’的,林檎斗胆……您……您不怪罪吧?”
内侍监陈文,服侍太和帝少说也有半辈子了,基本看着诸皇子公主长大,太子在日,称其“长兄”,诸皇子皇女降一辈,称“阿翁”,俗称便是公公。
包玉倒还没托大到这个份上,慌张地瞥了常无一眼。
幼女认了这新贵阉人叫“阿翁”,那岂不是辈分上就是他爹了?
常无能屈能伸,眼下情形特殊,便捏着鼻子认了,颔首情绪复杂:“三娘这丫头鬼精着呢,大监怕是要破财了!”
这一通打岔,包玉哈哈陪着笑,就要把蹀躞带上挂着的鎏金银香囊拽下来,常无生了个好女儿,这小娘子的笑看得人仿佛饮了西域葡萄酿,熏熏然想给她个笑脸。
“三娘子一定是看上了咱的这个宝贝,看着就跟小娘子头上的是一套……”
包玉顿作亲和,迎春被惊得惶恐之心去了大半,顿时对常频婆佩服得五体投体。
三人行必有我师,古训诚不欺我……迎春默默碎碎念,从到这个世界,她就一直处于疯狂学东西的状态,深感任重而道远。
“阿翁慷慨,林檎也爽快!”常频婆贴着包玉的耳朵附上去,悄悄话说得人尽皆知,“林檎在府里关得久了,几个月也没逮着机会给圣上老人家请安……阿翁带携林檎一程,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