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女!”
太和帝盛怒之下,手上力气不轻,永嘉长公主一个踉跄,歪倒在一旁的青檀书案堪堪撑住身子,她滑坐在地,摸着骤然烫起来的脸颊。
心波平静,她没有一滴泪,是为今日今时。
“还说不是你干的?和离书不是你写的,是因为用不着吧?你要的是直接毒死拉倒!”
“包玉呢?怎么还不回来?长生殿生出了何等神仙妖魔绊着了咱们包公公!”
太和帝在大殿里走来走去,冲着缩在角落的亲卫无端发怒,连素日底下人奉承包玉的“公公”也阴阳怪气叫出来。
“你——”太和帝随手指了一个亲卫,面上五颜六色,表情阴晴不定,“去长生殿看看,让扶翊别侍贵妃疾了,来侍朕的疾!”
要不是包玉接下来就上演说包玉包玉就到,永嘉长公主便要顺着太和帝自己的话破口大骂。
你有病,脑子有病,全身上下透着腐陈的气息,早烂透了……
“哎哟喂!”
包玉标志性极强的声音在殿外远远响起,下一息他就快步奔进甘露殿中,白色拂尘抖擞,摸着太和帝心口给天子顺气。
“圣上息怒……圣上息怒,九殿下气血不足,御医给九殿下扎完了针,九殿下挣着身子马上就过来,就过来……”
“九殿下也真是的,再忙也不至于连着两天水米未进,又折腾一夜,竟在长生殿晕过去了……好的是御医都是现成的。”
“她挑食,那张嘴谁知道怎么养刁的!这也不吃那也不吃,大衍有她愿意入口的米粮果蔬?”在包玉安抚下,太和帝呼吸渐渐平稳,又愤愤笑骂。
“要不为那一口,殿下哪想着翻阅古籍修复残本……”包玉点到为止。
民以食为天,食以味为先,粗盐提纯和制糖方到底利在万民。纪绿沉不居功,不代表没人念着她。
而纪绿沉修复的残卷,是迎春梦中得到的传书。缺字漏字语焉不详之处,又经纪绿沉门下幕僚推敲试验走访各地一遍遍试错,调整出一个相对合理的配方。
“江州那边,萧平川……”鸾轿落在甘露殿前广场,迎春附耳说了几个字,纪绿沉摆手止住了她。
“皇孙安顿好了吗?”
“在长生殿东配殿安顿好了,曹阳郡主和章四娘子在旁照看。”答话的是顾盼。
“儿来迟……”纪绿沉入殿便直挺挺跪下,御医扎针强行唤醒了她,顾盼给她脸上上了点脂粉提气色,但身体的不足是明晃晃。
饶是太和帝一贯眼盲心瞎,也无法昧着良心忽略纪绿沉额角滚滚滑落的汗滴和强撑的颤抖——
劈头盖脸一顿骂。
皇长孙纪暄天天的状态就是纪绿沉当下的这种半死不活,纪暄日常称病调养,所以他刚刚懒得看。
而纪绿沉难得病一次,却被自己抓来干活。
太和帝心里一涩,打巴掌赏甜枣的前一步骤就省略了。
“内侍省、绣衣卫在查了,九儿你在旁看着,想办法把你大姐姐保下来……”
还伏在书案上的永嘉长公主冷冷一嗤,凤眸微闪,不置可否。
“孽障!还不赶紧向你九妹妹赔罪!贵妃说到底一片慈母心肠,你不在膝下侍疾也罢了,她招你惹你了……竟下如此狠手!”
自己想方设法保全维护,永嘉不但不知感恩反不屑一顾,太和帝气不打一处来,想起来给成贵妃主持公道。
“不过我崔家一个贱婢!打就打了……”
永嘉长公主靠着书案斜坐在地砖上,头上绾结的鬟髻垂下来一半,红白裙摆铺展绮靡,贴金花样明灭。
长窗三交六椀菱花筛下柔和细碎的日光,笼罩着落魄的她,别有一种神圣和凄艳。
“就算到了地下,我娘娘做主,她崔玄素也不过是冒姓清河崔氏的一介贱奴!”
永嘉长公主嘴快,在太和帝又一个巴掌扇下来之前还是把这句话说全乎了。
“贱奴贱奴!”
扇了一掌犹不足以释放太和帝的怒火,要不是包玉见势不妙赶紧把永嘉长公主拉开,太和帝一脚早踹到她腹部。
“天下数你独一份的高贵!”太和帝指着自己面孔,被踩到尾巴的猛兽龇牙咧嘴,又长又顺的稀疏髭须被他喷出的唾沫星子吹动。
“你爹爹是贱奴所出,你口口声声的‘娘娘’也是贱奴所出……”
永嘉长公主抱着肚子被眼前骤然放大了好几倍的天颜吓得往后一缩,面色灰白死寂。
她生来贱奴长家奴短,嫁去柳家,柳奉瑄对士庶贵贱分外在意,羞辱她跳舞乃娼妓秽行。
被高高捧着,被身边人言行熏染,她忘了自己的出身。
不仅她口口声声的“娘娘”太和帝原配崔后是崔家婢女所生,就是她的生母……也是崔后的婢女啊。
她忘了,她都忘了!
永嘉长公主双眸盈泪,泫然欲泣。
“爹爹,阿灵错了,阿灵错了……”她扑上去抱住太和帝的腿,斜坠的金雀钗玉步摇娑娑作响,泪水把耳鬓漆黑的头发都濡湿了。
她只是一个犯错的女儿。
造蛊又造反的太子纪弘死了,皇帝私下里常流露出悔意来。
她还什么都没做啊,她还不能死。
纪灼还在等着她,她和他一起还要岁岁年年,要千秋万代。
“九妹,是大姐姐错了,大姐姐不该占你的长阁殿……”永嘉长公主转向纪绿沉,疾声求和。
纪绿沉脸上的汗滴滑下去,脂粉被冲开,蜿蜒的痕迹形同玉箸。
她弯腰去扶永嘉长公主时,被永嘉坠得差点一同摔倒。
“没有的事,大姐姐无论要什么、要多少,都是大姐姐应得的。”
纪绿沉温和而疏离,是真心,也冷漠。
“是大姐姐——拿命换的。”
永嘉长公主还待高傲地反驳点什么,纪绿沉的下一句立刻便让她泪水满面,若一座冰窟的心房火星一闪。
“大姐夫不是姐姐下的毒,姐姐怎么不辩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