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寿节的正日子天色晴好,万里长空一碧如洗,云海明净,层层翻波。
出了坊门,大街上处处披红挂彩,热闹吉庆。
常家的马车缓缓朝着号称“南内”的兴庆宫进发,兴庆宫地偏东北,而永安坊位于上京西南区域,他们差不多要穿过小半个上京城,一路上且有得消磨。
“兴庆宫原是神宗皇帝做亲王时的旧宅,神宗登基后扩建前朝后寝,在此听政……”常老夫人讲着她年轻时随着老祖母进宫贺寿的情形。
一晃五十年过去了,往昔万邦来朝的神宗开平盛世已化为乌有,天子贵妃惨烈收场,新婚的小老百姓天各一方,河边骨曾是梦中人。
常家是伴随着大衍的兴亡呼啦啦起来的,三代人命填出来的富贵,一向咋咋呼呼的常频婆也低着头,不知在心里追念着她的哪一个兄长。
迎春闭目养神,摇摇晃晃将近午时,他们一行方到了兴庆宫,被小内官领着去设在花萼楼前的宴席观礼。
金吾卫及其他四军的军士仪仗威武,教坊乐声喧天,贺寿的曲子被来往寒暄的诰命贵人们雀跃的眉梢遮蔽。
“都好都好,同喜同喜!”常老夫人满面红光,鬓边的金镶玉花钗耀眼,同和她打听常无在凤翔防边的几个老姊妹提高了嗓门说话。
“是,对,年初又续了陇西李氏本房一个守寡的娘子。那孩子虽说是守寡归宗的,到底还年轻,要不是我常家……”常老夫人喉头梗了下,圣上万寿大喜的日子不宜说那些不吉利的,“凤翔那边也难,有之一把岁数的人了,不然也断不能让他造这个孽糟蹋李家小娘子……”
不提常无新娶的李夫人还好,提到了,一身正红宫装,颜色烈得要把周遭都烧成灰烬的常频婆明艳的脸色登时暗下来。
她阿娘乃太原王氏正经的贵门之女,又是老夫人族亲,和父亲共患难共富贵的夫妻,替父亲操持了快二十年的中馈,手指都被账册磨出了茧子。
阿娘盼了半辈子没盼到的正妻之位,倒头来竟落到了一个不知所谓和她年纪差不多的小娘子身上。
常频婆掌心握着侍女送上的錾金刻花酒盏,碧绿酒液飘香,摇摇晃晃。
她有心把阿娘接回上京,不受那一份闲气,好不容易等暖和了路上好走,偏今春是多事之秋,崔家、常家两头忙,她还走不开。
她的阿娘,除了她还有哪个旁人能效力,便一日一日地拖着了。
秋千叫了她一声“县主”,常频婆才发现兵部尚书夫人郑氏正殷殷望着自己夸赞。
“小辈里还是阿檎有福分呐,名字是陛下赐的,又封了长平县主,荣耀至极……”兵部尚书夫人郑氏拉着常频婆怎么也看不够,“崔郎人物是上京数一数二的俊俏,老身听说,颂仪前两天和阿檎去逛西市,连休祥坊与辅兴坊之间的大街都堵住了……坊间最近流行的《群英曲》,‘崔郎玉骨万人崇’也是写实了。”
“阿檎这样的福气,满上京也寻不出第二份了!”
“哪里哪里,都是圣上恩典!”常老夫人故作谦逊地摆手,高兴地饮下一杯,轻拍着郑老夫人手掌一肚子的话拿出来分说。
“她老子少念了几年书,肚子里墨水不够,给闺女儿取个名儿,是圣上都听不下去的程度!”常老夫人笑得整个年轻了十岁,她虽埋怨常无读书少,她这一身诰命,府里大小女子的身份,都是这个儿子的战功换来的。
“祖母说得对,都是圣上恩典赐福!”常频婆插在空隙里,也跟着常老夫人谦逊,显出高门贵女的教养。
迎春坐在下首,便听了这一小段故事。
常无给女儿取名常平,比对旁人家女儿名字的精致文雅,“常平”这个名儿听起来实在平平无奇。
王姨娘不依,常无就分辩,他一个刀尖上讨生活的大老粗想要一家人都平平安安齐齐整整的,有什么错!
这事儿也不知道哪个多嘴的上达了天听,太和帝特意把常无叫到日常理政的两仪殿问了一回。
“朕给你家三娘子赐个名儿,常卿以为如何?”
难得天子如此好兴致,常无一时还惦记着要在夫人前掰回一局。
“臣认为‘平’字极好,大道至简,臣爱女之心,万千言皆在此一语中!”
天子好道,却从佛家给常家的三娘子择了个名儿,另取小字林檎。到了常频婆出嫁,又有恩旨册封了长平县主,圆回来了“平”字。
因常无早年在原配萧夫人去世后曾娶荥阳郑氏女,有这一层关系,常老夫人和郑老夫人多年来往,聊得火热。
聊完了常频婆,因着她已出嫁,无非盼着早日诞下麟儿,圆圆满满,做祖母的也心满意足。
轮到迎春,常老夫人才要把她拉到跟前给老姊妹推销,来了个一团喜气的小内官纳头就拜。
“常老夫人、郑老夫人、长平县主,九殿下命奴来接贾娘子过去!”
常频婆关于李夫人惹起的火气正愁没处撒,这么多年她和迎春也没怎么合得来过,时不时刺上几句才舒服。
“我就说,迎娘子在祖母这儿如坐针毡……这么多年,攀上高枝就忘了本!”
“你这小嘴儿啊!得理不饶人……”常老夫人枯瘦的手指捏着孙女饱满的脸颊宠溺,苦口婆心地说教,“二娘是有职分在身的,那不和你老子一个样儿?你老子还一万份心都想侍奉在老婆子膝下呢!”
“他来得了吗?”
“《忠保国》?”郑老夫人翻着大红色纸笺写的节目单子适时插嘴,“这光听戏名就像是写你们家的事情……”
“哪里哪里!经营河西的王询王大将军,一门死难的温平温大将军,还有剑南西川的韦节帅,哪一家不是忠保国!”
迎春被汪年领着,在众多席位和拥挤的人群间穿梭,寻摸到近楼处王公皇亲列坐的区域。
公主的席位和皇子的席位相对,中间隔了一台戏,锣鼓刀枪梆子响,台上台下也要打起来。
“国老皇丈臣不打,臣打簒朝谋位贼!”一身黑色戏衣,蟒袍金光闪闪,红面白须威风凛凛的徐国公抱着铜锤义正词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