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枝和玉叶扶着发鬓散乱、珠簪斜坠,湿漉漉发丝粘着脸颊和脖颈的章窈,章窈浑身七七八八的力气都被那一遭抽干了,垂着眼,精致的五官才从画笔下诞生似的,楚楚怜怜。
她的脸盘子偏大,尤其在这种铅华尽去、修饰性的义髻零落的状态。
“这下,你满意了吧!”章窈一腔羞愤,两个丫头狠狠剜了迎春一眼。
迎春往侧旁一退,让开路也躲开丫头心急火燎的一撞。
跟迎春的夏栀、白露这才半跑着赶到了假山池水这边。
“什么人呀,这是!”
白露“呵”得气笑了,夏栀忙把她拉住,防着她上去啐一口,两家丫头先掐起来。
“你们都走远些,崔郎君去守着三娘子!”
迎春随口指挥,崔颂仪好像很听话,转身就跟着一大队丫头踏上了爬山廊。
从这边看对面,起伏的游廊嵌在郁郁葱葱的竹林子里,一行各色衫裙的女子经过,又是美得照眼明的一幅画。
低矮的栏杆缝隙露出一条蓬松白色的猫尾,悠闲摆动,圆圆的白屁股,两条后腿矫健有力地蹬起。
崔颂仪经过时,一把把雪团子捞进怀里抱走了,那猫儿两只前爪扒在他肩膀上,崔颂仪活像哄着一个未满月的婴孩,往上颠了颠,倒抱得格外顺手。
“崔郎今年及冠,二十郎当岁,迎娘就没什么好说的?”
迎春看到了什么,常度也看到了什么,旧账就这么翻起来了。
那是你妹夫,我有什么好说的!
迎春深深吸进一口气,吐纳调匀自己的气息,将心绪平静下来。
“九哥明年及冠,迎娘过一个月也要及笄,迎娘想说,迎娘的字拟好了。”
她绞着手里的那方帕子,从袖袋里掏出来另一块绣四君子的,试探着递过去:“天热了,九哥擦一擦……”
常度心脏猛然莽撞地乱跳了几息,九哥到底是她叫了十年了的,一时习惯也好,总之她不怪他了。
脚掌横着向迎春的方向悄悄靠近了两步,他抽过帕子握在自己手心,心照不宣。
他们这些父母不全的人,没有人期盼着、心心念念给他们操持成人礼,都是自己乱七八糟把自己养大。
也过早地承担了他们不该承担的事情。
“是哪俩个字?”
“是《南华经》中的一句话:‘杀生者不死,生生者不生。其为物无不将也,无不迎也,无不毁也,无不成也。其名为撄宁。撄宁也者,撄而后成者也。’”
迎春捏着掌心黏腻的手帕,娓娓念出来。
十年前,遇到常度第一天的那个夜晚。
常度自报家门,说“度,然后知长短”的“度”。
他问她的闺名,那时候她还不知道自己是谁又该做谁,无言以对,只是把身份问题推给了太子纪弘。
可这十年来,她也屡屡叩问自己,可依旧还是稀里糊涂地活着。
撄宁,是她对自己的期许。
陶公亦有诗曰:“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
她的心里还是不够宁静,才会认为人世纷扰。
“撄宁?撄娘?宁娘?迎娘?还是原配的最好听……”常度把每个字音都在唇齿间仔细研磨。
“及笄礼……”他这才意识到这回事情,淡眉轻皱沉吟道,“我会尽快准备好。”
“那这样,九哥加冠我岂不是还要还回去?”迎春扬声俏皮,“要不九哥你就不送了,咱们也扯平。”
他们过几天就要各奔前路,这天南海北的,不说“平淄青”那样的气话。
无论纪绿沉计划如何,她都要做好一辈子回不来的打算。
她真的给常度,还不回去。
常度黑色麻鞋上泼上的水痕不知不觉间干透了。
他没有再回应迎春的话,话不投机,只会无限地扯皮争吵,回避尚会延长这一瞬的落霞红。
“章四娘子落水的事,与我无关。”
“此事,我自会问章窈。”
“你信她不信我?”常度微提了声,侧身撞到了迎春胳膊。
两个人的体温在阳光的加持下一刹都烫到了对方,又心惊肉跳地各退了半步。
这种不经意的碰触隐秘而惹人遐思,但迎春的话立刻就把常度从胡思乱想中抠了出来。
“我听你说,也听她说。兼听则明,九哥,我和崔郎君还在对面看着呢。”
天空一汪蓝琉璃沉在水里,水面浅浅浮着细碎的波纹,楼台绿草红花,参差不齐,小鸟儿啾、啾或者哈哈哈一两声。
“那么,迎娘是要审我吗?”
常度望着水池里嶙峋假山之下两人的半截影子,他不能够看她,只够看她的影子。
而她水里的那截影子,芽绿色的衣衫与水波混为一体,难以分明。
只剩下一颗美人头。
“我们之间,要什么‘兼听则明’,我的委屈……你不想知道吗?”
他眼睫轻闪,微微抬起下巴,这个在年幼时用以示弱讨好的微表情,因为下颌线的坚毅与身高的拔长,而愈发显得孤傲。
他太高了,迎春想要看清他时都得仰望。
迎春呼出了一口气,疲惫得只想睡倒在草地上。
以常度曾对章窈割袍的决绝,把章窈推进水里或者使巧劲利用角度方位让章窈自己掉进水池子里,乍看也是他能做出来的事情。
她虽站在对面,事发突然,她又全身心汗毛都奓起来对付崔颂仪,其实没留意到怎么回事。
“她是为你而来的!”迎春低低急促地道。
“我知道九哥是无辜的,可她是为你而来的……要咬下来你一块肉,要你俯首乞怜……才心满意足。”
她已经满面泪痕,蹲下去用手帕盖住自己的脸揉搓。她不知道究竟说的是自己还是章窈,抑或纪灵休。
“绣衣卫副使季平安听命于她,只要她想,明天什么样的谣言都可以传遍上京城……这只是一桩小事,无伤大雅。”
她们只想赢,无所谓爱。
对一个人最大的轻蔑便是无视,如果得不到对方的拜伏,她们宁可对方恨她,与她打骂随便、死生纠缠,也不要你眼睛里永远不会停留的目光。
能怪什么呢?怪你太好了?明月高悬,明月的存在便是过错。
“随意吧。”
“哦,对了,我的字是随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