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如此,迎娘便去祠堂抄《心经》百遍,好好反思自己所行。”
常老夫人摸着腕上念珠,指挥穿浅茜红联珠纹半臂的年轻丫头:“夏榴在旁边看着,莫再生出旁的事端!”
郑老夫人劝慰了几句,常度走过来叉手给两位老夫人行礼。
常度任一方节帅,虽比不上他爹那种打拼了半辈子镇守凤翔的三镇节度使,到底少年英杰,且把平淮西大任接过去背上了,明天就要返回前线。
没人会在这时候揪着点儿无伤大雅的小错给他没脸。
卢涉与曾无畏嘀嘀咕咕,老头子煞有介事:“《海青拿鹅》,这鹅一定是拿住了……”
常度沉默着同宗老管家把卢涉、曾无畏一道送出去了。
他的脚底抬起又落下,连同青黑的翩翩衣角在迎春的眼帘渐行渐远。
“二娘子,婢子扶你去祠堂吧?”
夏榴轻轻巧巧的身形,与迎春差不多的年纪与身高,手指隔着轻薄衣料落到迎春胳膊,迎春体会到了明显的力量。
“三娘子与你,谁的武艺好些?”
她那一点儿拳脚功夫学得马马虎虎,但常家是武将,见得多了,也能分辨练家子身上的气息。
“二娘子明鉴,未曾交过手,不过三娘子是贵女,又高嫁贵门,好武艺与三娘子未必是好事。”
夏榴忙叉手,干脆利落。
那就是你的武艺更好喽!这句话迎春仅在心里想一想。
常家祠堂旁边的耳房,披香阁来了一个夏栀,帮着伺候笔墨。
迎春便摊开了桑皮纸长卷,一字一句写经。
《心经》全文二百来字,并不长。抄过一两遍,她忽然想到太虚幻境警幻仙子的妹妹兼美、前世东府里小蓉大奶奶,俗称秦可卿的那个女子。
袅娜纤巧,温柔和平,贾母心中定评,素来是个极安妥的人。
贾府的未来,唯有秦可卿心心念念设想过,又给王熙凤托梦置祭田、设家塾,为子孙读书务农留后路。
东府贾珍珍大哥“扒灰”是丑闻,可薄命司里的判词写“情既相逢”,明明是两个人的事,却只有秦可卿一人为这一段孽缘殉葬。
这样的事,对于男子而言,不过一段风流故事。风头过了,依旧人前人后行走昂扬,毫发无伤。
回到大衍来说,永嘉长公主纪灵休之死涉及弑君弑父略偏复杂。
可同谋的衡山王纪灼不也还过着他的逍遥日子?
再回到常度与“婢妾”厮混,虽然被兵部尚书卢涉及监察御史曾无畏指着鼻子骂得难听,那只是因为常度罔顾淮西战局耽于享乐,而非指斥他的行为本身。
而就事件本身而言,传出去,常度顶多被人笑着说少年人流连女色,坏名声的却是顶着贾二娘子名姓的她。
她不怪常度什么,簪发之事她本就参与了。她本也没想着嫁人,坏不坏名声无妨,纪绿沉也一定不会怪她。
她也要去淄青了,熬过在上京的最后时日便好。
“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
解脱在于灭执。
可是没有执念之后……
前世的自己一心想过心净日子,嫁给孙绍祖后被种种虐待,动不动就打一顿,撵到下房里睡。
临了,她只是想再住两三天园子里的屋子,见一见姐妹们……
若是不能住不能见,若是没有下回,也就没有了。
她不能怎么样,她本来就是静静地站在那里,被命运一拳打得稀碎,死了就死了。
“诸法空相,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
迎春握着衣袖继续抄下去。
“吱呀”,紧闭的祠堂房门被推开了,一束微弱的余晖洒在余光所及的地面,迎春目光始终落在笔尖前一寸,不疾不徐地书写。
常度提着一盏素纱四角宫灯,方格纹门扉遮住他一半的身影。
他的视线落处,窗下案前,青瓷卷草纹烛台火光摇曳,案角博山炉檀烟冉冉,少女虔诚恬静,双鬟垂落的细碎流苏微微轻摇。
如同她拒绝人的姿态,温柔而怜惜,一退再退。
常度握紧了掌心的累丝双喜簪,迎春把簪子留在了他的书案上。
“夏榴,食盒放下就好了,你也去老夫人院里吃饭吧!”
夏栀背身整理着迎春抄好的纸卷,随口道,半天没有其他响声,她转身看时,纸卷也都滑落到了地上。
“九……九公子,您怎么来了?”
迎春笔下略一顿,在青瓷浮雕青蛙荷叶笔掭里掭了掭墨,眼珠不离纸卷写下“心无挂碍”。
夏栀瞥了眼常度,又看迎春,二人都没有理她,她又快步走到走到门口去看夏榴,夏榴握着一截绿莹莹的胡瓜正在啃。
“看我干什么?”夏榴腮帮子塞得微满,声音和胡瓜一样清脆。
“洗了吗你就啃?娘子还没用膳呢,你倒先吃上了?”夏栀下巴往屋里一指,拿眼询问。
“干净的,我用衣裳擦过了,姐姐要尝尝吗?”夏榴把另一头的花蒂掐掉,塞到夏栀脸前问。
夏栀无语摆手:老夫人让你来就是让你看着的,你竟然直接就放进去了,拦也不带拦一下……
夏榴把胡瓜咬得咔嚓咔嚓:我是来保护二娘子的,不是来拦九公子,自己几斤几两我心里没数吗?我有能耐打得过九公子,朝廷平藩不就派我,也不用巴巴地求着九公子!
她们隔一会儿伸着脖子往屋子里瞟一眼,二娘子在抄经,九公子在看二娘子。
就这,没有了。
常度缓步走到了黄杨木案前,青纱立灯把他的影子投在了铺在案上的桑皮纸长卷。
“抄多少遍了?”
“第十五遍。”
“怨我否?”
“不怨,是迎娘心不坚。”
累金丝双喜簪簪头上的宝石硌在手心,常度有苦不能言:不,你心够硬了。
他留意到了她自称的音调,是“迎”非“撄”。
迎春没有抬头,只是往白釉叶式砚台里蘸墨或在笔掭里掭笔的回数增加了。
“发簪请迎娘收下,就当给九哥一个念……念想。”常度放下了灯笼,藏青广袖被同色护臂收得齐整,他盘坐在书案一角,距离迎春咫尺之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