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如穹庐,又好像一匹巨大的黑丝绒锦练,流丽地披垂,寂静地笼罩着她们,稀疏的星子散布其上,似有若无。
无论害她们的还是害怕她们的都睡着了。
这里很安全。
嫩绿色长裙曳地,轻容纱如烟似雾,团团簇拥着身材纤长的女子。
“迎娘认得那些星星吗?”
纪绿沉偏头望向深邃的天空。
“迎娘惭愧,只在冬天的夜里……认得出参宿福禄寿三星,俗话说‘三星正南,就要过年’……”
迎春伸着脖子努力仰视,脖颈的弧度差一些便要与地面平行似的。
“这个,好像还是殿下告诉我的?”
她记忆有些模糊,前世就算知道牵牛织女银河北斗,她也从未在夜幕得到验证过。
纪绿沉笑了笑,摇着檀香扇没有说话。
司天台太史令李见微是她们的师父,观日月星辰、风云气色,按说她们也是会一点点的。
但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嘛。
“北海池已经很多年不长荷花了,周伯说——当年术士柳璧不知道给圣上说了什么,圣上就把池子里的荷花全挖了……”
这件事,在她们来到这里之前,就发生了。
提到“柳璧”,话题忽然就变得沉重了。
十年前先太子纪弘虽然为民除害一刀砍了他,太子巫蛊案也在一点一点揭开迷雾,但柳璧的遗毒却不知道要何年何月才得以肃清。
北海池一望无际,池水清凌凌黑黝黝,天空星辰以及边缘的宫殿树影灯火,皆铺在水中。
天有多高,水就有多深。
在看到七颗明显与其他星星亮度区别开的星辰时,迎春胸腔灼烧起来,那形似一把汤勺的七颗亮星,她曾在纸张上描摹过它们的形状。
天枢、天璇、天玑、天权组成斗身,称之为“魁”;玉衡、开阳、摇光组成斗柄,称之为“杓”。
斗柄南指,天下皆夏。
是这样没错,她情不自禁的声音也急切而热烈。
“殿下,你看……你快看!”
“是北斗。”纪绿沉轻声。
北海池中央也浸着这七颗星子,盛在幽暗的水里,一闪一闪地漾着。不知是湖波揉碎了星光,还是星芒本就这般跳颤。
纪绿沉斜倚在池畔青石阶上,半截身子倾出去,指尖拨弄着凉沁沁的湖水。扇骨在左手心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忽而“唰”地展开,惊起两三只绕耳的蚊虫。那嗡嗡声散在微凉的晚风里,又渐渐聚拢来。
四下虫声细密地见空插针——石缝里的蟋蟀“唧唧”地拉着长调,草根处的蝼蛄窸窸窣窣,偶尔一两声蛙鸣咕咕呱呱为暗夜增色,待要认真琢磨,却不知这些小生灵都是在哪里与她共存。
她是害怕这些东西的外形的。
湖水的波纹被她拨弄着,一圈一圈向中央荡开,但她一个人的力量实在有限。不过几尺,这些荡开的纹路就被无形抚平了。
北海池下有另一个世界,但她现在管不及,也管不了。
李见微告诉过她,大家身处的这个时空,本身就是根据她的前世展开的。
无论乌斯那边如何做手脚,总脱不出她前世的故事蓝本。
迎春在地牢看到的事情,她可以猜测,甚至纪暄、颜淏初与乌斯那边的旋教长老有来往,她也知道。
他们在外族的帮助下觉醒前世记忆,也是极有可能的。
可她已经不是前世任何一个她。
她有能力自保,也有能力复仇。
她想去淄青,就一定能去。
在纪绿沉催促纪暄之后,朝廷很快敲定了公主下嫁淄青的行程与仪制。
颜淏初奉命前来呈送大婚仪典,作为纪绿沉昔日的伴读,十年相伴,宫闱坊间向来有金童玉女天生一对之说。
即便发生过颜淏初先被纪绿沉打脸,又被迎春打脸羞辱之事,也抹杀不了他确实与纪绿沉情谊复杂之事。
他待她如此,可除了她的野心,他看不清她其他的心。
他低声悻悻道:“裴相这两日曾为家中大娘子提亲,臣……推拒了。”
采薇、顾盼、舒窈、迎春依次将正红色织金封面的仪典呈递至纪绿沉手中。
颜淏初望着这一幕,心中滋味难明。
纪绿沉指尖轻抚瓜瓞绵绵的纹样,似笑非笑地抬眼:“裴家大娘子……是裴相侄女吧?”
她目光微转,向舒窈递了个询问的眼色,待对方颔首,才悠悠续道:“本宫记得,裴相膝下亦有适龄的女儿,他倒是不偏私……”
淄青在神宗开平年间划分的十六道监察区中属河南道,河南道因在黄河之南而得名,辖境东至海滨,西到潼关、函谷关,北临黄河,南面接连淮水。
在“燕赵之乱”后,淄青因毗邻河朔三镇,一度被伪燕王、伪赵王麾下叛军占据。
随着节度使割据之势愈演愈烈,朝廷所设的“河南道”逐渐名存实亡,节度使转而成为地方行政的实际掌控者。
朝廷给出的东行路线很传统,总共分为三段:从上京出发沿渭河向东,经潼关、陕州至陪都洛阳;再沿黄河向东,经郑州至汴州;然后经曹州、兖州、沂州至淄青镇治所青州。
一路走的基本是官方驿道,十年前,纪绿沉走过一次,安全也算有保障。
但这次是以大衍公主出降的方式,途经洛阳、汴州等重要州府时,要有礼仪性的经停,地方官员需按礼制迎送,一处地方前后必耽搁三五日。
淄青节度使陆夏豢养死士,在太和二十五年朝廷削淮西之初,陆夏曾派死士潜入洛阳打砸抢烧作乱。
这一次,难保陆夏不会故伎重施——若在中途截杀鸾驾,再嫁祸流寇,正好借“朝廷背信”之名搅乱淮西战局。
“广陵王要率百官送仪仗至东都?”
纪绿沉看到仪典上白纸黑字的注记太阳穴突突直跳,纪暄这哪是送行?分明是添乱!
“广陵王殿下说,朝廷百官就食东都是旧例。筹办殿下的出降礼,朝廷也花费不少,再将粮食从东南富庶之地运进上京,太过靡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