赈灾的第七日。
云珈蓝站在粥棚前,手中的木勺在铁锅中搅动,黄澄澄的粥面上泛起细小的气泡。她额前的碎发已被汗水浸湿,贴在苍白的脸颊上。
\"公主,您该歇息了。\"惊蛰捧着一碗热茶,担忧地望着自家主子眼下的青黑,“王爷方才传话说,要下人在这儿守着便好,让您回府。”
云珈蓝摇摇头。她救助难民,应该是发自本心,一个是因为两年后裴嬴川出征西南,大多将士都来自南方。她得想办法给裴嬴川收买人心,说不定能在那场战役里救下他。
于是,她将一勺浓粥倒入面前妇人的破碗中:\"再坚持一会儿,后面还有许多人。\"
她的话音刚落,眼前突然一阵发黑。铁勺从指间滑落,砸在锅沿上发出\"当\"的一声脆响。
云珈蓝下意识扶住灶台,却感觉双腿像灌了铅一般沉重。
\"公主!\"
惊蛰的惊呼声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云珈蓝想开口安抚,却发现自己的嘴唇不受控制地颤抖着,根本说不出话。
\"快!扶公主回府!\"惊蛰的声音尖锐得变了调。
是劳累过度了吗?云珈蓝在心中想。
云珈蓝咬紧牙关,试图撑起自己摇摇欲坠的身子,眼前却像蒙了一层血雾,连惊蛰惊慌的面容都变得模糊不清。
\"扶我起来......\"她气若游丝地吐出几个字,冷汗顺着鬓角滚落,将衣领浸透。
难民们此起彼伏的惊呼声钻入耳中,她恍惚看见几个面黄肌瘦的孩童正惊恐地抱成一团。
惊蛰带着哭腔的声音忽远忽近:\"公主别动!您唇上都是血——\"
云珈蓝突然感觉小腹传来一阵尖锐的绞痛,仿佛有把钝刀在腹腔里翻搅。她颤抖的手下意识捂住肚子,喉间又涌上一股腥甜。
孩子......
在彻底陷入黑暗前,她拼尽最后一丝力气抓住惊蛰的衣袖:\"别...惊动王......\"
话音未落,她的身子像折断的芦苇般向前栽去。
惊蛰慌忙接住她瘫软的身躯。
\"神医!快请西街的张神医!\"惊蛰的尖叫划破长空。
......
众人将云珈蓝送回了王府。前世本该在这时候暴乱的难民都涌到北安王府前,齐齐跪了一地,目露担忧地盯着北安王府缓缓关上的门扉。
有的妇人和老人甚至忍不住,啜泣了起来。
惊蛰托着云珈蓝躺下,发觉自家公主的身躯热的惊人,但出来的汗却是冷的。
纵使她不会医,也知大事不妙。
张神医拄着藤杖疾步进来,药箱在背上哐当作响。老人枯瘦的手指刚搭上云珈蓝的腕脉,眉头就狠狠皱成了疙瘩。
\"胡闹!\"张神医突然暴喝,吓得满屋婢女齐齐跪倒,\"明说了王妃已有......怎么还能这么劳累?\"
老神医掀开云珈蓝的眼皮,只见瞳孔已微微涣散,忙从药箱底层抖出个紫檀木匣,\"快取无根水煎药!\"
催走了婢女,张神医便屏息坐下。苍老的手指搭上云珈蓝的腕脉,眉头越皱越紧。
\"气血两亏,五脏皆损。\"老人收回手,声音沉重,\"王妃这是积劳成疾,又兼风寒入体,若不静养调理,只怕会损及根本,削减寿元。\"
惊蛰眼眶一红,连忙道:\"那该如何调养?\"
张神医摇头:\"不是一日两日能养回来的。\"
他翻开药箱,取出几味药材,\"先煎一副药稳住心脉,再慢慢温补。这段时日,绝不能再劳心劳力,否则……\"
话未说完,床榻上的云珈蓝忽然蹙眉,苍白的唇微微颤动,似要醒来,却又陷入昏沉。她的呼吸极轻,像是随时会断掉一般,额角的冷汗浸湿了枕巾。
惊蛰用湿帕子轻轻擦拭她的脸颊,低声哽咽:\"公主何必这样拼命……\"
张神医叹了口气,提笔写下药方:\"这病虽不致命,却已伤了根基。往后需得精心调养,否则,即便日后痊愈,身子骨也会比常人虚弱许多。\"
窗外雨声淅沥,惊蛰望着云珈蓝消瘦的脸庞,心中酸涩难言。
张神医顾不得这么多,从针囊中抽出一根细如牛毛的银针,在烛火上轻轻一掠,针尖泛起一点寒光。他低声道:\"扶稳公主。\"
惊蛰连忙按住云珈蓝的肩。
当银针刺入她腕间内关穴时,昏迷中的云珈蓝眉心骤然一蹙,苍白的唇间溢出一丝极轻的抽气声。
她的指尖无意识地蜷缩,像是想要躲避那侵入经脉的锐痛,可身子却因虚弱而动弹不得,只能任由针尖一寸寸没入肌肤。
第二针落在合谷穴,云珈蓝的呼吸陡然急促,手指开始微微痉挛。
张神医神色凝重,手下却不停,第三针直刺足三里,这一次,她喉咙里溢出一声极低的呜咽,像是受伤的小兽,连昏迷都无法屏蔽这蚀骨的疼。
惊蛰看得眼眶发热,几乎不忍再看。可张神医并未停手,第四针、第五针接连落下,云珈蓝的呼吸越来越乱,额角的青筋隐隐浮现,冷汗浸透了中衣。她的唇瓣被自己咬得泛白,在某一刻,终于承受不住似的,从喉间溢出一声破碎的呜咽。
\"再忍忍。\"张神医低声道,尽管知道她听不见,\"这最后一针下去,郁结的气血才能疏通。\"
最后一针落在百会穴时,云珈蓝的身子猛地一弹,像是被雷电击中一般,而后彻底软倒下去。
张神医缓缓收针,见屋中人数不多,低叹一声:\"谁家夫人有孕,这般操劳?王妃也忒不在意了些。\"
他不知道,自幼便跟着云珈蓝的惊蛰却知道。
若说之前,云珈蓝确实更注重子嗣。但现在,在她的心里,裴嬴川已经占了越来越多的重量。
这都是她自己选的。
那边,张神医将银针一根根收回针囊,枯瘦的手指轻轻搭在云珈蓝的腕间又诊了片刻,这才稍稍舒展眉头。
\"脉象总算稳住了。\"老人从药箱中取出几包药材递给惊蛰,\"这是安神养血的方子,三碗水煎成一碗,每日早晚各服一次。\"
惊蛰双手接过,指尖都在发颤:\"神医,公主...王妃她何时能醒?\"
张神医捋了捋花白的胡须:\"最迟明日辰时。只是......\"
他神色凝重地看向床榻上苍白如纸的人儿,\"王妃如今是双身子的人,这胎像本就不稳,又经此一劫...\"
惊蛰闻言,手中的药包差点跌落:\"您是说.......\"
\"嘘——\"张神医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压低声音道,\"此事万不可声张。头三个月最是要紧,王妃却如此操劳,往后必须卧床静养,否则.......\"
惊蛰连忙点头,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奴婢记下了。\"
张神医又从怀中取出一个青瓷小瓶:\"这里有三颗安胎丸,若王妃醒来后腹痛不止,便用温水化开服下。\"他顿了顿,加重语气,\"切记,七日之内不得下床,饮食要清淡,万不可再劳神。\"
窗外雨声渐歇,老神医走到案前,提笔蘸墨写下两张方子。
惊蛰将药方贴身收好,忽然跪下重重磕了个头:\"多谢神医救命之恩。\"
张神医连忙扶起她:\"快起来。老夫看着她们去煎第一副药,你且守着她。\"
走到门口又回头叮嘱,\"若是夜里发热,立即用老姜捣汁擦手心脚心;若说胡话,就按我方才教你的穴位轻轻揉按。\"
惊蛰连连应下,送走神医后立即吩咐婢女去准备温水巾帕。她拧了块热帕子,轻轻擦拭云珈蓝额间的冷汗,只见主子唇上的伤口已经结了一层薄薄的血痂。
惊蛰担忧得不行,伏在榻边呜呜哭了出来。
......
军机处内,檀香袅袅。裴嬴川指尖敲击着紫檀木案几,听着兵部尚书冗长的汇报。
\"北狄骑兵已越过黑水河,若再不增兵......\"
\"增兵?\"裴嬴川冷笑一声,\"孙大人是觉得国库里的银子会自己生崽儿?\"
孙明德脸色一僵,求助般看向上首的皇帝。年轻的帝王轻咳一声:\"北安王,此事......\"
\"报——\"一名侍卫急匆匆闯入,在裴嬴川耳边低语几句。
只见方才还懒散靠在椅背上的北安王猛地站起,案几被他衣袖带翻,茶盏\"哗啦\"碎了一地。
\"嬴川?\"皇帝惊讶地抬头。
裴嬴川却已大步走向门口。他头也不回地丢下一句:\"臣有急事,改日再议。\"
\"裴嬴川!”裴天佑冷下脸,“边疆军情......\"
皇帝的话被重重关上的殿门截断。军机处内鸦雀无声,众大臣面面相觑。
裴嬴川征战近二十年,若无他,这场议事根本进行不下去。
但见他脸色太过阴沉,所有人都不敢去拦。
另一边,陈述快步跟上自家主子,只见裴嬴川翻身上马的动作比平日急切了三分,马鞭在空中甩出刺耳的爆响。
\"王爷,是王妃出事了吗......\"
\"闭嘴!\"裴嬴川的声音冷得像冰,\"她若有个闪失,本王让整个太医院陪葬!\"
马蹄声如雷,穿过繁华的街市。行人纷纷避让。
王府门前,侍卫还未来得及行礼,裴嬴川已抛下马,一阵风般卷了进去。他大步穿过回廊,衣袍带起的风吹得两侧灯笼剧烈摇晃。
寝房外,一个婢女正端着药碗出来,迎面撞上王爷,吓得差点打翻药碗。
\"她怎么样?\"裴嬴川的声音绷得极紧。
婢女跪下行礼:\"回王爷,娘娘刚喝了药睡下......\"
裴嬴川不等她说完,直接推门而入。室内药香浓郁,云珈蓝静静躺在床上,脸色比素绢还要白上三分。
惊蛰正坐在床边给云珈蓝擦汗,见他进来,连忙起身行礼。
\"不必。\"裴嬴川摆手,目光始终没离开床上的人,\"怎么回事?\"
惊蛰犹豫地看了云珈蓝一眼,按照事先商量好的说辞回道:\"娘娘连日操劳,气血两亏,加上染了风寒......\"
裴嬴川突然伸手扣住惊蛰的手腕,力道大得让她疼得皱眉:\"说实话。\"
惊蛰额头沁出冷汗,却仍坚持道:\"王爷明鉴,确实是累的!\"
裴嬴川的指节捏得发白,骨节处泛着青。他盯着惊蛰的眼神像是要活活剜下一块肉来,却在听到床榻上微弱动静时骤然松手。
\"滚出去。\"他声音压得极低,像是暴风雨前的死寂。
惊蛰踉跄着退到门外,快速合上门缝。
裴嬴川等她走后,垂眸看向榻上女子。他的玄色蟒袍下摆还沾着雨水,被他随手扯开扔在地上。
他抓起云珈蓝冰凉的手贴在脸颊,感受到那微弱的脉搏时,喉结狠狠滚动了一下。
\"王爷.....\"张神医端着药碗进来,被屋内戾气惊得后退半步,忙作了一揖,\"你......\"
\"闭嘴。\"裴嬴川头也不回,拇指摩挲着云珈蓝的腕脉,\"她什么时候能醒?\"
老神医硬着头皮上前:\"若子时前能退热,便无大碍。\"
话未说完,云珈蓝突然剧烈咳嗽起来。裴嬴川瞳孔骤缩,忙扶住她胸口给她顺气。
\"这就是你说的无碍?\"他猛地转头,眼底猩红一片,\"若她有个三长两短.......\"
窗外突然电闪雷鸣。惨白的电光里,张神医这才看清北安王赤红的眼眶,活脱脱像是被逼到绝境的困兽。
\"都出去。\"他忽然平静下来,声音轻得可怕,\"本王亲自守着。\"
当最后一名婢女退出去后,裴嬴川突然俯身将额头抵在云珈蓝额头上,试了下她的温度。
还是很烫。
总是这样。
他自以为自己是位高权重的北安王,却连一个女子也护不住,总是叫她受伤。
云珈蓝微微蹙眉。裴嬴川忙掀起猩红眼睛,跪坐在榻边,紧紧攥着她的手。
暴雨拍打着窗棂。裴嬴川就这个姿势跪了整整两个时辰,直到云珈蓝的呼吸终于平稳些许,他才小心翼翼地将人揽进怀里。
\"王爷......\"云珈蓝忽然微弱地动了动唇。
裴嬴川浑身一僵,却见她仍是昏迷,只是在说胡话:\"西南...不要去......\"
他眸色骤暗。
她怎么知道最近在商议出兵西南?
\"傻子。\"他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唇贴在她汗湿的鬓角,\"本王还没弱到要女人拿命来护。\"
子时的更鼓响起时,云珈蓝的体温终于降下来。裴嬴川仍保持着环抱的姿势,生怕她赶到一丝一毫的不适。
\"王爷。\"惊蛰在门外轻声唤,\"该换药了。\"
裴嬴川这才惊觉天已微明。他缓缓抽出手,却在起身时被云珈蓝无意识地攥住衣袖。昏迷中的人儿眉头紧蹙,像是溺水者抓住浮木。
\"不走...\"她气若游丝地呢喃。
裴嬴川定定看了许久,突然道,“你在这里,本王还能去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