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的校园，像被谁悄悄用一支赭石色的毛笔重新描过。银杏最先感知到季节的暗号，扇形叶片边缘泛起焦糖色的卷边，风经过时便簌簌落下几片，在经过学生的肩头稍作停留，最后滑落到已经泛黄的草地上。这些叶子干透后踩上去会发出脆响，引得穿毛线袜的女生特意绕道来踩，她们呼出的白气与保温杯里的绿茶热雾交融，在玻璃窗上凝成转瞬即逝的水珠。
“这个月订牛奶费用明天要交给我。”某日课间，江哲羽站在讲台上通知道。
学校为了响应教育局的号召，要求每个学生都必须在学校订购纯牛奶，以此提高学生的身体素质。而对于家庭经济困难的学生，政府会给予补贴，免除订购牛奶的费用。
“听说李梧桐喝牛奶不用花钱。”
“凭什么？我还不喜欢喝牛奶，每个月还得交钱。”
“她家是低保户，政府有补贴。”
“什么？怎么个低保法？”
“不知道，要不你自己去问问她？”
“哈哈哈。。。”
世界的悲欢并不相同，一个人的伤口也许就在另一个人的嬉笑中轻易的被撒上盐霜。
课间操的进行曲骤然响起，所有人像被磁铁吸引的铁屑涌向走廊。言若故意放慢脚步，看着李梧桐单薄的身影坠在队伍末尾，后颈粘着一片枯黄的银杏叶。当队伍经过二楼开水房时，不知谁伸出的脚绊住了那双洗得发白的帆布鞋。惊呼声被淹没在震耳欲聋的广播里。言若看着李梧桐踉跄着撞上护栏。
订购的纯牛奶会在每天课间操结束后分发。言若刚在座位坐下，就看见李梧桐抱着作业本从后门进来。晨光穿过她湿漉漉的刘海，在练习册封皮投下细碎光斑，发梢凝结的奶渍已经变成淡黄色结晶。她想起上周值日时，在女厕隔间发现被牛奶泡发的课本，扉页\"李梧桐\"三个字洇成了淡蓝色水痕，此刻那些水痕仿佛正在她眼底晕染。
“你不是爱喝牛奶吗？替我们也喝了吧！”
“快喝啊！现在怎么又不喝了？”
每当这时，言若的指甲都会深深嵌入手掌，但是她最终还是没有勇气上前阻止，她总是很讨厌无能为力的自己。
“姐姐们，买点饼干和小蛋糕吧，搭配牛奶可香了！”郑玮像只肥胖的仓鼠在过道穿梭。他校服口袋鼓鼓囊囊，膨化食品的碎屑从指缝簌簌落下。他把家里超市的大包装零食拆成独立小包装。以一包2元的价格卖给班里的同学，销量竟然意外的不错。
“小胖，我这来一包。”郭玥最近沉迷于甜甜的恋爱，心情似乎格外不错。
“好嘞！”郑玮眼睛一亮，转眼就跑到了郭玥身旁。
“小胖，你可真会赚钱，以后谁嫁给你呀可就享福了。”说着，郭玥眼睛瞟到身旁的正在看着窗外发呆的言若。
“不如就我们家言若吧，你们正相配。”
“姐，你可别开玩笑了。”郑玮不好意思的回答，眼睛偷偷看了一眼旁边的女孩，她似乎还没回过神来。
“言若，你觉得呢？”
“什么？”言若似乎没有听到刚才他们的对话。
“给小胖做老婆呀！你们这么配！”
“我们哪儿配了？”言若看着眼前那个身高比她矮一个头，有着圆滚滚的大肚腩的男孩，觉得郭玥可能谈恋爱谈傻了。
后排的徐盈吟噗嗤一下笑出了声:“我也觉得非常配，简直是天作之合！小胖，还不快点叫老婆，叫了我就买饼干。”
“老婆！你也要饼干吗？2块钱一包。”
徐盈吟立刻故作惊讶，语气夸张的说道:“老婆要吃饼干，你怎么还收钱啊！”
“嘿嘿，一码归一码。”郑玮点头哈腰的样子，在言若眼里活像个小丑。
一连几天，郑玮过来卖零食的时候都会到言若旁边“老婆”、“老婆”的叫着，郭玥和徐盈吟会笑着附和，心领神会的买下不少零食。言若发过火，但感觉就像是一拳头打在棉花上，丝毫没有效果。郑玮像一个粘牙的牛皮糖，没有什么能阻止他对蝇头小利的追逐。
\"老婆要不要来包干脆面？\"圆滚滚的手指戳了戳她手肘。言若猛地起身，椅子在地面划出刺耳声响。全班目光聚光灯般打来时，她看见江哲羽从数学卷子里抬起头，眼睛像深潭里浮动的碎冰。
言若只好选择在接下来几天里，一到发牛奶的时间就躲到学校天台。天台的风渐渐有了凉意，轻轻抚动着她耳边的发丝，可以让她的心情稍微平复一些。
“今晚去我那儿，还是去你那儿？”女人的呢喃顺着风钻进耳膜。言若屏住呼吸，看着两道影子在冷却塔后交叠。穿米色针织裙的女人踮起脚尖，鲜红的蔻丹划过男人后背，在深灰色西装上留下暧昧的褶皱。言若迅速拿出手机，对着两人按了好几下拍照键。
“谁？谁在那儿？”长卷发的女人似乎有某种强烈的感应，回头到处寻找，眼尾的朱砂痣也因为紧张而变得更加鲜亮。
在女人回头的瞬间，言若的口鼻被一只大手覆上，扑面而来的是一股清新的薄荷草香，金属腕表抵着她锁骨，秒针震颤顺着血脉直抵心脏。她的双手连同腰部被一只结实有力的手臂牢牢箍住，整个人都被拖进了阴影中。耳畔响起的充满磁性的声音，让她惊恐不已的心稍稍平静:“别出声。”
江哲羽带着言若躲进了顶楼的设备间，设备的轰鸣掩盖了慌乱的心跳与呼吸。设备间空间狭小，江哲羽的下巴抵在了言若的额头，言若的脸颊也可以清晰的感觉到江哲羽胸口的热气。
“你整天疑神疑鬼的，早跟你说天台没人来。”门外传来了男人不耐烦的声音。
言若吓得立刻屏住呼吸，侧着头想要仔细分辨门外的动静，却只能听到江哲羽强有力的心跳声。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再也没有了声音。江哲羽松开手时，言若看见他腕表表面凝结着自己呼出的白雾。
“天台已经不安全了，以后就别上来了。”江哲羽的声音听不出是什么情绪。
言若似乎还没缓过神来，只是默默地点点头，眼眸微微垂下，样子像一只犯了错的小猫。
江哲羽转身想走，突然又想起来什么似的，朝言若扔过来一个东西。言若没有看清，顺手一接，手掌上是一包温热的牛奶。言若再次抬头望去，江哲羽的背影已经楼梯的拐角处消失了。
11月18日，是言若的生日。早上起来，家里就只剩她一个人，桌上放着一碗温温的长寿面。这不免让言若感到有些惊讶，她已经记不清自己有多久没有过过生日了。小时候，每到言若生日那天，言北春都会提前订好蛋糕，烧一大桌子菜来庆祝。但生日这个词汇随着言北春的离开而彻底消失，再也无人提起。
秋晨的风是清冽的，带着微微的霜气，卖早餐的小贩已经出摊了，铁桶里飘出甜丝丝的白气，混在清晨的空气里，格外好闻。言若平时的早饭都是在上学的路上解决的，今天吃了一碗面条，感觉整个人都暖暖的。
路旁的银杏树黄得正好，一树树金叶子在晨光里微微颤动，偶尔飘落几片，打着旋儿落在地上。阳光从枝叶间漏下来，在地上画出斑驳的影子，言若故意踩那些光斑，心里便涌起一阵欢喜。
时间还很早，教室里陆陆续续的来了几个学生，有的在奋笔疾书，有的拿出书本开始晨读。郭玥和徐盈吟是一起到的，她们看到言若就拿出了一个礼品袋，异口同声的说道:“生日快乐！”
言若看着眼前两张诚挚祝福的笑脸，心里被一股甜蜜的暖流充盈，早已忘记了前几天的种种不愉快。
她满心欢喜地揭开礼品袋的封口，仿佛里面装着的是世界上最珍贵的礼物。随着开口逐渐扩大，一个精致的马克杯映入眼帘。杯子的外观设计简约而不失优雅，杯身的颜色柔和而温暖，给人一种温馨的感觉。
她小心翼翼地将马克杯取出，捧在手心里，仔细端详着。杯子的质地光滑细腻，手感舒适，让人不禁想要立刻用它来喝上一口热茶。
接着，她把目光转向了那张生日贺卡。贺卡的纸张质地厚实，表面有着精美的图案和细腻的纹理。这个简单的礼物虽然并不昂贵，但却让她感受到了无尽的温暖。
当她翻开生日贺卡，耳边喧闹的世界似乎在一瞬间被调成了静音。赫然映入眼帘的是徐盈吟娟秀大气的字迹。
“祝言若和郑玮百年好合，永结同心！”
在这句话之后，还有一个令人瞩目的红色爱心。这个爱心颜色鲜艳夺目，如同一团燃烧的火焰，烧烬了言若对郭玥和徐盈吟的最后一丝期待。
言若抬头，眯起了琥珀色的眼瞳，一把就将贺卡甩到了徐盈吟的面前。
“你们什么意思？”
“祝福啊！你不开心吗？”
言若把马克杯放回礼品袋，推到郭玥面前。
“你们的祝福我受不起，自己留着吧！”
郭玥和徐盈吟默契的对视一眼，嘴角不约而同的露出了一抹微笑，此时各个小组的组长已经开始催促着交作业，她们便没有再开口说话。
中午吃过饭的午休时间，郭玥教室门口走进来，眼圈红红的。他坐在座位上愣了一会儿神，转头对徐盈吟说:“怎么办？他要跟我分手。”
“好好的怎么突然要分手？怎么回事？”
“我也不知道啊！”
说完，郭玥像一只受伤的小动物，整个人趴在课桌上，身体微微颤动，轻轻抽泣起来。
“你别哭呀！先搞清楚怎么回事再说啊。”徐盈吟有些着急。
“言若，你快安慰一下她呀！”
言若侧过头，漠然的看着伤心的郭玥，高马尾的发梢随着哭泣的频率一下下颤抖着。
言若冷笑着说:“现在想起我了。”
“你怎么还在生气？刚刚只是开玩笑的。现在郭玥的事情要紧，你那事不重要！”
“好啊，反正我也不重要。”说完，言若也趴在课桌上，安然自得的闭起了眼睛。
“非要这个时候闹，有病！”徐盈吟不满的小声嘟囔着。
下午的自习课上，周图礼一脸沉重的走进教室。
“我当班主任十几年了，头一次碰到这种事情，真是令人匪夷所思。”说着，他瞟了一眼坐在第一排的郑玮。郑玮的头低低的垂下，鼻尖几乎都要碰到了课桌。
“极个别同学学习上不思进取。竟然在教室里做起了小买卖。这件事情会引起学校的高度重视，对他本人也会进行严肃的批评。参与交易的同学，我稍后也会一个个进行谈话。如果你们不想好好学习，趁早退学，爱干嘛就干嘛去！别白白占着难得的教育资源！你们知道别的班有多少双眼睛盯着我们高一（1）班的位置吗？真是不知所谓！”
周图礼边说边拍着讲台，他头顶为数不多的几根发丝随着他慷慨激昂的讲话几乎根根直立。说完，他转身走出了教室，买过郑玮东西的同学也被一个个叫进了办公室谈话。
放学后，言若收拾好打扫的工具。教室已经空无一人，她回到座位准备拿书包回家。发现了那个礼品袋正安安稳稳的放在她的课桌上，礼品袋下露出了那张生日贺卡的一角。
江哲羽走到教室门口的时候，一阵清脆而刺耳的声音突然从教室里传了出来，像是什么东西撞击地面发出的脆响。这声音在寂静的走廊里回荡，如同惊雷一般。他不禁停下了脚步，眉头微皱，心中涌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他快速走进教室，看到言若正埋着头，用力的撕扯着手中的贺卡。她似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势必要将贺卡上每一个字都撕的粉碎，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不停的往下流。
江哲羽一言不发，默默的将马克杯的碎片清理干净，然后轻轻的在言若的身旁坐下。此时的女孩正望着面前一堆纸屑发呆，脸上还残留着半干的泪痕。
“是你告发的郑玮吧？”言若轻轻的说，表情没有任何波澜。
“别多想了，早点回去吧。”江哲羽似乎又变成了书店里那个温柔的少年。
“为什么帮我？”
“因为今天是你生日啊，生日快乐！”
说完，江哲羽把言若面前的纸屑扫进了垃圾袋。并在她面前放了一本带着密码锁的日记本。
深蓝丝绒包裹的日记本静卧在烫金礼盒中，像一片凝固的夜空。表面的皮革沁着微凉，言若的指腹抚过封面凸起的纹路，荆棘玫瑰的凹痕里藏着细碎星光——原来是掺了云母粉的漆料，在灯光下会流转出银河般的粼粼色泽。
黄铜密码锁齿轮精密如钟表零件，转动时发出\"咔嗒\"的轻响，像童话里通往秘密花园的机关。
翻开内页的瞬间，鸢尾花纹衬纸簌簌作响。纸张带着初雪般的细腻，每页右下角都有不同的烫银暗纹：有时是衔着橄榄枝的云雀，有时是缠绕怀表的常春藤。
“以后有什么不开心就写出来，心里会舒服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