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意识如同漂泊的孤舟,在无尽的混沌之海中沉浮。
寒冷。刺痛。虚无。
只有烙印深处那沉甸甸的枯荣骨杯,以及其中封印着的两道凶戾残魂(瘴榕鬼面与阴跖残髓),散发着冰冷的存在感,如同两粒冰核牢牢锚定着残存的生命。
不知过了多久。
感官在一片粘稠湿润的、带着浓厚药草气味的混沌中逐渐复苏。冰冷的雨水不知何时停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类似地窖苔藓的潮湿和微弱的暖意?身下不再是冰冷的泥地或灼热的火焰,而是铺着厚厚干燥稻草的、带着木头清香的硬板。
左眼艰难地睁开一条缝。
光线昏暗。屋顶是很低矮的、由未经修整的巨大石块和圆木搭成的简陋拱顶。空气里弥漫着浓烈的药草苦涩味(像是艾蒿、苍术烧焦的气息),混杂着一种奇特的……釉料未干的微涩土腥气?视线正上方,是几片巨大的、如同深绿色瓦片般的东西?不,是某种阔叶植物的巨大叶片?被木条固定在屋顶缝隙中,遮住了大部分可能漏雨的缝隙。
这里是……
“他……醒了……” 一个怯生生、略带沙哑的女声在角落响起。是那个孕妇!她抱着一个紧紧裹在粗布襁褓中、不断蠕动的小小身影,蜷缩在角落的石砌火塘(里面只有一点微弱余烬)旁,脸色苍白憔悴,眼神却死死地、充满警惕与复杂地看着他。
旁边还有一个看起来老实巴交、手掌粗大如同磨石、穿着沾满陶泥围裙的中年男人。他面容愁苦疲惫,手里抓着一把沾满泥土的短柄铁锄,如同攥着一根救命稻草,警惕地看着林木生,眼神中既有后怕,也有一丝困惑。
“醒了就好……”男人声音低沉干涩,“老王头……还有疤脸他们……都死了?老窑那场火……是你放的?”
林木生没有回答,只是转动唯一能动的左眼,扫视这狭窄的石屋。屋子一角堆放着一些粗糙的半成品陶坯、挖泥的工具和一个简易的木架。
火塘边的木架上,一叠用粗石打磨过边缘、画着简单扭曲兽形纹路的陶碟旁,赫然摆放着一件东西——
那个在祭坛废墟上拾得的焦黑树心杯盏!它被清洗过,露出沧桑嶙峋的木质纹理,杯底沉淀的暗紫色骨烬依旧清晰,杯中那半寸惨绿木楔也在,只是上面清晰可见的密文似乎多了一道蜿蜒的细裂。
嗡——!
枯荣骨杯烙印猛地一跳!
焚瘴针的震鸣穿透意识!它清晰地指向了石屋地底深处某个方向!针尖死死地“钉”住了那杯盏底部的暗紫色骨烬!仿佛要将它钉穿!同时,一股微弱但精纯的、饱含怨念的地脉阴气,正丝丝缕缕地从石屋地底渗透上来,萦绕着那焦黑的树心杯盏。
林木生瞬间明了:这简陋石屋深处,就是这片古窑场的地脉阴气的一个节点!这杯盏被放在这里,正在无意识地吸收着地气!老王头选择此地施术绝非偶然!
阴跖虽被重创击退,但它与这片土地的联系并未彻底斩断!它的威胁依然存在!
必须立即处理!
“碗……拿来……” 林木生嘶哑地开口,手指极其艰难地指向那个焦黑杯盏。
男人和女人对视一眼,犹豫了一下。男人最终还是迟疑地上前,将那冰冷粗糙的木杯递到林木生勉强伸出的左手旁。就在林木生手指接触到杯壁的瞬间——
嗡!
枯荣骨杯烙印爆发出前所未有、几乎要撑裂灵魂的强烈光芒!焦黑树心杯盏内部的暗紫色骨烬与墨绿色髓质骤然亮起!整个杯体开始剧烈震动,杯口的空间竟微微扭曲!
一股庞大的、混合着瘴疫枯朽与地脉阴怨的气息,从烙印深处被强行引出,如同洪水猛兽般涌入眼前的木杯!
咔嚓!咔嚓!
木杯表面瞬间布满蛛网般的裂纹!一道道微弱却坚韧的金红烙印光纹从林木生指尖流出,如同炽热的熔岩般流淌在裂缝之上!这些光纹疯狂地压制、吸收、改造着木杯内暴走的能量!
林木生痛苦地抽搐起来,额上青筋暴跳!他的身体就是炼炉!他疯狂催动焚瘴针的力量,驱动其内祭主残念与阴跖残髓相互撕扯、中和、磨灭!更调用杯盏材质(祭主树心本源)与地脉阴气的呼应特质,引导烙印业火的净化之力强行锻打!
石屋内刮起一股阴冷与灼热交织的旋风!药草味被彻底压下,取而代之的是浓烈的焦木味、硫磺味以及一股如同地狱黄泉打开的腥气!角落里那堆半干的陶胚表面釉料被这气息一扫,竟滋滋作响,隐隐泛出如同人皮符箓般的暗红血线!孕妇怀里襁褓中的婴儿发出了剧烈的啼哭!
在林木生意识即将彻底崩溃的刹那!
“叮——!”
一声极其清脆、如同玉器碰撞的轻鸣响起!
石屋内外所有异象瞬间消失!一切狂暴力量骤然收敛!
林木生左手掌心中,那原本粗糙焦黑的树心杯盏,彻底改变了形态!
它不再是杯盏。
而是一朵栩栩如生、巴掌大小的石质莲花骨朵!
通体呈现出一种温润如玉、却沉重如同金属的暗沉青金色!花瓣片片层叠包裹,尚未完全绽放,花瓣尖部凝聚着凝固的焦黑色泽,如同经历过烈火灼烧。花瓣底部则隐隐流转着如同墨绿色毒汁沉淀而成的深沉纹理。整朵莲骨沉重冰冷,托在掌心宛如一块凝实的山岩。
石莲中心,并非花蕊。
一根如同玉髓凝结而成、通体墨绿剔透、尖端却带着深邃紫黑的骨针,稳稳地悬浮在莲心上方半寸之处!针身表面流转着玄奥难解的暗沉符文,丝丝缕缕象征疫病枯朽的紫黑气息被牢牢封禁在骨针之内,再无逸散!
莲为钵,针为锁!封煞镇邪!
莲瓣间几道深邃焦黑(薪尽符烙印),更是将这朵莲骨与林木生左臂烙印中那枯荣骨杯的业火力量产生了强烈的联系!
左臂烙印深处,《百鬼图》新篇轰然展开:
标题:第十七夜·窑变·百盏叩门录
图示:一尊暗青石莲骨,含苞欲放,莲心浮悬一根墨绿玉针。莲座下方,无数盏或残破、或熄灭、或燃烧着青白火焰的油灯灯盏,如同群星般聚于其下,又似万千鬼魅跪伏朝拜!那盏燃烧青白火焰的中心灯盏之影,隐约显出一张扭曲挣扎的、覆盖着水蛭纹路的暗绿怪脸。
批注(猩红如凝血):“窑火埋魂化青煞,点灯饲骨塑跖跎。一莲镇怨封窑井,百盏叩门引魄歌!”
图页显现的瞬间——
林木生左臂烙印处骤然剧痛!那朵原本的金红符文莲花,此刻竟开始缓缓变形、塑形!业火金光被暗青石莲的形态笼罩、覆盖、熔炼!最终烙印深处形成了一尊缩小版的暗青石莲烙印!这烙印如同纹章般覆盖了残存的业火莲花!
焚瘴针虚影在莲心位置一闪而逝。
莲烙印深处,那枚墨绿骨针如同生根般悬浮不动。针尖微颤,似乎在呼应地脉深处那些未被彻底净化的阴跖残余力量……
“呜哇——!!!”
婴儿的啼哭变得越发尖锐刺耳,如同被拔了舌头的夜枭在啼血。那哭声撕裂了石屋内死寂的空气。
孕妇惊恐万分,死死护住怀中襁褓,仿佛那孩子正在被无形的手撕扯。
老实男人握着锄头的手青筋毕露,眼中对林木生的警惕彻底化为面对非人怪物的极致恐惧。他看清了那朵石头莲花,也听到了那如同来自黄泉的婴儿哭嚎。
林木生艰难地抬起沉重的石莲,冰冷的触感透过掌心传来。他的目光扫过角落陶胚釉料上浮现的暗红血线,最终落在那持续尖叫的婴孩身上。左手指尖处,那道被婴孩垂死反击时种下的、如同寒冰刺痕般的透明诅咒印记,正散发着阴冷的麻痒。
这婴孩……
是老王头邪术的核心造物……是连接阴跖失败后的扭曲残渣……它承载了污秽,更在最后关头沾染、甚至吸收了“薪尽符”净化老王头时散逸的一丝真正精华与那孕妇的绝境怨念……更因身处地脉节点石屋,被逸散的阴跖气息浸染……
它本身,已成了一个充满变数的、新生的诅咒源头!
“……叩门……”林木生看着掌中石莲,感受着烙印深处焚瘴针那因感应到婴孩身上混杂了“薪尽符”余韵与阴跖气息的奇异力量而再次涌起的冰冷贪婪。
“之音……”他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独眼穿透简陋的石壁,望向远处夜色中老王头窑场的方向,那里隐约还有余烬的黑烟飘向暗沉天空。
“……才响……”
男人听不懂这谶语,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他看着林木生手中那朵诡谲的石莲花,听着那婴孩如同招魂般的啼哭,再想到窑场废墟里老王头诡异的死状和那场妖异的大火……一个恐怖的念头攫住了他:这人的到来,非但没结束灾难,反而……叩开了一扇更凶险的地狱之门!
石屋内的空气沉重得令人窒息。婴儿持续的尖利哭嚎,声声穿透石壁,在这黎明将至、夜色最浓重的时分,如同无数亡魂之手叩击着人间与幽冥的脆弱界限。
男人被怀中婴孩那越来越凄厉、仿佛指甲刮擦骨头的哭嚎声刺得心神欲裂。他看了一眼炕上那气息奄奄、手持妖花的“煞星”,又看了一眼角落脸色惨白如纸、死死抱着孩子的女人。恐惧压倒了疑惑,求生本能瞬间占据上风!
“妖…妖怪!快走!” 他几乎是拖着哭腔嘶喊,一把拉起瑟瑟发抖的女人,连滚带爬地冲出低矮的石屋木门,头也不回地扑入外面尚未散尽的深沉夜幕之中。
石屋瞬间陷入死寂。唯有那石莲骨器冰冷沉甸甸地压在林木生的手心,以及…远处他们逃遁的脚步声和婴孩哭嚎在夜风中迅速衰减的余音。
林木生连动一下手指的力气都几乎耗尽。身体各处传来撕裂般的剧痛,胸口被焚瘴针贯穿的焦黑创口在石莲冰冷的刺激下反而传来阵阵诡异的酥麻。枯荣骨杯(石莲形态)烙印深处一片沉寂,仿佛刚才那场塑形掏空了一切。唯有那悬于莲心、墨绿剔透的骨针,针尖似乎极其微弱地朝着石屋地底某个方向…点了一下。
疲惫如同汹涌而来的黑暗潮水,瞬间将他残存的意识彻底吞没。他头一歪,彻底陷入无边的昏迷。掌心那冰冷的石莲骨器,紧贴着胸口焦糊的伤口,散发着微弱却持续的凉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