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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像后台那台老旧的挂钟指针,一格一格,不紧不慢地往前挪。我和关九海之间,形成了一种古怪而冰冷的默契。我交稿,他批阅,用那支黑色钢笔大刀阔斧地删改,下达不容置疑的指令。我沉默地执行,像一个没有感情的输入机器。后台的烟火气在我们之间筑起一道无形的冰墙。张九南依旧咋呼,高九成依旧温和,尚九熙安静,周九良的弦音偶尔流淌,但这些热闹似乎都与我隔着一层,我的世界只剩下键盘哒哒的声响和关九海那永远带着审视与不满的目光。

转眼入了冬。北京的冬天干冷刺骨,风像小刀子,刮得人脸生疼。这天下午,天色阴沉得厉害,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山雨欲来的沉闷。后台比往常更显忙乱嘈杂,今晚是德云社一个重要的联合专场,台柱子们倾巢而出,小角儿们也铆足了劲儿,都想在攒底的黄金时段露露脸。

我缩在编剧组办公室角落里,对着电脑屏幕,眉头拧成了疙瘩。指尖在键盘上悬着,迟迟落不下去。这是给关九海准备的一个新本子,《胡同酒馆》。写的是一个在胡同深处开了几十年小酒馆的倔老头儿,守着老规矩,看尽人生百态的故事。人物小传我做得极细,甚至跑去南城的老胡同里泡了好几个下午,观察那些真正的老掌柜。可写到关键的“底”——也就是最后的包袱和高潮部分,却卡住了。老头儿该用什么样的方式,既体现他的倔,又能让观众在笑声里品出一丝心酸?我试了几个方案,总觉得不够脆,不够亮,少了关九海要求的那种“一锤定音”的舞台效果。

烦躁像藤蔓一样缠绕上来。我端起早已凉透的茶杯灌了一口,冰凉的液体滑过喉咙,激得我一个激灵。就在这时,办公室的门被猛地推开,带进一股冷风和后台特有的喧闹。

“林晚!老关的本子呢?”是张九南的大嗓门,他裹着一件厚厚的黑色羽绒服,风风火火地冲进来,圆寸头上似乎还沾着点外面的寒气,“他那边催呢!一会儿他得上台对最后一遍词儿,专场前最后一次碰!”

我心里咯噔一下,下意识地看向屏幕右下角的时间。糟糕,光顾着琢磨那个“底”,竟然忘了时间!关九海最恨别人耽误他排练。

“马上就好!还差……差个尾巴!”我有些慌乱地应道,手指飞快地在键盘上敲下最后一个临时想到的、连自己都觉得平平无奇的包袱,“打印!这就打印!”

打印机发出嗡嗡的低鸣,慢条斯理地吐着纸张。张九南抱着胳膊在门口踱步,嘴里还念叨着:“快点快点,老关那脸都快拉到地上了!你又不是不知道他那脾气……”

我一把抓起还带着墨粉余温的稿纸,也顾不上整理顺序,胡乱叠了两下就往外冲。“来了来了!”

一路小跑穿过堆满道具箱的狭窄通道,后台的喧嚣和紧张感扑面而来。演员们或坐或站,有的闭目默词,有的对着镜子整理大褂,空气里弥漫着脂粉味、发胶味和一种大战将至的紧绷感。关九海的专属休息室门虚掩着,里面透出灯光。

我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忐忑,抬手敲了敲门。

“进。”里面传来他清冷的声音,听不出情绪。

推开门。关九海正背对着门口,对着墙上一面半身镜整理大褂的立领。他今天穿了件靛蓝色的绸面大褂,灯光下泛着幽微的光泽,衬得他身形愈发挺拔。镜子里映出他轮廓分明的侧脸,薄唇紧抿,眼神专注,带着一种即将登台前特有的、蓄势待发的锐利。

“关……九海,”我定了定神,尽量让声音平稳些,把稿纸递过去,“《胡同酒馆》的本子,您看看。”

他转过身,目光落在我手中的稿纸上,没接。那眼神像探照灯一样扫过我,带着惯常的审视,最后定格在我脸上。他眉梢几不可察地挑了一下。

“晚了。”他开口,声音不高,却像冰珠子砸在地上。

“对不起,刚才……卡在‘底’上了,想琢磨个好点的。”我解释着,试图把稿纸再往前送一点。

他却没理会我的解释,也没看稿纸,视线越过我肩膀,投向门口。张九南的脑袋适时地探了进来,一脸看好戏的表情。

“九南,催场那边怎么说?”关九海直接问道,语气是公事公办的急促。

“哦!前台那边报,观众入场七成了,攒底的角儿们可以准备候场了!”张九南立刻回道。

关九海点点头,不再看我,径直走到衣架旁,拿起一件厚实的羊绒大衣搭在臂弯。“本子放桌上。”他丢下这句话,脚步不停,大步流星地就往外走,“回来再说。”

“哎,九海!”我急了,那个临时凑数的“底”像根刺一样扎在我心里,“那个‘底’……您最好先看一眼,我怕……”

他脚步在门口顿住,半侧过身,眉头已经蹙了起来,眼神里带着明显的不耐烦:“怕什么?怕我不满意?”他嘴角勾起一抹没什么温度的弧度,带着惯常的嘲讽,“你哪次交上来的东西,能让我省心看第二遍的?放那儿!”语气陡然加重,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随即头也不回地消失在门外走廊的喧嚣里。

张九南冲我做了个“你保重”的鬼脸,也赶紧跟了上去。

休息室里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我一个人,和他那句“放那儿”的回音在耳边嗡嗡作响。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和被轻视的委屈猛地冲上眼眶。我攥紧了手中的稿纸,纸张在指间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又是这样。在他眼里,我永远都是那个拖后腿、交不出合格产品的“低门槛”编剧。我所有的努力,所有的纠结,在他一句轻飘飘的“放那儿”面前,都显得那么可笑而廉价。

我狠狠吸了下鼻子,把几乎要夺眶而出的酸涩逼回去,赌气似的将稿纸重重拍在茶几上。爱看不看!反正最后挨骂的又不是我!

窗外,天色愈发阴沉,狂风开始呼啸,卷起地上的落叶和尘土,打在玻璃窗上噼啪作响。酝酿了一下午的暴雨,终于要来了。

专场演出如火如荼地进行着。前台隐约传来观众阵阵的笑声和掌声,像隔着一层厚重的幕布。后台的气氛却随着演出进程的推进而愈发紧张。我无心工作,也看不进任何东西,心烦意乱地在小小的编剧办公室里踱步。茶几上那沓被冷落的稿纸,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我坐立不安。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的风声雨声骤然变大,密集的雨点疯狂地敲打着玻璃窗,发出沉闷的轰鸣。后台的嘈杂声里似乎也掺进了一些异样的骚动,脚步声变得急促,隐约有压低的惊呼传来。

我的心莫名地一紧。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不安感攫住了我。我拉开门,想出去看看情况。

刚走到通往后台核心区域的通道口,迎面就撞上一个人。是高九成。他脸色异常凝重,平日里温和的眼神此刻满是焦灼,手里还紧紧攥着手机。

“高老师?怎么了?”我的心猛地一沉。

“出事了!”高九成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九海……下台的时候,在后台楼梯那边……摔了!”

“什么?!”我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下意识地抓住他的胳膊,“摔了?严重吗?”

“不清楚!张九南跟着救护车走了!说看着挺吓人,脚踝……好像完全动不了,人疼得脸都白了!”高九成语速极快,“雨太大了,外面路滑得要命……我得赶紧通知一下班主和其他人!”他说完,匆匆拍了拍我的手臂,疾步朝另一个方向跑去。

脚踝动不了……救护车……疼得脸都白……这几个词像冰冷的锥子,狠狠扎进我的脑海。关九海那张永远带着疏离和挑剔的脸,此刻被苍白和痛苦取代的画面,不受控制地浮现出来。后台的喧嚣、前台隐约传来的笑声,此刻都变成了刺耳的噪音。我僵在原地,手脚冰凉,方才那点赌气和委屈瞬间被一种巨大的恐慌冲刷得干干净净。他……会怎么样?

那天晚上剩下的时间,像一场混乱而模糊的噩梦。暴雨倾盆,后台一片兵荒马乱。各种消息断断续续地传回来:脚踝粉碎性骨折,需要紧急手术;手术还算顺利;人已经送回病房,麻药还没过……

我失魂落魄地回到空荡荡的编剧办公室,窗外是瓢泼大雨和城市迷离的灯火。茶几上那沓《胡同酒馆》的稿纸,在惨白的灯光下显得格外刺眼。几个小时前,我还因为他的轻视而满腹委屈,此刻,那点委屈早已被一种更深沉、更复杂的情绪淹没——是担忧,是恐慌,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内疚。如果我没有拖延,如果我把本子早点给他,如果他不是急着去候场……是不是就不会出事?这个念头像毒蛇一样缠绕上来,勒得我几乎喘不过气。

第二天一早,天色依旧阴沉。我顶着两个浓重的黑眼圈,拎着一个沉甸甸的保温桶,脚步迟疑地站在了医院住院部骨科的走廊里。消毒水的味道浓烈刺鼻,四周安静得让人心慌。打听到关九海的病房号,走到门口,手抬起又放下,犹豫再三,最终还是轻轻推开了门。

病房是单人间,光线有些暗。关九海躺在靠窗的病床上,左腿打着厚重的石膏,被高高吊起。他闭着眼睛,脸色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嘴唇也干裂起皮,平日里那种锐利逼人的气场消失殆尽,只剩下大病初愈后的脆弱和疲惫。床头柜上放着鲜花和果篮,应该是昨晚就有师兄弟来探望过了。

他睡得很沉,呼吸均匀。我放轻脚步走进去,把保温桶轻轻放在床头柜上。里面是我天不亮就起来熬的筒骨汤,小火慢炖了几个小时,汤色奶白浓郁。做完这一切,我本该离开,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落在他脸上。褪去了舞台上的光芒和后台的冷硬,此刻沉睡的他,眉宇间竟透出一种难得的平和,甚至……一丝孩子气的无助。

心口某个地方,被轻轻触动了一下。那些积压的怨气、被轻视的委屈,似乎在这一刻都变得遥远而模糊。我无声地叹了口气,目光扫过略显凌乱的床头柜。几本病历本,一个水杯,还有……一个摊开的本子?

那本子很眼熟,深蓝色的硬壳封面,正是我昨天拍在他茶几上的《胡同酒馆》剧本!

他……看过了?在我走后?在去候场前?还是……在摔伤之后?

这个念头让我心头猛地一跳。鬼使神差地,我伸出手,轻轻拿起那个本子。稿纸明显被翻动过,有些页角微微卷曲。翻到我临时凑数的那个“底”的那一页,我的心几乎提到了嗓子眼——那一页的空白处,竟密密麻麻写满了字!不是他那惯常的、龙飞凤舞的红色删改批注,而是……另一种笔迹。

字迹有些潦草,显然是在疼痛或虚弱的状态下写的,但依旧能辨认出那份特有的清峻骨架。他写了很多,几乎覆盖了空白处:

>“酒馆老头儿最后的倔……删掉那个强加的‘学网红直播卖酒’的烂梗!俗不可耐!应该这样:常来赊账的街溜子二狗子,这次真带了钱来还,还多给了一沓,说是‘感谢老掌柜当年没把他当贼扭送派出所,还给了碗热面’。老头儿愣住,看着那沓钱,没接。镜头给特写,老头儿的手有点抖(不是激动,是帕金森?早年冻的?得铺垫!),沉默几秒,把多给的钱抽出来,啪一声拍在二狗子胸口:‘滚蛋!老子这儿,酒钱多少就是多少!’ 然后转身,背对镜头,肩膀微耸,可能是在抹眼角?也可能只是习惯性动作。台下静一秒,然后炸!这个‘底’才够味儿,有骨头,有肉,有那点说不出的……人情冷暖。”

>“林晚写的老掌柜怕被时代抛弃的孤独感……其实抓得挺准(这句被划掉又勉强保留)……但前面铺垫不够!得加细节,比如他固执地用算盘记账,死活不肯用扫码枪,跟客人急眼;比如他总爱唠叨过去胡同里的热闹,说现在的小年轻不懂……这些零碎,都是‘底’的根基。”

>“节奏还是有问题。林晚总想把所有好东西都塞进去,贪多嚼不烂!得砍!大刀阔斧地砍!留主干!精华在‘底’的那一下爆发……”

这些凌乱的字句,像一道道惊雷,在我脑海中炸开!他不仅看了,还看得如此仔细!在那样的情况下,他竟然还在思考剧本,还在写修改意见!更让我震惊的是,那些被划掉又保留的句子——“林晚写的老掌柜怕被时代抛弃的孤独感……其实抓得挺准”?这是他写的?那个永远只会说“不行”、“重来”、“太飘”的关九海?

我手指颤抖着,几乎拿不稳那薄薄的稿纸。目光急切地扫过那些字迹,试图从中寻找更多颠覆认知的痕迹。就在这时,一阵轻微的咳嗽声从病床上传来。

我像被烫到一样,猛地合上本子,慌乱地想要把它放回原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不止。

关九海不知何时已经醒了。他微微侧着头,苍白的脸上,那双深邃的眼睛正静静地、一瞬不瞬地看着我。那眼神不再锐利如刀,却带着一种洞察一切的平静,还有一丝……刚睡醒的迷茫。他看到了。看到了我拿着他的本子,看到了我脸上尚未褪去的震惊和慌乱。

空气仿佛凝固了。病房里只剩下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和他有些虚弱却异常清晰的呼吸声。时间被无限拉长,每一秒都像踩在薄冰上。我僵在原地,手里还捏着那本仿佛变得滚烫的剧本,脸颊火辣辣地烧起来,巨大的尴尬和一种被抓包的窘迫感几乎要将我淹没。他会怎么想?会觉得我偷看他的东西?会像往常一样,用那种冰冷刻薄的语言嘲讽我吗?

我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得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徒劳地发出一个模糊的气音。

他依旧静静地看着我,眼神里没有预料中的愤怒或嘲讽,反而带着一种奇异的、近乎探究的平静。那平静之下,似乎还藏着一丝极淡的、难以捕捉的……赧然?是因为他写在稿纸上的那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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