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晚上那股悄然钻入心房的“墙外风声”，并未随着第二天的日出而消散，反而如同草原上无形的风滚草，在阿力克的心中越滚越大，裹挟着更多的疑问和不安。
他知道，仅仅依靠权限提升后数据库里那些零星的、被精心筛选过的“公开”信息，是无法窥见安平县这头庞然巨物真实面貌的。
他需要更直接的触碰，哪怕只是隔着一层厚厚的手套。
机会，或者说新的“测试”，很快就来了。
几天后，包括阿力克、萨仁、拓拔弘在内的十余名“进阶”质子，被通知参加一项名为“城市运行辅助系统实训”的新任务。
地点不再是虚拟的模拟舱，而是位于质子苑更高楼层的一个从未对他们开放过的、戒备森严的区域——“数据协同中心”。
中心内部与质子苑其他区域的风格截然不同。不再是简洁到近乎单调的居住区风格，这里更像是一个巨大而精密的神经中枢。
柔和的蓝白色光带在地板和天花板勾勒出流动的线条，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类似臭氧的清新气味。
数十个独立的、半包围式的工作台整齐排列，每个工作台前都悬浮着多块大小不一、角度可调的光屏，上面流动着海量的数据流和复杂的图表。
除了他们这些质子，还有一些身着浅灰色连体工作服、神情专注的安平技术人员在各自的工位上忙碌着，对他们的到来视若无睹。
负责引导他们的是一位自称“白槿”的少女，她面容干练，眼神锐利，语气中带着不容置疑的效率感。
“各位，”她言简意赅地介绍道，“接下来的实训周期内，你们将作为初级辅助员，参与到安平县部分公共服务系统的数据校对与异常事件初步标记工作中。你们的权限是最低的，仅能接触到经过脱敏处理的非涉密数据流。记住，效率和准确性是唯一的考核标准，任何偏离任务规程的操作都将被记录，并影响你们的积分和后续评估。”
随后，他们被分配到各自的工作台。阿力克深吸一口气，坐了下来。眼前的光屏亮起，一个简洁的操作界面弹出，左侧是实时滚动的各类数据条目，右侧则是任务指令和处理工具栏。他的第一个任务是校对“区域能源调度日志”。
屏幕上飞速闪过一行行代码和数字，记录着安平县某个街区的电力、热力、水资源的分配情况。时间精确到毫秒，流量单位小到小数点后好几位。大部分数据都是绿色的正常状态，偶尔会跳出黄色的“预警”或红色的“异常”标记。
他的任务就是根据系统提供的规则库，复核这些标记的准确性，并将确认的异常情况，按照预设的标签进行分类，提交给上一级处理。
起初，阿力克感到有些枯燥和吃力。这些数据对他来说完全陌生，充满了各种专业术语和缩写。但很快，他草原猎手般的专注力和在质子苑被锤炼出的快速学习能力发挥了作用。他逐渐摸清了规律，处理速度越来越快。
在处理这些看似冰冷的数据时，阿力克却仿佛触摸到了安平县真实的脉搏。
他看到，凌晨三点，某个自动化工厂的能耗曲线陡然升高，大概是开始了新一轮的生产；清晨六点，居民区的用水用电量开始攀升，城市正在苏醒；中午十二点，“稼穑神楼”某个培养区的营养液输送泵出现了一个短暂的黄色预警，几秒钟后就被系统自动修复，恢复了绿色……
高效、精准、自动化。
这是安平县运行给他的最直观感受。每一个环节都被数据量化，每一个异常都能被迅速捕捉和处理。这种对资源的极致利用和对秩序的严密控制，让他感到惊叹的同时，也隐隐生出一丝寒意。
生活在这里的人，似乎也成了这庞大系统中的一个数据节点，他们的需求被精准计算，他们的行为被无形引导，一切都井井有条。
偶尔，他会接触到一些“虚拟城市事件处理”的任务。比如，系统模拟出一场发生在开发区商业街的“小型火情”，他需要根据实时传输回来的传感器数据和现场画面，快速判断火情等级，标记影响范围，并按照预案，调动消防机器人和疏散指令。
这些任务更考验应变能力和决策速度，也让他得以一窥安平县应对突发状况的强大能力。
就在他逐渐沉浸在这种“有限实践”带来的新奇感和信息冲击中时，一件不寻常的事情发生了。
那天下午，他正在处理一个关于“物流港区入港载具信息核对”的任务。
数据流中，除了标准的安平制式货运飞梭和地面磁悬浮卡车信息外，突然混入了几条格式异常、标记为“特殊通行-燕字头”的记录。
这些记录的载具型号并非安平常见的类型，更像是某种经过改装的、防护严密的重型越野车，而且它们的出发地和目的地都被标记为“加密区域”。
“燕字头？”阿力克的心猛地一跳。他立刻想起了几天前在数据库注释中看到的那个名字——“燕山盟”。这难道是巧合？他下意识地想点开查看更详细的信息，但系统立刻弹出了“权限不足”的警告。
几乎是同时，他眼角的余光瞥见，数据协同中心角落里那个平时极少有人进出的、标记着“特殊联络室”的房间指示灯，由待机的蓝色变成了工作中红色。
透过单向透明的观察窗，他隐约看到几个穿着与安平制服风格迥异、更显粗犷硬朗的陌生身影，正在与林工以及另外几位安平高层人员交谈着什么。他们的距离太远，听不到声音，但从他们偶尔的肢体语言和严肃的表情来看，似乎是在进行某种重要的磋商。
那些陌生人的衣着打扮，虽然经过处理，但细节处依稀能看出一些草原部落的风格，却又融合了某种更硬朗、更具纪律性的元素。他们不像西凉人那般散漫不羁，也不像安平人这样刻板统一。
“燕山盟的使者？”这个念头再次不可遏制地冒了出来。他们竟然真的来到了安平县？而且是与安平的高层直接接触？
阿力克强迫自己移开视线，继续处理手头的数据，但心脏却在胸腔里剧烈地跳动着。他知道，自己可能无意中触碰到了一个巨大的秘密。
安平县，这个看似与世隔绝的“天降之城”，竟然真的在与外界，而且是像“燕山盟”这样的地方势力进行着秘密接触！
这印证了他之前的猜测。安平县对他们这些质子的训练，绝非仅仅是为了内部管理。他们很可能就是安平县介入外部事务棋盘上的一枚棋子！
这个发现让他既兴奋又恐惧。兴奋的是，他离真相似乎又近了一步；恐惧的是，这个真相背后所蕴含的风险，可能远超他的想象。他必须更加小心，不能暴露自己已经知道了这些。
就在他心神不宁之际，手腕上的个人终端轻微震动了一下。
一条来自“管理中心-顾承安办公室”的指令弹出：“质子阿力克，请于十五分钟后，前往A栋顶层会客室，接受例行评估谈话。”
顾承安？
这位只闻其名、未见其人的安平县最高管理者，竟然要亲自与他谈话？
阿力克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这绝不是什么“例行”谈话。结合刚才看到的“燕字头”信息和燕山盟使者的出现，这次谈话的目的，恐怕不简单。
十五分钟后，阿力克怀着忐忑的心情，乘坐专用升降梯来到了A栋顶层。与下面的楼层不同，这里异常安静，装饰风格也更加典雅，科技感被巧妙地隐藏在温润的木纹和柔和的光线之下。一位面带微笑、举止无可挑剔的仿生人接待员将他引到一间宽敞的会客室门前。
“顾大人正在进行远程会议，他授权‘智核’系统与您进行本次评估谈话。请进。”
阿力克推门而入。会客室中央并没有人，只有一张造型简洁的会议桌和几把椅子。桌子一端，一个泛着柔和白光的立体投影装置亮起，缓缓勾勒出一个模糊的人形轮廓。一个温和而富有磁性的声音在房间里响起，与之前在“进阶模拟任务”中听到的那个引导者声音有些相似，但更加沉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感。
“阿力克，来自西凉银狼部落。很高兴能与你进行这次交流。”那个被称为“智核”的系统，或者说，顾承安的AI代理，开口说道。
“顾……智核先生。”阿力克有些不自然地回应，努力保持镇定。
“不必拘谨，坐。”AI的声音依旧温和，“我们一直在关注你的成长。你在质子苑的表现，尤其是在适应性、学习能力和模拟任务中的决策力，都超出了最初的预期。这很好。”
“我只是在努力适应这里的规则。”阿力克谨慎地回答。
“适应规则是基础，理解规则，甚至在规则允许的范围内进行优化，才是我们更看重的品质。”
AI的语气毫无波澜，“告诉我，阿力克，在你看来，西凉目前最大的问题是什么？”
问题来得如此直接，让阿力克猝不及防。他沉默了几秒，整理着思绪，小心翼翼地回答：“西凉……部落林立，各自为政，缺乏统一的秩序和长远的目标。内耗严重，力量分散，难以应对外部的变化和挑战。”他尽量选择一些客观、中性的词语。
“说得不错。”AI似乎对他的回答表示认可，“那么，你认为，什么样的‘秩序’和‘目标’，才适合未来的西凉？”
这个问题更加尖锐。阿力克感到额头微微冒汗。他知道，这不仅仅是在问他对西凉的看法，更是在试探他的立场，他的价值观，以及他……是否具有被“利用”的价值。
他想起了安平县的秩序，高效、精准，但也冰冷。他想起了草原的自由，但也伴随着混乱、落后和残酷的生存法则。他该如何回答？
“我认为……未来的西凉，需要一种能够团结各部落力量的秩序，一种能够让所有族人，不仅仅是贵族和勇士，都能过上更好、更安稳生活的秩序。”他斟酌着词句，“至于目标……或许是找到一条既能保留我们草原民族的特性，又能学习和利用先进技术，让我们不再落后于人的道路。”
AI沉默了片刻，房间里只有设备运行的微弱嗡鸣声。阿力克感到自己的心跳声在耳边放大。
“保留特性，学习先进……”AI重复着他的话，语气似乎带着一丝玩味，“这是一个很有趣的构想。但变革总是伴随着阵痛，甚至需要打破一些旧有的东西。比如，部落的壁垒，传统的权力结构，落后的生产方式……你认为，你有勇气和能力，去推动这样的变革吗？哪怕这意味着要与你过去的身份、甚至你部落的某些传统观念产生冲突？”
阿力克瞬间明白了。顾承安，或者说安平县，确实在考虑利用他们这些质子，返回西凉，去推行某种符合安平利益的“变革”。这次谈话，就是一次深入的评估和筛选，看他是否是那个合适的“工具”。
“我……”阿力克感到口干舌燥，“我不知道。但我愿意学习，愿意为了我的部落和族人，去尝试寻找更好的未来。”他没有直接答应，也没有完全拒绝，试图留下回旋的余地。
“很好。学习和尝试，这正是我们所看重的品质。”AI的语气似乎缓和了一些，“安平拥有改变世界的力量，但我们信奉秩序和效率，不希望造成无谓的混乱。我们需要像你这样，既了解草原，又理解新事物，并且有勇气去实践的人。未来，或许会有需要你运用所学知识，为西凉、也为安平，做出贡献的机会。”
“贡献”——这个词被巧妙地运用，掩盖了其背后可能存在的控制与利用。
“今天的谈话就到这里。继续努力，阿力克。你的潜力，远不止于此。”AI的声音逐渐减弱，人形光影也随之消散。
阿力克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才发现自己的后背已经被冷汗浸湿。这次谈话虽然短暂，但信息量巨大，压力更是前所未有。他感觉自己像是在悬崖边走了一遭。
他走出A栋，准备返回数据协同中心继续下午的实训。在通往升降梯的走廊拐角，他意外地遇到了萨仁。她似乎也是刚从某个房间出来，脸上依旧是那副古井无波的表情。
两人目光相遇，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波动。
“你也……接受‘评估’了？”阿力克低声问道，他注意到附近没有监控探头，或者至少，没有显眼的探头。
萨仁没有直接回答，只是轻轻“嗯”了一声，然后反问：“‘智核’跟你谈了什么？关于……‘未来’？”她特意加重了“未来”这个词的读音。
阿力克心中一凛。看来她也被问及了类似的问题。他犹豫了一下，决定进行一次小小的试探。
“谈了些关于……如何让西凉的风，吹得更有‘秩序’一些。”他模仿着AI的口吻，用了“秩序”这个词。
萨仁的嘴角似乎微不可察地向上弯了一下，但立刻又恢复了平静。“风向，可不是那么容易被规定的。”她淡淡地说，“尤其是在……‘高墙’之外。”她意有所指地看了一眼窗外，目光似乎投向了遥远的北方。
阿力克明白了她的暗示。“高墙”既指安平县，也可能指阻碍信息流通的壁垒。“墙外的风”，自然也包括了燕山盟。
“但至少，有人在尝试筑起风道，不是吗？”阿力克回应道，他想看看萨仁的反应。
萨仁沉默了片刻，然后用几乎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说：“有些风道，看似指引方向，实则引向陷阱。小心那些……过于清晰的‘路标’。”说完，她不再看阿力克，径直走向升降梯。
阿力克站在原地，咀嚼着萨仁最后那句话。警告？还是试探？或者两者皆有？这个少女的心思，比他想象的还要深沉。但至少，他确认了一点：萨仁知道的，远比她表现出来的要多。她可能也在进行着自己的观察和判断。
他回到数据协同中心，重新坐到工作台前。屏幕上依旧是冰冷的数据流，但此刻在他眼中，这些数据似乎都染上了一层不同的含义。安平县的内部运作、与燕山盟的秘密接触、顾承安的意图、萨仁的警告……信息如同碎片，在他脑海中盘旋、碰撞。
他意识到，自己正处在一个极其危险的位置。知道了不该知道的信息，被更高层级的力量所“关注”，每一步都可能踏错深渊。但他同时也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清醒。迷雾正在被一点点拨开，棋盘的轮廓逐渐显现。而他，不能再仅仅满足于做一个被动的棋子。
他需要更多的信息，更可靠的信息。他需要判断，安平的计划对西凉究竟意味着什么？是机遇，还是灾难？燕山盟，又扮演着怎样的角色？而他自己，又能在这场多方角力的暗流中，为自己和部落争取到什么？
他将目光投向操作界面上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那里有一个“系统反馈与建议”的提交入口。或许……可以利用这个，做点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