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学报到,她孤身一人坐了两千五百公里的火车赶来此地,来早了几天,校方还没安排人接新生,又孤身一人从火车站出来。
习惯了北地凉爽的人,一脚迈进这个城市,就被它的溽热打了个措手不及。
背着沉重的行李摇摇晃晃走在街上,差点被一辆受惊的马车撞上,是这个男人伸手拉了她一把,看她像是中暑,还给了她一根冰棍。
一面之缘,除了一句谢谢外,她连对方姓什么都不知道。
但却记住了这个身形修长清隽,五官干净,声音和眼神也干净的身影。
她发现,一个人要对一名异性印象深刻,真的很简单,一眼就够了,尤其当这个人,刚好同她在情窦初开和审美初建时,在心里设定的异性形象相吻合时。
或许,一眼千年,就是这么来的。
想开口打招呼,颜仲舜却显然不记得她,问一句“你们认识?”看媳妇胳膊上还有土,拍打两下,不等回答就去到前面扶自行车去了。
“别管车,先去警卫室要点清水洗洗手,回家上药。”韩湘喊他。
颜仲舜转头冲她笑笑,接着去扶车,笑容里带了试探、故意和淘气。小孩子似的。
就大人不让戳马蜂窝,小孩子心心念念想试试的那个状态—— 伸一下手,再伸一下手,边伸还边扭头看着大人笑。马蜂蜇人吧?肯定蛰。
韩湘也蜇人,挑眉,“呔!”只半个音节。
颜仲舜立马把摸到了大梁的手缩了回去,转头又笑笑,小跑至警卫室要水洗手去了。很听话。
韩湘看着他的背影抿嘴一笑。
一来一回,让钱方卉对这对夫妻充满了好奇:
男的面相温润,衣容却潦草,有点矛盾,但矛盾中又透着和谐,好像这个人天生就该这样。典型的既温和又桀骜的知识分子形象。
女的容貌端庄英气,身条板正高挑,走起路来一点多余的动作没有,像一棵正在行走的青松,肃脸不言的时候,气质有些偏男性化,和常见的女子很有不同,人群中,一眼就能被记住。
感觉他们夫妻男女角色颠倒了,女人威武,男人温柔;女人当家,男人听话。
这是一种怎样的相处模式?挺好奇。更羡慕,羡慕这个女人,既有领导权又能被这样的男人疼爱。
思绪乱飘间,韩湘收回看向丈夫的视线,问她:“你在这里干什么,有事?”
钱方卉是有事,她从一个小时前就在这里了。
昨天,栾红梅被学校以“欺凌同学,品行不端,学业不良,辜负保送”为由,遣返回原推荐单位做思想反省,回来后再接受留校察看一年的处分。年后开学全校通告。
钱方卉舒了口气,觉得自己打赢了一场仗,但把整件事情前后一回顾,立刻得出了一个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凄惨结论。
意识到以后不能再单打独斗,必须要给自己找一个同盟。
找谁呢?
显然,虞菁莪是最合适不过的人选:
首先,菁莪这个人,聪明独立,界限分明,不喜欢打听别人的事,跟谁都不远也不近;
其次,学校上上下下明里暗里护她,连她拽头发把人拽下楼,宿管老师都能装看不见;
再次,自己和栾红梅起争执并被抓伤脸,纯属阎王打架殃及无辜,事件的起因还在虞菁莪身上,她多少都要负点责任。
若是自己拿出态度,屈下身子,伸出橄榄枝,主动向她示好,无论如何她都不好拒绝。
而且,这事要趁热打铁,尽早办,不能等到年后开学。
考虑好了,钱方卉从棉衣衣角里抠出两枚金镏子,去城隍庙换成钱,买了两斤点心,又买了一支很不错的钢笔。
她平时虽不言不语,但却是个有心人,早知道菁莪周末不在学校的时候,是从小门出去了。
从那里出校,要么是去教工宿舍,要么是来这片小楼,只要随便抓两个教工宿舍区的小孩一问,就知道菁莪常去的不是那里。
排除那里,那就只能是这里。这片区域不大,稍微一打听,应该就能找到。
但她没想到,过了废操场后,没走多远,就被武装的警卫给拦住了,喝令她止步,并让她出示证件。
她战战兢兢地掏出学生证说找虞菁莪,人看了她的证件,又检查了她的点心盒说,去他们家做客?她说,是,我是她同学。
警卫说,他们家今天没邀请客人,你可以把东西交给我们,我们代为转交,也可以回去重新确认一下拜访时间,然后再来。
钱方卉不仅不傻,反而很聪明,早年因她父亲之故,也算很有见识,一来一回之间就大致明白了这里是什么地方。
害怕过后,接着吃惊,随即沮丧,然后恼火,有种被蒙骗的感觉:
原来虞菁莪竟然有这样的背景!枉她以为对方和自己是一类人,还提醒她小心栾红梅!
提醒她时,她依旧没说!不仅没说,还假模假式的说感谢。防着谁呢?虚伪!
更可恨的是,自己受伤后,她问也没问过,更没回宿舍去看望过,从这里到学校一共才几步路?
自己呢?自己还傻傻地买了东西过来找她,想和她交好、结成同盟。
窝火。
有一种被欺骗的感觉。
这感觉和被栾红梅欺负的感觉不同:
栾红梅在她眼里就是个小丑,没学识、没思想的小丑,是因为趁了风、仗了势,所以对她指手画脚。
换句话说,欺负她的,是势,而非人。
没错,栾红梅在她眼里就是小人得势,她迫于形势对栾红梅示弱,内心里却是十分瞧不起她。
菁莪不同,菁莪和她是一样的人,一样的年华、一样的学识、一样的智商,甚至连修养、容貌、见识,乃至观念、看法,都相差不大。
所以她十分介意菁莪的隐瞒。
隐瞒的另一重意思就是欺骗。
这就和林妹妹会醋薛宝钗,却不把袭人、麝月当回事,一个道理。因为她们不在同一个赛道上,没有可比性。
她一直把菁莪当成是同一个赛道上的人,就像两人一起赶夜路,彼此虽不说话,但却为对方壮了胆。
这叫志不尽相同,道却合。
换句话说就是,世界观不完全相同,但方法论相同。
结果呢?人现在告诉自己:我不赶夜路,我不和你同行。
于是乎,方法论也不同。
试问,若换成是你,你窝不窝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