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大的青色飞舟再次缓缓升空,如同倦鸟归林,带着一身无形的硝烟和沉重,脱离了那片刚刚被血与火洗礼过的、疮痍满目的大地。
下方,镇魔关的轮廓在视野中逐渐缩小,但那冲天的狼烟、星星点点的篝火、以及无数如同蚂蚁般忙碌着清理战场、搬运伤员的渺小身影,依旧清晰可见,构成了一幅沉重而压抑的画卷。空气中那浓郁的血腥味和焦臭味,似乎也随着飞舟的爬升而渐渐淡去,但那种如同实质般的、属于战争的残酷气息,却仿佛烙印在了每个人的灵魂深处,久久无法消散。
飞舟甲板上的气氛,与来时那种隐隐的兴奋和期待截然不同。
大多数弟子都沉默着,眼神复杂。有的靠在船舷边,怔怔地望着下方越来越远的战场,似乎还没从刚才那血腥残酷的厮杀中回过神来;有的则默默地盘膝而坐,抓紧时间调息疗伤,紧闭的双眼下是难以平复的心绪;还有的,则三三两两聚在一起,低声交流着刚才战斗中的惊险与感悟,语气中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和一丝挥之不去的沉重。
就连一向咋咋呼呼、视灵石如命的钱多宝,此刻也难得地安静了下来。他没有再缠着陆九玄吹嘘自己的“指挥才能”,只是呆呆地看着下方,小胖脸上第一次出现了与“发财”无关的、若有所思的表情。刚才那场面,显然也给他这个温室里长大的小财神带来了不小的冲击。
清河长老站在船头,迎风而立,须发在风中微微飘动,脸色依旧是那副万年不变的严肃,但眼神深处,却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疲惫和……忧虑。边境的战况比他预想的还要严峻,幽冥殿的图谋也似乎更加深远,这次七宗论道,恐怕真的要承担起前所未有的重任了。
而陆九玄,则继续秉持着他“存在感归零”的伟大目标,找了个最角落的位置,背靠着冰冷的船舷,假装闭目养神。
实际上,他的心里一点也不平静。
脑海中,不断回放着刚才战场上的画面:魔物狰狞的嘶吼、士兵绝望的呐喊、法术绚烂的光芒、以及……凌素素那如同烈火般燃烧的银色身影和最后那充满压迫感的眼神。
还有……那个被他“发射”出去、现在估计还插在坑里当“纪念碑”的青铜龙头……
“应该……不会有人发现是我干的吧?”他心虚地嘀咕着,“回头找机会跟清河长老坦白一下?主动承认错误,争取宽大处理?还是……死不承认,就说是飞舟自己掉的零件?”
他正纠结着,一股带着淡淡汗水味和……一丝极淡血腥味的热浪,伴随着熟悉的、略显粗重的呼吸声,靠近了他。
不用睁眼,陆九玄都知道是谁来了。
果然,下一秒,一个带着些许不满和调侃的声音在他头顶响起:
“喂!我说你小子,刚才挺能耐啊?”
陆九玄睁开眼,果然看到铁心兰正双手抱胸,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她已经换下了一身浴血的劲装,穿上了一套干净利落的青色宗门弟子服。湿漉漉的头发随意地披散在肩头,显然是刚刚用水诀简单清洗过。洗去了血污和硝烟的脸庞,在夕阳余晖的映照下,少了几分战场上的凌厉,多了几分少女的英气和……因为激烈运动而残留的、健康的红晕。
此刻,她正微微扬着下巴,嘴角带着一丝戏谑的笑容,那双总是神采奕奕的大眼睛里,闪烁着“看我抓到你了”的光芒。
“铁师姐,有何指教?”陆九玄露出了一个无辜的笑容,“师弟我刚才就是在后面摇旗呐喊,为师姐和各位同门加油助威来着。”
“少给我装蒜!”铁心兰毫不客气地在他旁边的甲板上一屁股坐下,因为动作幅度有点大,还带起了一阵混合着淡淡的药草味的香风。她伸出被擦拭得锃亮、却依旧能看到细微划痕的拳套,指了指陆九玄,“别以为我没看见!那个吵死人的破喇叭,还有那个……那个突然掉下去砸了个大坑的龙头!是不是你小子搞的鬼?!”
她的语气虽然是质问,但眼神里却并没有多少真正的怒意,反而充满了好奇和……一丝隐藏不住的惊讶。
“呃……”陆九玄眼神飘忽,试图狡辩,“师姐,你这可就冤枉我了!那喇叭……就是个助威道具,烘托一下气氛嘛!至于那个龙头……纯属意外!意外!可能是飞舟年久失修,颠簸了一下,自己掉下去了……”
“自己掉下去?”铁心兰挑了挑眉,显然不信,“掉下去还能刚好砸在魔物堆里,还砸出那么大一条沟,刚好把那些畜生的冲锋给挡住了?你当我傻啊?”
她顿了顿,看着陆九玄那副“打死我也不承认”的无赖样,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这一笑,如同冰雪初融,让她那张总是带着几分刚硬线条的脸庞,瞬间柔和了许多,眼波流转间,竟也带着几分动人的风情。
陆九玄看得微微一呆。
他还是第一次……看到铁心兰笑得这么……嗯,有点好看?
平时她不是在揍人,就是在去揍人的路上,要么就是咋咋呼呼地跟自己斗嘴,像这样带着点女儿家娇憨的笑容,还真是罕见。
“行了行了,别装了!”铁心兰似乎也察觉到了陆九玄的异样目光,脸颊微微一红,赶紧收敛了笑容,恢复了那副“大姐头”的模样,但语气却缓和了不少,“虽然你用的那些玩意儿乱七八糟、奇奇怪怪的,不过……”
她顿了顿,似乎有些不情愿地承认道:“……不过,你挖的那个坑……倒还真挺及时的。正好挡住了那几头皮糙肉厚的魔化蛮牛,不然我们侧翼的防线差点就被冲垮了。算你小子……歪打正着,干了点正事!”
她说着,还伸出拳头,在陆九玄的肩膀上不轻不重地锤了一下。
这一下,力道控制得刚刚好,既表达了她的“认可”,又带着点她惯有的“暴力”风格。
陆九玄被她这突如其来的“夸奖”和亲昵动作搞得有点懵,肩膀上传来的触感温热而有力,还带着拳套金属的冰凉。他下意识地揉了揉肩膀,嘿嘿傻笑道:“那是!师弟我啊,别的本事没有,挖坑……咳咳,我是说,关键时刻提供一点‘工程化’支援,还是没问题的!”
看到陆九玄那副得意洋洋的样子,铁心兰忍不住又翻了个白眼,但嘴角却抑制不住地微微上扬。
这家伙,虽然平时看起来吊儿郎当,各种不靠谱,但关键时刻,总能拿出一些出人意料的手段,起到意想不到的效果。这次……好像还真得多谢他那个莫名其妙的大坑。
两人之间的气氛,似乎因为这番简短的交流,变得轻松了不少。刚才战场上的紧张和压抑,仿佛也被冲淡了一些。
铁心兰没有再继续追究陆九玄那些“秘密武器”的来源,她知道这家伙身上秘密多得很,问了也白问。她转过头,重新将目光投向了下方那片已经模糊不清的战场。
夕阳彻底沉入了地平线,夜幕如同巨大的黑色天鹅绒,缓缓覆盖了大地。镇魔关的方向,只剩下零星的火光在黑暗中闪烁,如同垂死挣扎的星辰。
刚才还喧嚣震天的战场,此刻已经彻底沉寂下来,只有呜咽的风声,如同无数亡魂在低语。
铁心兰看着那片黑暗,眼神渐渐变得幽深起来。她默默地拿起刚才放在一旁的拳套,用一块干净的软布,再次仔细地擦拭着上面的每一道划痕,每一个连接处的缝隙。
她的动作很慢,很专注,仿佛在进行某种神圣的仪式。
甲板上,只剩下布料摩擦金属的轻微沙沙声。
陆九玄看着她难得安静下来的侧脸,看着她低垂的眼眸中,倒映着下方深沉的黑暗,看着她紧抿的嘴唇,似乎在无声地诉说着什么。
他忽然觉得,眼前的铁心兰,似乎和他印象中那个大大咧咧、一言不合就动手的“暴力师姐”,有些不太一样了。
战争的残酷,终究还是在她心里留下了痕迹。
“喂,”陆九玄犹豫了一下,还是忍不住开口,声音放得很轻,“在想什么呢?”
铁心兰擦拭的动作微微一顿,没有回头,只是淡淡地说道:“没什么。只是在想……刚才那个凌将军说的话。”
“嗯?”
“她说……希望我们这些宗门弟子,别只知道空谈玄理,不食人间烟火。”铁心兰的声音有些低沉,“以前我觉得,我们修士追求大道,斩妖除魔,守护一方安宁,就够了。凡间的事情,自有凡间的规矩。可今天……”
她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组织语言:“看到那些士兵……他们明明那么弱小,面对那些可怕的魔物,就像是蝼蚁一样……可他们却没有一个人后退。为了守住那道关隘,为了保护身后的人,他们就那么……用命去填。”
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我们修士,有强大的力量,可以飞天遁地,可以移山填海……可有时候,我们真的……比那些凡人更勇敢吗?”
陆九玄沉默了。
他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
他看着铁心兰的背影,看着她紧握着拳套的双手,看着她微微颤动的肩膀,忽然觉得,这个平时看起来像个“铁憨憨”的师姐,内心深处,其实远比他想象的要细腻和……善良。
也许,正是这份隐藏在强悍外表下的赤诚和热血,才让她在面对不公和危难时,总是第一个挺身而出吧。
“至少……”陆九玄想了想,开口道,“我们刚才,也下去帮忙了,不是吗?我们尽力了。”
铁心兰缓缓转过头,看了他一眼。
夜色下,她的眼神复杂难明,有迷茫,有触动,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疲惫。
“是啊……尽力了。”她轻轻地叹了口气,将擦拭干净的拳套重新戴好,站起身来,“走了!回去修炼!下次再遇到幽冥殿那帮杂碎,老娘要一拳打爆他们的狗头!”
她又恢复了那副元气满满、战意高昂的样子,仿佛刚才那个短暂迷茫的少女只是陆九玄的错觉。
她大步流星地朝着船舱走去,路过陆九玄身边时,脚步顿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哼了一声,留下一句:“下次挖坑……挖准点!”
然后,便头也不回地消失在了船舱的入口。
陆九玄看着她的背影,摸了摸鼻子,笑了笑。
“知道了,师姐。”他低声自语道。
飞舟破开夜幕,继续向着南方疾驰。
天枢城,越来越近了。
而刚才那场边境的烽火,以及那位银甲女将的身影,还有铁心兰难得的沉默,却如同投入湖面的石子,在陆九玄的心中,荡起了一圈圈久久不息的涟漪。
这个世界,似乎比他想象的,要更加复杂,也更加……沉重。
但他知道,无论前路如何,他都必须走下去。
因为,只有变得更强,才能守护自己想要守护的东西,才能……在这个危机四伏的世界里,挖出一条属于自己的……生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