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还没亮透，深蓝的天幕上挂着几粒残星，曜华宫寝殿里暖意未消，气氛却比平日更凝肃。
裴齐光已穿戴整齐，明黄龙袍衬得他身形挺拔。杨全领着内侍在外间垂手静候。
帝王正仔细抚平袖口一道微不可察的褶皱，动作沉稳，但沈朝盈清晰地看到他紧抿的唇角和眼底深藏的忧色。
他得先去太庙祭祖，主持繁复的年节大典，直到傍晚宫宴开始，都无法在她身边。
这分离，在风暴将至的前夜，格外漫长。
“初初。”他转身走到榻边，声音低沉，带着晨起的微哑，“今日务必小心。”
他俯身，温热的手掌轻轻覆上她盖着锦被的小腹，“护好自己和孩子，是第一要务，顺王的人隐在暗处，漱玉她们会寸步不离，若有任何不妥，一丝风吹草动，立刻退入偏殿密道，明白吗？”
他深深看着她，千言万语凝成一句：“等我回来。”
沈朝盈从被中伸出手，覆在他微凉的手背上。
她脸上毫无惧色，扬起一个足以点亮晨曦的明媚笑容。
“安心去忙你的大事。”她声音清亮，带着安抚的力量，“我可不是纸糊的，该准备的，昨夜都备好了。”
她眨眨眼，指尖在他掌心轻轻一点，“况且，你布下的天罗地网，我信得过。今晚这宫宴，我不光要平平安安。”
她故意顿了顿，眼波流转，“还要让某些人好好看看，什么叫贵妃风采。”
这番话，带着她特有的小骄纵，像投入静水的石子，瞬间击碎了裴齐光眉宇间的凝重。
他紧绷的唇角松动，泄出一丝无奈又宠溺的笑，屈指轻轻刮了下她的鼻尖：“你啊……”
这一声轻叹，包含了太多。
“好了，”沈朝盈推了推他胳膊，“快去吧，别误了吉时，我再眯会儿，养足精神，晚上才好唱大戏。”
裴齐光深深看了她一眼，仿佛要将此刻的她刻进心底。
他直起身，替她掖好被角，动作珍重。
随即收敛所有情绪，转身，大步流星向外走去。龙袍下摆划开一道冷冽的弧线，帝王的威仪重新笼罩全身。
殿门开合，带进一股寒气，旋即被厚重的帘幕隔绝。
沈朝盈再醒来时脸上的笑意敛去，眼底沉淀下无比清明。
“念珠，喜珠。”她掀被坐起。
“在。”两人立刻进来，神色肃然。
“更衣，梳妆。按昨夜备好的来。”沈朝盈声音平静。
“是。”
念珠捧来绛紫云锦宫装，庄重华贵，金线暗绣缠枝莲纹。
喜珠打开妆匣，里面是几支赤金步摇，珠翠璀璨，入手却沉甸甸的。
沈朝盈目光扫过镜台角落那个不起眼的锦囊，里面是她昨夜分装的解毒丹丸和提神药散。
指尖又抚过发间一支赤金镂空花簪，裴齐光昨夜亲手为她簪上的，簪身中空，藏着一枚特制骨哨，声音微弱却能召唤暗卫。
镜中容颜姣好，气度沉凝。
她缓缓勾起唇角，眼底的光芒锐利而从容。
万全已备。
只待夜色笼罩，那场除夕宫宴开场。
华灯初上，紫宸殿内已被无数琉璃宫灯映照得亮如白昼。
暖炉烘烤着昂贵的苏合香，驱散了殿外的寒气，却驱不散空气中那份无形的，粘稠的紧绷感。
帝后主位尚且空悬，大殿依照礼制，左右泾渭分明。
左侧后宫女眷按品阶端坐。
德妃稳居次位，一身正紫色蹙金绣鸾鸟宫装，妆容精致得无可挑剔，唇角噙着一抹恰到好处的温婉笑意，正侧首与下首的荣禧长公主低声交谈，姿态从容优雅。
陆妃被安排在德妃稍远的位置，脸色微僵，眼神不时扫向对面，带着不甘与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虑。
王嫔坐在更靠后的位置，看似百无聊赖地拨弄着腕上玉镯，实则眼风时不时扫过陆妃和她身后仅剩的两个贴身宫女。
周婕妤、孙小仪则努力维持着表面的平静，偶尔交换一个不明所以又慌张的眼神。
右侧宗亲贵胄与朝廷重臣依次列坐。
惇王一身亲王蟒袍，端坐于宗室之首，位置几乎正对着对面的德妃。
他手中把玩着一只赤金酒樽，神色淡漠，目光低垂，仿佛在欣赏樽身上繁复的纹路，周身散发着一种生人勿近的沉寂。
顺王则坐在他下首不远，依旧是那副温吞木讷的样子，捧着茶杯小口啜饮，仿佛对周遭一切漠不关心，只有偶尔抬起的眼皮下，眸光锐利如电，飞快地扫过全场，将每一丝异动都纳入眼底。
几位掌兵权的老王爷和实权重臣也赫然在座，彼此之间低声寒暄，话题却谨慎地绕着边关风雪、年景收成打转，无人触及敏感之处。
殿内丝竹声悠扬，乐伎们垂眸演奏着喜庆祥和的乐章。宫人们脚步轻巧地穿梭于席间，添酒布菜，动作训练有素，无声无息。
然而，在这看似和谐热闹的表象下，暗流正无声地奔涌、碰撞。
惇王指节无意识地敲击着金樽边缘，那细微的、几乎听不见的“嗒、嗒”声，像某种倒计时的鼓点，敲在知情者的心上。
他目光偶尔抬起，掠过对面德妃的方向，那眼神深沉得如同寒潭，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狂热，却又在瞬间归于沉寂。
德妃感受到那目光，端起茶杯的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顿，指尖微微收紧。
她面上笑容不变，甚至更加温婉地回应着荣禧长公主的问话，但眼底深处却掠过一丝极快的紧绷。
她放在桌下的另一只手，指尖已深深掐进了掌心
陆妃的目光在沈朝盈和德妃之间来回逡巡，带着探究和一丝被排除在外的怨毒，她身边的宫人愈发低眉顺眼，大气不敢出。
王嫔终于“玩”够了镯子，抬眼正好对上沈朝盈望过来的视线。
她飞快地眨了眨眼，又轻轻摇了摇头，这是她们约定的暗号，表示陆妃那边暂时无异动。
沈朝盈几不可察地颔首，端起面前念珠带来的蜜水，小啜了一口。
瑶古娜的位置空着，她被“保护”在飞花阁“养病”，今日宫宴自然无法出席。
这缺席本身，就足以让知情者心中警铃大作。
宗亲大臣们看似闲聊，实则字斟句酌，彼此试探着风向。
惇王今日格外沉默，顺王依旧平庸，这微妙的平衡下，隐藏着巨大的不安。
几位老将军交换着眼神，手不自觉地按在腰间佩剑的虚位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