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南永丰货栈的血腥气早已被秋风吹散,但那一夜的雷霆手段,却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涟漪悄然扩散至京城的每一个角落。尤其是一些足够敏锐、且一直将目光投向澄心园的眼睛。
城西,靖国公府别院。
“听雨轩”内,水汽氤氲,一池温汤蒸腾着白雾。萧绝半身浸在温热的泉水中,闭目养神。水珠顺着他肌理分明的胸膛滑落,肩胛处一道狰狞的旧疤在雾气中若隐若现。他面容沉静,不见喜怒,唯有眉宇间凝着一股挥之不去的、仿佛亘古寒冰般的疏离与倦怠。
一名身着玄色劲装、气息精悍如豹的暗卫无声无息地出现在池畔,单膝跪地,声音低沉而清晰:
“禀侯爷,城南永丰货栈之事,已查明。”
“说。”萧绝的声音没有起伏,依旧闭着眼,仿佛在听一件与己无关的琐事。
“北狄‘天狼卫’副统领‘黑鹫’及其麾下十七名精锐死士,于昨夜子时前后,尽数毙命于货栈地下暗仓。”暗卫语速平稳,“死状极其诡异。多数死者周身皮肤溃烂流脓,暗青脉络暴突扭曲,似有剧毒自内爆发,痛苦不堪。致命伤多为咽喉或心口要害的短刃切割,手法干净利落,非寻常护卫所为。现场残留大量奇异白色寒烟痕迹,以及一种未知的淡黄色药粉气息。贼酋‘黑鹫’,左肋中刀,伤口呈幽蓝色,为剧毒所毙,死前似遭受过重创反噬。”
萧绝的眼睫微微动了一下,但并未睁开。
“何人主使?”
“现场未留活口,亦无明确标识。但根据死士伤口溃烂处的盐毒残留分析,与淮州永丰盐场‘黑水潭’卤水同源。结合前夜澄心园遇袭,以及沈家小姐身边新近出现的那个寒门学子苏砚的行踪轨迹…”暗卫顿了顿,语气带上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属下推断,此乃沈小姐麾下新组建的暗卫力量‘凰羽’所为!主事者,当为苏砚!”
“凰羽…”萧绝终于缓缓睁开眼,深邃的瞳眸如同寒潭,映着池水的波光,深不见底。他唇角勾起一丝极淡、近乎虚无的弧度,带着洞悉的冰冷,“倒是小瞧了那只病恹恹的凤凰。苏砚…一个灶户之子,竟有如此胆魄与手段?看来沈云昭挑人的眼光,不差。”
他抬手,随意掬起一捧温热的泉水,任由水珠从指缝间滑落,声音平淡无波:“赵奎那边呢?北狄死士的毒盐来源,查实了?”
“已查实!”暗卫立刻道,“赵奎与黑鹫勾结,利用漕帮秘密渠道,将‘黑水潭’毒盐运入京城。证据链已初步掌握。但…”他语气微沉,“昨夜事发后,赵奎便称病闭门不出,其盐场宅邸由总兵府亲兵把守,戒备森严。我们的人暂时无法接近。此外,黑水潭工区已被赵奎以‘发掘前朝遗宝’之名,调集数百兵丁彻底封锁,飞鸟难入!”
“前朝遗宝?”萧绝嗤笑一声,冰冷的目光穿透氤氲水汽,仿佛看到了盐场深处那口吞噬人命的墨色深潭,“是怕潭底见不得光的东西被翻出来吧。沈家…二十年前…”他低声自语,指尖无意识地划过胸口那道旧疤,眼底深处掠过一丝难以言喻的阴霾。
“还有一事,侯爷。”暗卫继续禀报,“盐枭十三坞魁首雷万霆,确已秘密抵京。其行踪诡秘,落脚点尚未查明,但手下‘银算盘’崔先生近日在城南长乐坊一带活动频繁。另据眼线,昨夜三棵树贫民窟发生灭门惨案,死者为永丰盐场前灶户张栓子及其老母。凶手手段残忍,现场留有微量‘天晶盐’碎屑!”
“天晶盐?”萧绝的眉头第一次微微蹙起,“雷万霆的手笔?还是…北狄?”他沉吟片刻,眼中精光一闪,“张栓子…黑水潭…雷万霆此时入京,目标绝非寻常私盐。盯紧那个崔先生!还有,查清楚张栓子死前接触过什么人,说过什么话!”
“是!”暗卫肃然领命。
“下去吧。”萧绝重新闭上眼,挥了挥手。暗卫的身影如同融入阴影般悄然消失。
温汤池畔恢复寂静,只余水声潺潺。萧绝靠在光滑的池壁上,水汽凝结在他冷峻的眉梢。他看似闭目养神,脑海中却飞速闪过所有信息:沈云昭强行催动力量重创黑鹫后必然加剧的反噬、凰羽以弱胜强全歼北狄死士的惊艳初啼、赵奎的狗急跳墙封锁黑水潭、雷万霆携天晶盐的诡异现身、张栓子一家惨死背后的秘密…
这一切,都如同被无形的线串联起来,而线的中心,便是那口深不见底、墨色翻涌的“黑水潭”。二十年前沈家盐工的失踪,与潭水异变,是否就是今日所有风暴的源头?沈云昭那神秘的血脉之力,又与这潭底之物有何关联?
“沈云昭…”萧绝无声地念出这个名字,眼前仿佛浮现出澄心园暖阁中,那个坐在轮椅上面色苍白、眼神却倔强如冰的女子。她像一枚被投入惊涛骇浪中的棋子,看似身不由己,却又在绝境中爆发出令人侧目的锋芒。凰羽的利爪已初露峥嵘,但这潭水之下的旋涡,远比她想象的更深、更冷。
“七日之期…”萧绝想起自己安插在澄心园外围的暗桩传回的模糊信息,林妙手似乎忧心忡忡。他嘴角那抹冰冷的弧度再次浮现。“雷万霆送上的天晶盐,是续命的药,还是穿肠的毒?沈云昭,这一次,你还能不能从这死局里…再撕开一道口子?”
他缓缓沉入水中,只余下水面一串细小的气泡。那双重新睁开的眼眸深处,是绝对的冷静与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冰冷的期待。他像一个立于悬崖之上的观棋者,冷眼看着山下棋局中的杀伐与挣扎,等待着那枚倔强的棋子,下一步会落在何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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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淮州,永丰盐场外围。
夜色如墨,咸腥的海风裹挟着盐场特有的苦涩气息,吹拂着荒凉的乱石滩。距离被重兵封锁、灯火通明的黑水潭工区数里之外,一处隐蔽在礁石缝隙中的狭小岩洞里,闪烁着一点微弱的、被严密遮蔽的油灯光芒。
苏砚靠坐在冰冷的岩壁上,脸上满是疲惫与风尘,左臂衣袖被划开一道口子,渗出的血迹已经干涸发暗。他身边,两名同样精悍却难掩倦色的凰羽队员警惕地注视着洞外的黑暗。其中一人正小心翼翼地用盐水清洗着腿上被铁蒺藜划破的伤口,疼得龇牙咧嘴。
“头儿,赵奎那狗贼把黑水潭围得跟铁桶似的,连只耗子都钻不进去!硬闯就是送死!”清洗伤口的队员压低声音抱怨道,语气带着不甘,“那些兵丁装备精良,口令森严,绝不是普通盐场护兵!”
“我知道。”苏砚的声音有些沙哑,眼神却锐利依旧。他摊开一张简陋的、用炭笔画出的黑水潭周边地形草图,“硬闯不行,那就只能另辟蹊径。潭水总有来源和去处。”他的手指点向草图上一处不起眼的标记,“老吴头说,黑水潭并非死水,其深处有暗流连通着北边废弃的‘老鸦嘴’盐井。那口井二十年前就塌陷封死了,但…或许有缝隙可循?”
“老鸦嘴?”另一名队员皱眉,“那地方邪性得很!听说当年塌陷时埋了不少人,后来靠近的人不是失踪就是疯了,都说有怨魂作祟!而且离黑水潭封锁区太近,巡逻队会经过!”
“怨魂?”苏砚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丝冰冷的讥诮,“再邪性的怨魂,也比不过赵奎和那些盐吏活生生造出来的人间地狱!张栓子一家,还有那几百个被‘盐蚀骨’折磨死的灶户,他们的冤魂,可都在等着一个交代!”他眼中燃烧着坚定的火焰,“老鸦嘴是我们唯一的机会!必须探一探!”
他拿出一个油纸包,里面是林妙手临行前交给他的几枚特制药丸和一小瓶药粉:“这是林神医配的‘避秽丹’和‘敛息散’,或许能对抗井下的毒瘴和避开巡逻耳目。准备一下,后半夜行动!”
两名队员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决绝。他们默默点头,开始整理装备,吞服药丸,将药粉仔细涂抹在裸露的皮肤和衣物上。
后半夜,乌云遮蔽了残月,海风更烈。
三道如同鬼魅般的身影,借着礁石和荒草的掩护,在无边的黑暗中潜行。他们避开巡逻队晃动的火把光柱,如同壁虎般紧贴着冰冷潮湿的崖壁,艰难地向着那处被乱石和腐朽木架半掩的“老鸦嘴”盐井洞口靠近。
越是接近,空气中那股阴寒、潮湿、带着浓重铁锈和某种难以言喻的腐朽腥气就越发浓烈。洞口黑黢黢的,仿佛一张择人而噬的巨口,散发着令人心悸的死寂。
苏砚打了个手势,三人屏住呼吸,侧身挤过狭小的缝隙,踏入井口。一股混合着淤泥、腐烂木头和强烈咸腥的恶臭扑面而来,几乎令人窒息。脚下是厚厚的淤泥和碎石,每走一步都深陷其中。井壁湿滑,布满了滑腻的苔藓和不知名的暗色结晶。井道幽深曲折,向下倾斜,黑暗中只有三人粗重的呼吸和脚下泥泞的声响。
不知走了多久,地势似乎变得平缓。前方隐约传来微弱的水声,空气中那股腐朽的咸腥气中,多了一丝更加阴冷、更加令人不安的气息——正是黑水潭那特有的、带着死亡意味的墨色卤水的气味!
“到了!”苏砚压低声音,带着一丝压抑的激动。他示意队员熄灭手中唯一的一盏特制防风油灯。三人彻底融入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仅凭触觉和听觉,摸索着前方。
水声渐响,空气变得粘稠潮湿。脚下不再是淤泥,而是坚硬的、带着棱角的岩石。苏砚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指尖触碰到了冰冷刺骨的液体——黑水潭水!他们果然找到了连通处!
他强忍着指尖传来的、如同被无数细针攒刺的阴寒痛楚和污秽侵蚀感,沿着石壁缓缓摸索。石壁湿滑异常,覆盖着厚厚的、粘稠的沉积物。
突然,他的指尖触碰到了一处异样!
不同于周围滑腻的触感,那是一块相对平整、坚硬的石面!他心中一凛,立刻示意同伴。三人合力,用短刃小心翼翼地刮掉石面上厚厚的淤泥和苔藓覆盖物。
随着覆盖物的剥离,借着苏砚从怀中取出的、一颗散发着微弱冷光的夜明珠(缴获自北狄死士)的光芒,一片雕刻在天然岩壁上的图案,赫然呈现在三人眼前!
那图案线条古拙而沧桑,显然年代久远。主体是一只形态奇异的鸟,振翅欲飞,其尾羽修长华丽,如同燃烧的火焰,但头部和部分羽翼的线条却残缺不全,仿佛被硬生生抹去!在残缺的鸟首位置,刻着一个极其复杂、扭曲、如同锁链般的符号,符号中心,隐约可见一个眼熟的、残缺的凤凰图腾印记!更令人心惊的是,整个图案,包括那残缺的凤凰印记,都被一种暗沉发黑、散发着浓烈咸腥与阴冷死气的物质所覆盖、侵蚀!那物质…与黑水潭的墨色卤水如出一辙!
“这…这是…”一名队员惊骇地低呼出声。
苏砚死死盯着那残缺的凤凰印记,心脏狂跳!这印记…竟与主上心口那枚神秘的胎记,有七八分神似!只是这岩壁上的印记更显古老、蛮荒,且被那污秽的黑气所污染、束缚!
“锁链…封印…污染…”苏砚脑海中瞬间闪过无数念头。二十年前的地震、潭水异变、沈姓盐工失踪…难道就是为了破坏这岩壁上的封印?释放出这污染潭水的邪恶力量?那些沈姓盐工…是知情者?还是…祭品?
“头儿!快看下面!”另一名队员指着岩壁下方浑浊的水面,声音带着颤抖。
苏砚低头,借着夜明珠微弱的光芒,只见浑浊的潭水之下,靠近岩壁的淤泥中,赫然半掩着几件东西:一件早已腐朽破烂、依稀能辨出是盐工号衣的布片,旁边散落着几块断裂的、被潭水侵蚀得发黑的骨头!而在骨头旁边,似乎还半埋着一个油布包裹的方形物体的一角!
沈姓盐工的遗骸!还有…那个油布包裹?是张栓子死守的秘密?还是雷万霆志在必得的旧账簿?!
苏砚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他正欲冒险下水探查——
“哗啦!”远处黑暗中,突然传来一声清晰的、仿佛重物落水的声响!紧接着,是几声压低的、带着异域口音的惊呼和斥骂!
“有人!”苏砚脸色剧变,瞬间吹灭夜明珠,三人如同受惊的壁虎,紧紧贴附在冰冷的岩壁上,屏住呼吸!
几道微弱的光柱从不远处的黑暗水道中晃过,隐约映出几个身着水袍、身形矫健的身影,正朝着他们这个方向快速潜游而来!那些人手中,似乎还拿着特制的分水刺和水下弩箭!
不是盐场兵丁!是另外一拨人!目标,显然也是这岩壁下的东西!
“撤!”苏砚当机立断,用几乎听不见的气声下令。此地不宜久留!无论是那诡异的封印岩画,还是水下的遗骸与包裹,都绝非此刻能取!更别说还有不明身份的强敌环伺!
三人凭借着进来时留下的隐秘记号和对黑暗的适应,如同三道无声的阴影,沿着来路,以最快的速度向老鸦嘴洞口退去。身后,水声扰动,光柱晃动,追兵似乎并未发现他们,但危机感如同附骨之蛆。
当苏砚三人带着满身污泥和刺骨的寒意,狼狈地钻出老鸦嘴井口,重新呼吸到带着海腥味的冷冽空气时,天边已泛起一丝灰白。
他回头望了一眼那如同怪兽巨口般的幽深井洞,又看了看手中紧握的、临摹下残缺凤凰图腾和锁链符号的炭笔草图,眼神凝重如铁。
潭底秘密初现,却引来了更多窥探者。沈家与黑水潭的关联,远比想象中更紧密、更凶险。而主上的时间…已经不多了。他必须立刻将这里的发现,传回澄心园!
风,更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