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过得飞快,当“破浪号”巨大的船体如同一个孤独的钢铁浮岛,静静悬浮在墨蓝色的太平洋中心。这里的海面异常平静,深邃得令人心悸,阳光仿佛被无形的巨口吞噬,只在水面留下黯淡的、不断晃动的光斑。下方,便是吞噬一切光明的深渊——马里亚纳海沟,“欧米茄摇篮”的沉眠之地。
船舱内的气氛凝重得几乎能拧出水来。不再是航程中的相对平静,而是大战前令人窒息的死寂。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铁锈味、机油味,以及一种特殊的、带着橡胶和金属冷冽气息的味道——那是深潜装备散发出的、属于死亡边缘的气息。
巨大的深潜器“蛟龙-7”已被吊装至船尾甲板的专用投放架上。它通体黝黑,线条流畅而坚固,像一个巨大的水滴,表面布满了各种传感器、探照灯和机械臂接口。此刻,它如同蛰伏的巨兽,静静等待着坠入深渊的指令。船员们正围绕着它进行着最后的检查,每一个动作都小心翼翼,每一次扳手的敲击都显得格外清晰。
陈野、罗帅、键盘以及另外两名经验最丰富的深海作业员:代号“锚链”、“深喉”,五人全副武装,穿着特制的、能抵御万米水压和潜在污染的深潜抗压服。厚重的服装让他们行动略显笨拙,头盔面罩隔绝了大部分声音,只留下自己粗重的呼吸在耳边回响。
陈野活动着左手手指,感受着抗压服内衬的触感。右臂的剧痛在特制的支撑和药物压制下稍缓,但依旧像背景噪音一样持续不断。他透过面罩的弧形视窗,看着甲板上忙碌的身影和那艘通往地狱的“蛟龙”,一种混合着亢奋、紧张和宿命感的情绪在胸腔里翻涌。
林夏被固定在特制的医疗担架床上,由军医和一名船员看护着,留在“破浪号”的医疗舱内。她的通讯线路直接接入深潜器的内部频道。隔着厚厚的舷窗和遥远的距离,陈野能看到她苍白但平静的脸。她微微抬起那只缠着绷带的手,对着深潜器的方向,做了一个极其微弱的、代表“平安”的手势。
陈野深吸一口气,隔着面罩,对着舷窗的方向,用力地点了点头。一切尽在不言中。
“最后检查!通讯、生命维持、压力平衡、污染隔离层!” 罗帅的声音通过内部通讯器传来,带着金属的质感,冷静得不带一丝波澜。他像一座移动的铁塔,亲自检查着每个人的装备接口。
“键盘,通讯正常!”
“‘锚链’,生命维持稳定!”
“‘深喉’,压力平衡阀锁定!”
“陈野…” 罗帅走到陈野面前,锐利的目光透过面罩扫视着他,尤其在右臂的支撑结构上停留了一瞬,“状态?”
“好得很!随时能下去给那个‘摇篮’唱首摇篮曲!” 陈野的声音通过变声器传出,带着刻意放大的轻松,但罗帅能看到他面罩下紧抿的嘴唇和额角渗出的细密汗珠——那不仅仅是闷热,更多是源于右臂深处持续不断的、如同活物啃噬般的剧痛和悸动。
罗帅没说什么,只是重重地拍了一下陈野的左肩,力量透过厚重的抗压服传来。“记住,下去之后,一切行动听指挥。你的命,不止是你自己的。”
“明白,罗头儿。” 陈野收敛了玩笑,沉声回应。
就在这时,一阵尖锐的警报声突然在甲板上响起!并非来自深潜器,而是来自“破浪号”船体深处!
“报告!轮机舱!3号辅机过热!轴承异常震动!必须停机检修!否则有炸机风险!” 轮机长焦急的声音通过广播传来。
所有人的心猛地一沉!深潜器投放需要母船提供稳定的动力和姿态控制!辅机故障,意味着无法保证投放和回收过程中的绝对安全!强行下潜,风险陡增!
“多久能修好?” 罗帅的声音瞬间冷得像冰。
“最快…需要四小时!要更换备用轴承!” 轮机长的声音带着绝望。
四小时!在这片深邃莫测的海域,每一秒都可能意味着变数!任务简报里提到,“基石”组织残余势力活动加剧,谁能保证他们不会追踪到这里?谁能保证“欧米茄摇篮”深处没有其他陷阱被触发?
罗帅面罩下的脸阴沉得能滴出水。他看了一眼巨大的“蛟龙”,又看了一眼腕表。时间紧迫,全球的灾难每分每秒都在加剧。
“计划不变!” 罗帅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铁血,“按预定时间,一小时后准备下潜!轮机舱,我不管你们用什么办法,砸锅卖铁也要给我在四十分钟内稳住主推进系统!确保投放姿态稳定!‘蛟龙’下潜后,你们再抢修辅机!”
“是!” 轮机长的声音带着孤注一掷的决绝。
命令下达,甲板上瞬间爆发出更加紧张的忙碌。船员们如同上了发条,奔向轮机舱。深潜器周围的检查工作也加速进行。
罗帅走到船舷边,望着下方深不见底的墨蓝。陈野跟了过去。两人并排站着,厚重的抗压服让他们像两尊沉默的雕塑。
“怕吗?” 罗帅的声音透过通讯器,低沉地传入陈野耳中。
陈野看着那片仿佛能吞噬灵魂的黑暗,感受着右臂深处越来越清晰的悸动——那是一种如同磁石靠近铁屑般的、源自血脉深处的吸引感,混杂着冰冷的恐惧和诡异的渴望。他扯了扯嘴角:
“怕?怕个鸟!老子八岁起就不知道怕字怎么写!” 他晃了晃左手,“倒是下面那帮等着咱们的‘老朋友们’,该怕了。”
罗帅没说话,只是沉默地注视着深渊。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甲板上的气氛紧张得如同拉满的弓弦。终于,在距离预定下潜时间还有十分钟时,轮机舱传来消息:主推进系统稳定,姿态控制锁定完成!辅机已隔离,风险暂时可控!
“各就各位!准备下潜!” 罗帅的命令如同出鞘的利剑。
陈野五人依次进入“蛟龙-7”狭小的球形载人舱。舱门在液压装置的嘶鸣声中沉重地关闭、锁死。舱内灯光亮起,各种仪表的荧光照亮了众人凝重而坚毅的脸庞。
“蛟龙-7,这里是‘破浪号’,舱门密封确认,压力平衡完成。准备脱离。” 船长的声音传来。
“蛟龙-7收到。脱离准备就绪。” 罗帅作为潜航指挥,沉稳回应。
“吊索释放!三…二…一…脱离!”
一阵轻微的失重感传来,伴随着钢索脱离的金属撞击声。巨大的“蛟龙”载人舱,在绞盘的缓缓释放下,开始向着下方那片永恒的黑暗,无声地坠落。
舷窗外,来自海面的光线迅速衰减。蓝色…深蓝…墨蓝…最后只剩下探照灯惨白的光柱刺破的、无边无际的浓稠黑暗。巨大的水压开始作用在舱体上,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声,那是金属在对抗着万吨重压的呻吟。温度也在急剧下降,舱内循环系统发出低沉的嗡鸣。
陈野靠在冰冷的舱壁上,透过圆形舷窗,看着光柱扫过偶尔出现的、形态怪异、如同鬼魅般的深海生物。它们对这突然闯入的钢铁怪物毫无反应,自顾自地在永恒的黑暗中游弋。
右臂深处的悸动,随着下潜深度的增加,变得越来越强烈!不再是模糊的吸引,而是一种清晰的、如同心脏搏动般的脉动感!那脉动似乎与某个深埋在下方黑暗中的源头遥相呼应!每一次脉动,都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仿佛有无数细小的针在骨头缝里扎,又像是一种源自基因深处的、饥渴的呼唤!
他咬紧牙关,左手死死抓住座椅扶手,指关节因用力而发白。冷汗瞬间浸透了内衬。他强迫自己不去想那悸动,将注意力集中在仪表盘不断跳动的深度数字上。
1000米…2000米…3000米…
黑暗越来越浓重,压力越来越大,舱内的气氛也越来越压抑。只有仪表盘荧光和探照灯光芒在众人脸上投下变幻的光影。
“深度:8765米。接近目标区域。启动主动声呐扫描。” 键盘的声音打破了死寂,手指在控制台上快速操作。
嗡——!
一道无形的声波脉冲从深潜器底部发出,射向下方的黑暗深渊。
屏幕上,声呐回波开始勾勒出下方巨大而扭曲的轮廓。那是一个如同被巨兽撕咬过的、半掩埋在深海沉积物中的钢铁造物!断裂的管道如同巨兽的肠子裸露在外,扭曲的金属结构上覆盖着厚厚的、如同沥青般的深海沉积物和奇异菌斑。几处巨大的撕裂口,如同通往地狱的入口,散发着无声的恐怖。
“确认目标:‘欧米茄摇篮’遗址。” 键盘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这就是一切的起点?污染源诞生的地方?毁灭的源头?
“减速。靠近主入口。启动外部照明。” 罗帅的声音依旧沉稳,但眼神锐利如鹰隼,死死盯着屏幕和舷窗外。
“蛟龙”缓缓靠近那最大的、如同巨兽之口的撕裂结构边缘。更强的探照灯光束打了过去,照亮了入口边缘扭曲的金属和厚厚的沉积物。
就在灯光扫过入口附近一片相对“干净”的金属壁时!
陈野右臂的悸动猛地达到了顶峰!如同被高压电击中!剧痛让他眼前一黑,几乎失声痛呼!与此同时,一股无法言喻的、冰冷而强烈的牵引感,如同无形的锁链,死死拽住了他的神经,将他所有的注意力都拉向舷窗外,灯光聚焦的那片区域!
“等等!把光…打回刚才那里!” 陈野的声音因剧痛和强烈的冲动而嘶哑变形,他几乎是吼出来的。
操作员下意识地将灯光移回。
惨白的光柱下,那片覆盖着薄薄沉积物的金属壁上,一个模糊的、被海水侵蚀得几乎难以辨认的标记,赫然显现!
那是一个由双螺旋结构环绕着一只抽象眼睛的徽记!与他们从“钥匙”箱子上看到的、以及“基石”组织档案中出现的标志——完全一致!
而在那个巨大徽记的下方,靠近金属壁的底部,似乎还有一个更小的、凹刻的字母和数字组合:
Ω-7
陈野的呼吸瞬间停止!全身的血液仿佛都冲向了大脑!右臂的剧痛和悸动在这一刻仿佛找到了宣泄口,化为一股冰冷的洪流席卷全身!他死死地盯着那个标记和那个冰冷的代号,童年囚笼的惨白灯光、培养槽的冰冷粘液、女人冷漠的眼神、还有那块沾着灰尘的奥利奥饼干…无数被强行抹去又因刺激而破碎浮现的记忆碎片,如同海啸般冲击着他摇摇欲坠的意识!
“Ω-7…” 他无意识地低喃出声,声音在头盔里回荡,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和深埋的恐惧。
罗帅、键盘、以及舱内所有人,都看到了那个标记和那个代号。他们猛地转头,目光如同探照灯般聚焦在陈野身上!
通讯频道里一片死寂。只有深潜器对抗水压的金属呻吟,以及陈野粗重而压抑的喘息声。
“锁孔…找到了?” 罗帅的声音低沉得如同深渊的回响,他锐利的目光穿透面罩,死死锁住陈野,“它…在呼唤你?”
陈野没有回答。他透过舷窗,看着那个在灯光下如同恶魔烙印般的徽记和代号,又低头看向自己那条在抗压服包裹下依旧能感受到恐怖悸动和剧痛的右臂。
一股冰冷的寒意,混合着宿命般的觉悟,瞬间冻结了他的心脏。
深渊的倒影,映照在舷窗上,也映照在他燃烧着痛苦与决绝的瞳孔深处。那扇通往最终秘密与毁灭的“门”,就在眼前。而开启它的“钥匙”,正是他自己流淌的血液,和他这条被诅咒的手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