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樊错等待阎枳炩接着说话,却没想到他只是释然一笑,站起身来推开佛门。
“放眼现在,倒也无妨了。瞧这天色,应是要打雷下雨了.......”
邮雾环抱着双臂,一直在佛门前静静等待,见谈话结束,便主动领着艾樊错去休息的地方。
阎枳炩替他拂去肩上的细小灰尘,动作轻柔缓慢:“有劳邮雾你了,三更天的其他孩子们,虽是心性坚定,却没你这般细心。”
“那一批精铁,我会提前让人铸新刀给你。琼林盛会后面的比赛,尽力而为便好。”
邮雾听到新刀,眼前一亮,声音坚定道:“阎掌令放心吧!我定会打败孤云的剑孝子!”
阎枳炩没想到,他和孤云共同商讨的结果,会变成现在这样。虽说刀剑之争确实存在,却没现在这么激烈。
不过某种程度上来说也是好事,三更天的孩子们越加努力上进了。
有人不想见各大门派联手,一直在暗中推波助澜,将各个门派的关系离间。
阎枳炩便连同孤云,顺了此人之意。现在的局势,面上看是水火不容,但高层之间并非如此。
前些日子,吴自街来信了,说是三更天的人刺杀孤云弟子。
那刺杀的人,如今只剩下半颗头颅,正静静躺在佛堂中。
阎枳炩收回视线,将目光投向渐渐远去的艾樊错。
你既已经来此,便也无妨了。
阎枳炩有时觉得奇怪,他只记得自己遇上过这么个人,却忘了姓名与长相,只能用少年郎代称对方。
但有一点,他清清楚楚记得。可以用这个分辨那少年郎是谁........
月光透过窗棂,将前方之人的影子投在紫檀木板上。
很多人,准确来说是很多魂魄。一直缠绕着艾樊错,像一层层潮湿的雾,又像半融的薄纱。
他们已经没有人形,却又偶尔凝出指节的轮廓、发丝的弧度,或是半张被火灼烧过,模糊的血脸
艾樊错不知道,但阎枳炩却能看见。
有时,他们会停在肩头、发梢....... 像是垂落的蛛丝,微微牵动,仍无人察觉。
影子在墙上剧烈扭曲,多出数道不属于艾樊错自己的轮廓。
这些身影有纤细的、佝偻的、娇小的.......无声地依附,张扬,嗔怪。
“小艾啊,新鲜出炉的莲花酥,再买点尝尝吧......”
“艾公子,你不买个新风筝,陪你的小君师妹吗?”
“哎哟喂,我当是谁来了呀?今天怎么偷到机会下山了?等你的师兄把你抓回去后,你别哇哇大哭哦! ”
那些没有意识的亡魂,不断重复着生前的话。依靠着艾樊错这副血肉之躯,他们魂魄还苟延残喘着。
阎枳炩的眼睛无法看清所有亡魂,但他粗略计算,至少有十万以上了。同云洲那逝去的百姓差不多,二者都是这个数目。
上次见到艾樊错时,这些魂魄还在痛苦嚎叫,如今看,他们都安宁下来,细细诉说起生前的生活,隐隐有着超度迹象。
想要一次性超度这么多亡魂,要付出的代价是难以想象的。
阎枳炩不知道现在的艾樊错做了什么,又或许,他该问以前的那个艾樊错。
那个从云州离开的艾樊错。
阎枳炩低声地笑了起来,喉咙里滚出黏稠的气音,像是无数亡魂在胸腔深处窸窣爬行。
指腹抚上起额头的弯月红痕,阎枳炩轻轻呢喃:“十万条性命......再多我一条,也应该不是难事。”
月光渗进窗缝,在阎枳炩脚下淌成一片浮白沼泽。
阎枳炩低下头看着,无数双手从沼泽探出,轻轻拽起他猩红的衣摆。
他垂眸,眼底映出无数张重叠的脸,这些是他一路走来引渡的人。
阎枳炩蹲下来,握住了那些手:“我找到他了,一个更适合三更天的修者。”
可在旁人看来,并没有什么手,佛堂依旧是佛堂,紫檀木板上空无一物。
阎枳炩转身跪在佛像旁边,他眯起眼,听到自己空洞的胸腔里传来欢快的呜咽。
他同先前的艾樊错之间,还有一个附加交易。在某个时机后,艾樊错还要帮助他解脱。
就像阎枳炩拿着双刀,帮助自己的引渡人解脱一样。
阎枳炩希望自己的头颅,能悬在三更天的牌匾前,像一盏褪了色的红灯笼,悄悄指引着其余同修。
干枯的瞳孔能映着新来的弟子们,他们刚入门时,应是懵懂而虔诚的,像一群待哺的雏鸟。
令人怜爱,幼小的鸟.......
阎枳炩忍不住想,当时他的引渡人见到自己时,是否也是这般联想?
在这之后,他们的影子会被佛灯拉长,渐渐成为一个合格的引渡人。
而阎枳炩自己,可以注视着每一个踏入此门的少年人,看他们是如何成长的,看他们是如何赴死的。
新弟子们在经年累月的熏染下,渐渐学会用温柔的语气劝人赴死,接手他们的痛苦。
年迈的老弟子,最终在某个无月的夜里,紧握双刀,割断自己的喉咙,锁住他人的罪业沉入地狱。
新旧更迭,生死轮转。
三更天在这般秩序的运转下,定会越来越好,引渡更多人。
阎枳炩很贪心,他在佛像面前重重磕头,同时谴责着自己。
他不仅要当引渡人,还要当见证者。
所以,他的头颅一定要在风中轻轻摇晃,像一盏不灭的灯,照亮这条往生极乐的路。
阎枳炩弯着腰身剧烈颤抖,双手紧紧遮住脸庞,只是想想,都会因此兴奋。
良久,他才控制住自己,又恢复了那往日悲悯的模样。
阎枳炩撑着膝盖站稳身子,走到佛像后面。
这间佛堂除了供奉佛像,还储存着各个掌令身体的一部分。那香烛台里就掺着骨灰,红布上的暗纹是曾经的血凝固而成的。
他的引渡人是前任掌令,因为阎枳炩的私心,留下的那部分是完整的白骨头颅。
阎枳炩脸上露出淡笑,伸手抚上那佛头的后脑勺,机关运转,佛头后面的缝隙逐渐拉大。
里面放着已经剔除血肉的白净骨颅,阎枳炩小心翼翼地将它捧出。
阎枳炩的引渡人,名唤寂禅。
他抱着头颅,倚靠在佛像肩旁。就像那个雷雨,他抱着母亲的尸体,同样是倚靠在家中供奉的佛像旁。
只是那时的他并未长大,还没有这么高,只能碰到供桌。
寂禅将阎枳炩带到三更天,之后开始教化他,他很感激寂禅。
正是因为寂禅,阎枳炩才发觉,还有这般方式救赎世人。
所以在他杀了寂禅后,将寂禅的头先挂在牌匾前。他相信寂禅同他是一样的,除了当引渡人,还想当见证者。
他和寂禅,一个是优秀的引渡人,另一个乖巧的继承者。
“您如今已然带着罪孽,无私去往地狱,剥离了三更天修者身份。我也会早日去寻您。”
“您知道吗,我寻到了一个很适合继承我位置的孩子....... 他叫艾樊错,我会像您当年对我一样,认真教化他。”
阎枳炩捧着头颅,开始呢喃说话。
“滴答——滴答——”
他又顿了顿,抬起眼看向窗外。
雨是突然砸下来的。
起初只是闷雷在云层里滚动,像一尊沉睡的佛在翻身。
后来天裂了,伴着雷电,雨水泼下来。
天幕被闪电撕开一道惨白的裂口,潮湿的风卷着土腥味灌进窗棂。
烛光猛地一颤,灭了。
阎枳炩脸上的神情没有变化,烛火灭了,可他却回想起记忆中的明媚阳光。
那份曾经的记忆,便化作成心火烛光,寂寞无声地点亮佛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