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渐沉,房子角落的蜘蛛网上沾着几只死虫,在微风中轻轻颤动。
艾樊错同其他孩子一直在等,直到等来疤老七粗重的鼾声。而胡三笑那边,不知在干什么。
小君估算着时间,握起发簪在锁孔里轻轻转动。艾樊错屏住呼吸,听见锁芯发出“咔”的轻响。
铁笼门悄无声息地滑开一道缝,霉烂的草屑从缝隙簌簌落下。
小君放轻脚步,将其他孩童的牢门打开,安抚他们不要出声,又指了指右侧的矮窗。
许是那些人怕他们憋死在昏暗屋子里,才留了一个窗户透进空气,如今却成了救赎的大门。
窗户刚好足够孩子通过,众人悄悄动了起来。
胡三笑的声音从隔壁传来:“这批货天亮就启程,走隐蔽的路线去苗疆。听说苗疆那些炼蛊的,就喜欢中原小娃细皮嫩肉......”
艾樊错心头猛地一紧,血液瞬间凝滞,又骤然泵向四肢百骸。
现在离天亮估计不远了,若真被卖去苗疆,他就再也见不到师兄了!!
小君突然扣住他的手,他们的掌心紧紧相贴,汗意交融,像两株在暴雨中相互缠绕的幼苗。
指尖的温度顺着血脉蔓延,仿佛命运的丝线在这一刻骤然收紧。
.........
夜色掩护下,孩子们穿过齐腰的野蒿。
突然,天上的小雀发出鸟鸣声,除了艾樊错他们,又有人追了上来。
胡三笑和疤老七在天亮前,又去牢房巡视了一圈,结果刚踏进门,两人就僵在了原地。
牢门大开,里头空空荡荡,连个人影都没剩下。
在他们眼里,这群孩子不过是些不值一提的小崽子,不需要多加上心。
瘦小,胆怯,连哭都不敢大声。
尤其是那个叫小君的女孩,还是她爹娘亲手贱卖过来的,能翻出什么浪来?
可偏偏就是这个“不足为惧”的小丫头,趁着夜色撬开牢门的锁链,领着其他孩子悄无声息地溜了出去。
谁也没想到,最不起眼的孩子,反倒成了所有人的救星。
胡三笑不敢耽搁,立刻招呼了几个帮手,沿着孩子们逃跑时留下的脚印和折断的树枝追了上去。
他们到底是成年人,体力充沛,脚步又快又稳,眼看与孩子们的距离越来越近。
泥地上的小脚印杂乱无章,但依稀可辨。
胡三笑心里暗想:这群小兔崽子,看你们还能跑多远!敢断我的财路?自找苦吃!
.........
泥地上的脚印越来越凌乱,艾樊错知道孩子们已经跑不动了。
身后传来粗重的喘息声和树枝断裂的脆响,胡三笑那伙人......离他们不过百步之遥。
“往河边跑!”艾樊错哑着嗓子喊道,推着最小的两个孩子往前。
他的布鞋早就跑丢了一只,脚底被碎石磨得血肉模糊,却感觉不到疼。
河岸边的芦苇忽然簌簌晃动。
艾樊错的心沉到谷底。
难道是前有埋伏后有追兵?! 他下意识张开双臂把孩子们护在身后。
芦苇丛,一白一红的身影走出。
走在前面的是个年轻少年,一袭白色劲装纤尘不染,生了双极漂亮的狐狸眼。
眼尾上挑,本该含情带笑的弧度,此刻却凝着层冰霜。
稚气未脱的面容与那冷峻神色,形成奇异的矛盾。
当他的目光落在艾樊错脸上时,漆黑如墨的瞳孔骤然收缩。
艾樊错迷茫眨着眼,不明所以地歪着脑袋。这少年看他的眼神,为何像在辨认一个故人?
少年的身后,是名高挑的红衣女子。
一袭烈焰长裙在夜风里猎猎翻飞,乌黑的长发用一根红绳高高束起,露出一张明艳逼人的脸。
她背着一柄长枪,枪身如墨竹般挺直,泛着暗色的光泽,枪尖寒光凛冽
枪缨并非寻常的猩红,而是与鸦青交织。随风轻扬时,如凤尾摇曳,又似流云浮动。
就在此时,疤老七的咒骂声,众多脚步声越来越近。
“小崽子们,你们跑不掉!”
白衣少年如梦初醒,突然做个令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动作。
他转身向红衣女子深深一揖,声音里带着从未有过的急切:“二师姐,请救救这些孩子。”
柳焰璃的凤眸微微睁大。
她这个师弟向来冷淡有礼,遇事总是咬牙硬撑,从不愿欠人情。可今日,他竟为了几个素不相识的孩子,破天荒地低头向她求助.....
纵然没有师弟的请求,她也定会救下这些孩子,她正是为了孩童拐卖一事,追查到了附近。
侠义这一块,永远不会输!
这可是她的偶像公孙铁鄂讲的!
她又不动声色地打量着那群的孩子,目光最终停留在最前面的艾樊错身上。
这孩子像根随时会被风吹折的芦苇,却倔强地张开双臂挡在同伴前面。
柳焰璃心中了然,郝陡司应该是为了这孩子,他们认识?什么时候的事?
她看向郝陡司,发现师弟的指尖正在微微颤抖,那是她从未见过的失态。
\"二师姐!”郝陡司的声音里罕见地带了丝慌乱。
远处追兵的脚步声已清晰可闻,为首的疤老七挥舞着砍刀,脸上横肉抖动。
“小兔崽子,看你们往哪跑!”
柳焰璃红唇微勾,反手抽出背后长枪。枪身在空中划出一道墨色弧线。
“退后。” 她只说了两个字,声音不重,却让所有孩子不由自主地后退数步。
胡三笑带着两个壮汉冲至近前,看见挡在孩子们面前的红衣女子,先是一愣,继而狞笑:“哪来的娘们多管闲事?识相的——”
他话未说完,柳焰璃的枪尖已点在他喉前三寸。
没有人看清她是如何移动的,仿佛一阵红色清风掠过,那柄长枪便如毒蛇吐信般抵在了敌人要害处。
“再说一个字......”柳焰璃的声音轻柔得可怕,“我就让你永远闭嘴。”
胡三笑额上渗出冷汗,他能感觉到枪尖传来的森冷寒意。
疤老七不信邪,抡起砍刀从侧面偷袭,刀锋带起呼啸风声。
柳焰璃头也不回,长枪如游龙摆尾,枪杆精准地击中疤老七手腕。
“咔嚓”一声脆响,伴随着杀猪般的嚎叫,砍刀应声落地。
接下来的场景让艾樊错瞪大了眼睛。
红衣女子仿佛化身修罗,长枪在她手中化作漫天枪影。
每一次刺出都带着雷霆之势,却又轻盈如燕。
枪尖所过之处,血花点点绽放,却不致命,她精准地避开了所有要害,只在这些恶人身上留下深浅不一的伤口。
其中一人脸上凝固着惊恐的表情,终于认出了她是谁,大喊道:“你是狂澜的柳焰璃?! 虞沉簪的二徒弟?!”
柳焰璃收枪而立,红裙在夜风中猎猎作响,她嗤笑道:“念我的名字,你配吗?”
枪缨上的血珠顺着纹路滴落,在泥土上绽开朵朵红梅。
艾樊错看得呆了。
他从未见过如此凌厉又优雅的武功,那红衣女子使枪时宛如舞蹈,却招招致命。
最神奇的是,她似乎刻意控制了力道,没有取任何人性命。
“没事了。”一个清冷温润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艾樊错转头,发现那白衣少年不知何时已站在他身旁,正低头查看他血肉模糊的脚掌。
“疼吗?”郝陡司问道,声音里有一丝艾樊错听不懂的复杂情绪。
你现在感觉到的疼痛,和之前被人用石子砸到时一样吗?
郝陡司认出了艾樊错,对方身上的倔强让人一眼注意到。
他以为对方也是像之前的那些人,伪装成“好心人”接近自己,骗取铜钱后再下杀手。
那铜钱是进入鬼市核心的“钥匙”,持有者可以换取一次鬼市势力的帮助。
在这之后,就要用其他东西来换,可能是金钱、记忆,或者是寿命......
可之后调查,艾樊错还真是个一腔热血的傻小子。那一次,居然真的是见义勇为.....
很难想象,在这乱世中,真有这么笨的人。被人拐走了,也会傻乎乎感谢对方吧?
艾樊错瞧着郝陡司,感觉有点眼熟。
但他刚刚逃脱,惊魂未定,也没立马记起来。
艾樊错突然觉得眼眶发热,这个陌生少年眼中的关切太过真挚,让他想起师兄了。
“我帮你处理一下。”郝陡司从怀中取出一个青瓷小瓶,动作轻柔得不可思议。
他蹲下身,小心地托起艾樊错的脚踝,将药粉均匀撒在伤口上。
柳焰璃若有所思地看着这一幕,更加肯定自家师弟认识这少年了。
但这少年对他很陌生,眼神迷茫得像只找不到家的狸奴。
她又转身对那群惊魂未定的孩子说:“你们不用害怕,坏人都被我定了穴。”
“我的师弟带你们去官府找长辈,这些坏人留给我看管。”
柳焰璃看向郝陡司,他已经站起身,目光却仍停留在艾樊错身上。
她抿着唇思索片刻,上前揽住自家师弟的脖颈:“郝师弟~ 你很喜欢他?要不我跟师父说一句,把他收入门下。”
“让他当我的四师弟,当你的小师弟。”
郝陡司没有回话,白皙如玉的脸上看不出情绪,只是将目光投向艾樊错。
郝陡司静立芦苇河边,风掠过河面,掀起层层叠叠的苇浪,将他雪白的衣袂吹得猎猎作响。
被风吹乱的几缕墨发,在额前轻轻摇曳。
突然,他眼睫微颤,唇角勾起一抹似有若无的弧度。
之前还却凝着层冰霜的狐狸眼,好似融化成一潭春水,露出了戏谑笑意。
他薄唇轻启:“我才不要,这个师弟太笨了 。”
修长的手指随意折下一支芦苇,在指尖轻轻转动:我得为这个笨师弟,花上很多心思.....”
郝陡司忽然倾身,将芦苇轻点在艾樊错肩头,“并且时刻盯着他,不让他被人拐了。”
艾樊错:“.......”
小哥哥,你有一点过分了哦。
而且他们不是第一次见吗?为什么要说他笨?
艾樊错盯着肩上那根轻飘飘的芦苇,一时竟不知该先吐槽哪一句。
他缓缓抬起眼,正对上郝陡司似笑非笑的眸子。
对方眉梢微挑,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仿佛“笨”这个结论是经过深思熟虑得出的。
艾樊错沉默一会,终于没忍住,“你......我们认识?”
郝陡司手腕一转,芦苇尖儿慢悠悠地划过他衣襟,语气散漫:“现在不是认识了?”
艾樊错抓住那芦苇,不解问道:“那为什么说我笨?”
郝陡司轻笑一声,忽然凑近,近到艾樊错能看清他眼底浮动的恶劣。
“直觉。”
“........”
艾樊错深吸一口气,抬手拂开肩头的芦苇,面无表情地后退半步。
这人好可恶! 像狐狸一样,好恶劣!
心里对这白衣少年的好感减一。
郝陡司手腕一翻,那根细长的芦苇在他指间灵巧地转了个圈。
末梢轻轻一晃,像条不安分的小尾巴,在艾樊错眼前悠悠地扫过。
艾樊错的视线下意识追着那抹晃动的影子,刚想伸手去抓,芦苇却倏地一抬,轻飘飘地躲开了。
郝陡司低笑一声,手腕微动,芦苇又晃了下来,这次故意在艾樊错的鼻尖前点了点,像逗弄一只笨狸奴。
艾樊错忍无可忍,只觉得心中一股闷气,猛地伸手一抓。
“啪。”
芦苇被他攥进掌心,可还没等他得意,郝陡司指尖一松,整根芦苇直接落进他手里。
而对方已经好整以暇地退开半步,唇角微扬:“这么想要啊?送你了。”
“........”
艾樊错盯着手里那根芦苇,才发现自己被耍了。
他在心中纠正原先的想法,这人不是可恶,而是特别特别特别可恶!!
心里对这白衣少年的好感再减十。
柳焰璃轻声道:“好啦,我们也该走了,先赶紧替孩子们找到父母。”
郝陡司收回玩闹神色,领着孩子们去官府。
........
“小君,你先前说的话我都记着。”他拇指蹭过女孩手背的淤青,声音放得极轻,“你父母对你不好是不是?”
远处郝陡司正在和衙役交涉,官府的灯笼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长得刚好够笼罩住他们。
“那家中可还有靠谱的,对你好的亲戚?”
艾樊错深吸一口气,期待询问:“若是没有,你要不要跟我回香梨坳?”
小君没有立刻回话,却死死攥着艾樊错的手,像抓住洪流中唯一的浮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