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冲刷着护国寺的琉璃瓦,血水混着雨水在青石板上蜿蜒成刺目的溪流。大雄宝殿内,长明灯在穿堂风中剧烈摇曳,将影子孤峭的身影拉长,投在斑驳的壁画上,如同另一尊沉默的护法金刚。
陆文渊的尸体歪倒在释迦牟尼金身座下,眼睛兀自圆睁着,凝固着最后的不甘与疯狂。他脖颈上那道细如发丝的红线,是影子用仅存的左手掷出半截断刃留下的。
慧能法师的白须染了点点猩红,他盘坐于蒲团之上,闭目合十,诵经声低沉而悲悯,仿佛在为这修罗场超度,也为眼前这断臂的暗卫之王送行。
影子右肩的断口被他自己用烧红的匕首粗暴烙过,焦黑的皮肉翻卷,空气中弥漫着皮肉焦糊和血腥的混合气味。他单膝跪地,左手托着那卷在佛前焚尽大半、只剩焦黑边缘的明黄密诏残骸,高举过顶,声音嘶哑却穿透雨幕:
“陛下,前朝余孽已诛。此物…当随旧日烟消云散!”
张辰踏着血水大步走入殿中,玄黑龙袍的下摆被雨水和血渍浸透,每一步都沉重如铁。他的目光先掠过陆文渊的尸体,冰冷无波,随即死死钉在影子高举的断臂和那卷残诏上。他身后,太子张承业脸色发白,紧抿着唇,努力维持着储君的镇定,目光却不受控制地落在那狰狞的断口上。
张辰没有立刻去接那残诏。他走到影子面前,高大的身影几乎将摇曳的灯火完全遮蔽。他俯身,亲手扶住了影子的左臂。
“值得吗?”张辰的声音低沉,压抑着某种翻涌的情绪,“为了那早已腐朽的所谓血脉?为了朕的江山?”
影子抬起头,脸上纵横交错的旧伤疤在昏暗光线下更显深刻,眼中却是一片沉寂的死水:“陛下,影子没有血脉,只有主上。此身此命,皆为陛下手中之刃。旧日尘埃,不该玷污新朝日月。”他顿了顿,声音更低,“…更不该成为他人刺向陛下的毒刺。”
张承业忍不住上前一步,声音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越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影叔!你的伤…”
影子微微侧头,对太子扯出一个极其僵硬、几乎算不上笑容的表情:“小伤,无碍太子挂怀。职责所在。”
张辰直起身,目光如电,扫过殿外肃立的玄影卫精锐,最终落回影子脸上。他猛地抽出腰间佩剑——并非象征皇权的天子剑,而是当年流亡黑山时,影子为他夺来的第一把百炼战刀“破军”。
呛啷!
刀锋划破沉闷的空气,寒光一闪。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张辰反手一刀,竟将自己龙袍下摆割下一大幅明黄色的锦缎!
他蹲下身,无视地上的血污,用那明黄的锦缎,极其缓慢、极其郑重地,一层层包裹住影子那焦黑狰狞的右肩断口。动作笨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前尘已断,旧名当消。”张辰的声音在金殿内回荡,带着帝王的金口玉言,“自今日起,朕赐尔新名——卫山河!”
他站起身,目光灼灼:“卫我山河,守我社稷!此名,配得上你一身忠骨!”
影子——不,卫山河的身体几不可察地震动了一下,那双沉寂如古井的眼眸深处,终于掠过一丝波澜。他深深低下头,额头重重磕在冰冷的、混合着血水的地砖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臣…卫山河,谢陛下赐名!此身残躯,愿为陛下,为大夏,永镇山河!”
殿外雨势渐歇,一缕微弱的晨光刺破厚重的云层,恰好透过高高的窗棂,落在张辰包裹着卫山河断臂的明黄锦缎上,那刺目的黄,在血色与佛光中,竟显出一种惊心动魄的庄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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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后,太极殿。
朝堂之上,气氛肃杀如铁。陆文渊谋逆案牵连出的名单触目惊心,江南织造周氏满门下狱,依附其的大小官吏、豪强足有数百之众。血腥味仿佛还萦绕在殿宇梁柱之间。
刑部尚书手持奏本,声音沉痛而愤慨:“…陆文渊勾结前朝余孽、北狄残部,走私军械,图谋行刺陛下、太子,罪证确凿!按《大夏刑律》,当夷其三族!涉案周氏等十七家豪族,主犯枭首,男丁流三千里,女眷没入教坊!其余从犯…”
“够了。”
御座之上,张辰的声音不高,却瞬间压下了刑部尚书慷慨激昂的陈词,也压得满朝文武心头一凛。
张辰的目光缓缓扫过殿下那些面色各异的大臣,尤其在几位曾为陆氏、周氏暗中求情的老臣脸上停顿片刻,那目光锐利如刀,刺得他们纷纷低下头去。
“陆文渊罪无可赦,业已伏诛。周显焚毁账册,刺杀南洋使节未遂,罪同谋逆,主犯一脉,三日后西市问斩。”张辰的声音冰冷,带着不容置疑的裁决,“然…”
这个“然”字一出,满朝文武的心都提了起来。连一直垂手侍立在御阶下的太子张承业,也微微抬起了头。
“陆氏、周氏其余九族,死罪可免。”张辰的声音在金殿内清晰回荡,“男丁,削籍,流放岭南烟瘴之地,永世不得归中原。女眷,发配北疆屯田所,劳作自赎。其余涉案官吏、豪强,除首恶外,依律降等惩处,抄没家产充公,子孙三代不得科举入仕!”
这判决,比预想的夷三族轻了太多!但“永世不得归”、“子孙三代不得入仕”,又彻底断绝了这些家族死灰复燃的希望。是雷霆之威后的…一丝恻隐?还是帝王更深远的平衡之术?
没等群臣细品其中深意,张辰的目光已转向殿侧阴影中那个挺立如枪的身影。
“卫山河听旨。”
卫山河踏前一步,左臂虚垂,右肩处被明黄锦缎包裹的断臂异常醒目。他依旧是那身玄色暗卫劲装,气息却似乎更加内敛,如同沉入深潭的古剑。
“臣在。”
“尔诛逆有功,忠勇无双。朕封尔为靖安侯,食邑千户,赐丹书铁券,世袭罔替!”
“靖安侯”三字一出,满朝哗然!这是开国以来,第一个以军功(暗卫之功亦属军功序列)封侯的非核心武将!更何况是世袭罔替!丹书铁券!
然而,卫山河脸上没有任何激动之色,他甚至没有抬头看那象征着无上荣耀的丹书铁券一眼。他再次单膝跪地,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决绝:
“陛下天恩,臣万死难报!然臣乃暗夜之刃,生于阴影,长于无名。此身残躯,已不堪朝服玉笏。臣斗胆,恳请陛下收回成命!臣…只愿为陛下,为大夏,永守皇陵!”
金殿之内,落针可闻。所有人都被这拒绝泼天富贵的举动惊呆了。
张辰沉默地看着阶下跪伏的身影,眼神复杂难明。许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里听不出喜怒:“卫卿…心意已决?”
“万死不易!”卫山河的头深深低下。
“…准。”张辰吐出一个字,重逾千斤。他挥了挥手,内侍捧着的丹书铁券被无声撤下。“封侯之事作罢。着你领皇陵卫指挥使,督造帝陵,守卫龙眠之地。非朕亲诏,永镇陵前!”
“臣,卫山河,领旨谢恩!”卫山河的声音终于有了一丝波动,是尘埃落定的释然。
张辰的目光移向自己的儿子,年轻的太子张承业。太子的目光正紧紧追随着卫山河退下的背影,眼神中有震撼,有不解,还有一丝…灼热?
“太子。”张辰的声音将张承业的思绪拉回。
“儿臣在!”
“玄影卫,国之重器,暗夜之眼,帝王之刃。”张辰一字一顿,每一个字都敲在张承业的心上,也敲在满朝文武的神经上,“自今日起,玄影卫一应事务,由你全权执掌。卫山河旧部,尽数归于你麾下!”
轰!这个消息比卫山河拒封侯爵更令人震惊!帝王将最锋利的暗刃,交到了储君手中!这是何等的信任,又是何等明确的权力交接信号!
张承业浑身一震,猛地抬头看向父皇,眼中瞬间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光彩,随即化为沉甸甸的责任与激动。他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心绪,大步走到殿中,撩袍跪倒,声音铿锵有力,带着少年储君初掌权柄的锋锐:
“儿臣领旨!必不负父皇重托!此刃在手,定当明辨忠奸,肃清朝野,护我大夏江山永固!”
张辰看着跪在殿中的儿子,看着他眼中燃烧的火焰和那份刻意模仿自己的沉稳,脸上终于露出一丝几不可察的、近乎疲惫的缓和。他微微颔首:“善。玄影卫之名,亦随旧日而终。你既执掌,可另立新名。”
张承业眼中精光一闪,似乎早有腹稿,朗声道:“儿臣以为,‘承业卫’如何?承父皇开创之伟业,卫我大夏万世之基业!”
“承业卫…”张辰低声咀嚼着这三个字,目光扫过殿下神色各异的群臣,最终定格在儿子年轻却充满野望的脸上。“…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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退朝后,深宫御书房。
檀香袅袅,却驱不散空气中无形的凝重。张辰负手立于窗前,望着宫墙外渐次亮起的万家灯火。苏映雪悄然走近,手中捧着一碗温热的药膳,目光却先落在他紧锁的眉间。
“陛下还在想影…卫山河的事?”她的声音温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那是几日前为抢救账册吸入烟尘所致,手腕上还缠着一圈素白的纱布。
张辰没有回头,声音低沉:“他断的,不只是手臂。是斩断了与过去所有可能的牵扯,把自己彻底变成一块只属于朕、属于大夏的‘镇陵石’。”他顿了顿,语气复杂,“…也断了朕最后一点念想。”
苏映雪将药碗轻轻放在案几上,走到他身边,顺着他的目光望向皇陵的方向,夜色中,那里只有一片沉沉的轮廓。“他是个真正的忠臣,也是个…可怜人。或许对他而言,皇陵的清净,才是归宿。”
“归宿?”张辰冷笑一声,带着帝王的冷酷与洞察,“他是把自己变成了一道屏障!挡在朕与那些前朝旧梦、魑魅魍魉之间!也挡在了承业…”他话锋一转,看向苏映雪,“承业今日的表现,你怎么看?”
苏映雪微微蹙眉,想起太子接过权柄时眼中那炽热的光芒。“业儿…他太急切了。‘承业卫’…这名字里,野心昭然。”
“有野心,是好事。”张辰的目光变得深邃锐利,“帝王无野心,如何开疆拓土,守业安邦?朕在他这个年纪,刀口舔血,想的只是活下去,为张家讨个公道!”他话锋再次一转,带着一丝深沉的疲惫和…试探?“映雪,你说,朕今日将‘刀柄’交给他,是对是错?这把刀,太利了。他…握得住吗?会不会…反伤己身?”
苏映雪心头猛地一跳。她看着丈夫眼中那深藏的忧虑,那不仅仅是父亲对儿子的担忧,更是一个开国帝王对权力交接、对继承人性情能力的深刻审视,甚至…是一丝隐晦的忌惮?她下意识地抚上自己手腕的纱布,那下面是为救账册留下的灼痕。
“陛下…”她斟酌着词句,声音轻柔却坚定,“业儿是您的骨血,亦是臣妾看着长大。他或许年少气盛,但心性纯正,对陛下孺慕至深。此‘刃’虽利,只要执刃之人心中装着社稷苍生,而非一己权欲,便不会行差踏错。”她顿了顿,直视着张辰的眼睛,“况且,陛下春秋鼎盛,正是教导、看着他握紧这把刀的最好时机。有您在,何惧刀锋反噬?”
张辰深深地凝视着皇后,目光在她手腕的纱布上停留片刻,又移回她温婉却坚毅的脸上。紧绷的嘴角终于缓和下来,他伸手,轻轻握住了苏映雪那只缠着纱布的手,指腹在纱布上摩挲着,动作竟带着一丝罕见的温柔。
“你说得对。”他长长吐出一口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有朕在。”
就在这时,书房门外传来内侍总管王瑾刻意压低却难掩一丝急切的通禀:
“启禀陛下,太子殿下…殿下他刚出宫,并未回东宫,而是带着新接手的‘承业卫’副指挥使,直奔…直奔天牢去了!”
张辰握着苏映雪的手猛地一紧!苏映雪也瞬间变了脸色。
天牢?那里还关押着陆文渊案最后一批待审的重犯,牵扯着江南错综复杂的利益网!太子带着刚到手、尚未磨合的暗卫利刃,去那里做什么?
张辰眼中刚刚缓和的锐利瞬间重新凝聚,甚至比之前更加冰冷迫人。他松开苏映雪的手,缓缓转过身,面沉如水,目光如鹰隼般刺向紧闭的房门。
“哦?”他的声音听不出喜怒,却让门外的王瑾隔着门板都感到一股寒意,“带着朕刚赐予他的‘承业卫’…去天牢?”
御书房内,烛火猛地跳动了一下,将张辰高大的身影投在墙壁上,如同蓄势待发的猛兽。那柄名为“承业”的利刃刚刚出鞘,执刃的年轻太子,会用它劈开黑暗,还是…率先割伤自己?
夜还很长。皇城深邃的阴影里,仿佛有无数的眼睛,正无声地注视着天牢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