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未至,天地还沉浸在黎明前最浓重的墨色里。邺城外的流民营地,却如同被投入巨石的滚油锅,彻底炸开了!
混乱、哭嚎、嘶吼、咒骂……无数声音汇聚成一片绝望的狂潮,撕破了寂静的秋夜。
陈胜的军令,如同一把冰冷残酷的铡刀,狠狠斩断了十万流民最后一丝虚幻的依存!断尾求生!五万青壮被强行征召、整编、配发着从老弱营里搜刮来的、勉强能用的兵器和骡马。而被舍弃的老弱妇孺,如同被遗弃在岸边的鱼,在绝望和恐惧中疯狂挣扎!
“我的儿!把我的儿还给我!”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妪死死抱住一个被军卒拖走的半大少年,枯瘦的手指几乎要抠进对方粗糙的皮甲里,浑浊的泪水爬满沟壑纵横的脸,“他爹已经死在城下了!我就剩这一个儿了!求求你们!求求你们!”
回应她的是一记凶狠的枪杆横扫!老妪惨叫着滚倒在地,额头瞬间见了血。
“滚开!老东西!大王有令!十六以上,五十以下男丁,皆需应征!”军卒粗暴地吼叫着,如同驱赶牲口,将哭嚎挣扎的少年拖向远处火光摇曳、人马嘶鸣的集合点。
“娘!娘——!”一个五六岁的女童被混乱的人群冲散,跌倒在冰冷的泥地里,放声大哭,小小的身影瞬间被无数慌乱奔逃的脚步淹没。
“囡囡!我的囡囡!”年轻的妇人如同疯了一般在人群中逆流冲撞,头发散乱,脸上满是泥污和泪水,绝望的呼喊被更大的喧嚣吞没。
丢弃的破锅烂碗、散开的破烂包裹、被踩踏的干粮饼子……散落在泥泞的地上。火光映照着一张张惊恐、绝望、麻木的脸。人们像没头的苍蝇,有的试图冲向那支正在集结的、即将南下的“精锐”队伍,哭喊着要跟随亲人;有的则拼命想逃离这片即将被抛弃、注定成为地狱的营地,却不知该往何处去;更多的人瘫坐在地,目光呆滞地望着混乱的天空,仿佛灵魂已被抽离。
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汗味、尿骚味、血腥味,还有……彻底崩溃的绝望气息。
柳致站在营地边缘一处稍高的土坎上,左手依旧被绷带固定在胸前,脸色在跳动的火光映照下显得愈发苍白。他冷眼看着脚下这片人间地狱般的景象,听着那撕心裂肺的哭嚎,如同在听一场遥远而无关的风暴。胸腔的闷痛已经大为缓解,左臂伤口的麻痒感却更加尖锐清晰,仿佛无数细小的虫蚁在血肉深处啃噬、编织。长生体质在高速运转,修复着创伤,也带来巨大的能量消耗。腹中的饥饿感如同苏醒的猛兽,再次开始咆哮。
吴广按着腰刀,脸色铁青地站在柳致身旁,看着眼前的惨状,嘴唇紧抿,腮帮子咬得咯咯作响。他是命令的执行者,也是这场惨剧的制造者之一。石猛则带着一群凶悍的军卒,如同驱赶羊群的恶犬,粗暴地维持着通往集合点的通道,不时发出凶狠的咆哮,将试图冲过来的老弱用枪杆砸开。
“军心……”吴广的声音干涩,带着一种深深的无力感,“如此……恐生大变!”
柳致没有回头,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穿透混乱的人潮,落在远处那支正在迅速集结、装备杂乱却隐隐透出凶悍之气的队伍上。那里,被挑选出来的五万青壮(实际可能不足),在各级凶悍头目的呵斥鞭打下,正乱哄哄地按营排列。火光映照着他们脸上混杂的恐惧、茫然和一丝被点燃的、对掠夺的渴望。
“乱……是必然。”柳致嘶哑的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唯有用……血与火……和……活命的机会……才能……重新凝聚!”
他的话音刚落!
“轰——!”
营地西南角,靠近通往邺城方向的区域,突然爆发出一阵巨大的、如同山崩般的喧哗!火光剧烈摇曳,人影疯狂奔逃!
“胤兵杀出来啦!”
“王离杀出来啦!快跑啊!”
“救命!踩死人啦!”
恐慌如同瘟疫,瞬间点燃了本就处于崩溃边缘的人群!不知是谁先喊了一声,无数绝望的老弱妇孺如同决堤的洪水,本能地朝着远离邺城的方向——也就是柳致他们所在的、正在集结精锐的方向——疯狂涌来!
“拦住他们!拦住!”石猛脸色大变,厉声咆哮!他手下的军卒试图组成人墙,但在数万绝望人潮的冲击下,单薄的人墙如同纸糊一般,瞬间被冲垮!
“别过来!滚开!”军卒们惊恐地挥舞着长矛枪杆,试图阻止。但混乱的人群根本听不见,也停不下!哭喊声、惨叫声、骨头被踩断的脆响瞬间连成一片!无数人被撞倒,被踩踏!火光下,泥泞的地面迅速被染成暗红色!
“列阵!举矛!再靠近者,杀无赦!”吴广目眦欲裂,拔出腰刀,厉声嘶吼!他身边的亲卫队立刻结成紧密的阵型,长矛如林,斜指前方!
然而,恐惧到极点的人群根本无视了这死亡的威胁!他们只看到身后“胤兵”的阴影(或许只是营寨自己疑兵的骚动引发的误会),只看到前方是“大军”所在,是唯一的生路!如同被死亡驱赶的兽群,不顾一切地撞向那冰冷的矛尖!
噗嗤!噗嗤!
利器入肉的声音在哭嚎中显得如此刺耳!冲在最前面的几个人瞬间被长矛贯穿!鲜血飙射!但这惨烈的死亡非但没有阻止人潮,反而引发了更大的恐慌和更疯狂的冲击!人潮如同巨浪,一波接一波地拍打在吴广亲卫队组成的单薄防线上!防线摇摇欲坠!
“顶住!顶……”吴广的吼声被淹没。一个瘦小的身影被后面的人狠狠撞倒,扑向他的脚下!吴广下意识想挥刀,看清那是个满脸泥污、眼神空洞的孩童时,动作猛地一滞!
就在这防线即将彻底崩溃的千钧一发之际!
一道身影如同鬼魅,从土坎上猛地窜下!速度极快,却又带着一种重伤未愈的虚浮踉跄!
是柳致!
他无视了左臂传来的撕裂般剧痛,身形在混乱的人潮缝隙中急速穿插!右手闪电般探出,精准无比地抓住一个正在疯狂推搡人群、口中喊着“踩死他们”的凶悍流民头目的后颈!
“呃!”那流民头目只觉一股巨力传来,脖子几乎要被捏断!他惊恐地回头,正对上柳致那双在火光映照下、冰冷死寂如同深渊的眼眸!
“想活命?”柳致嘶哑的声音如同寒冰摩擦,带着一种直刺灵魂的压迫力,“想活命……就带人……去那边!”他猛地一甩手,将那凶悍的流民头目如同破麻袋般甩向混乱人群冲击最猛烈的侧翼方向!同时,他用尽力气,指向那片被踩踏得最惨烈的区域,厉声喝道:“带人!冲散他们!为大军……开道!开路者……赏粮!入精锐营!”
那流民头目摔在泥地里,惊魂未定,但“赏粮”、“入精锐营”几个字如同魔咒,瞬间点燃了他眼中贪婪的凶光!他本就是亡命之徒,此刻求生的本能和贪婪的欲望压倒了恐惧!
“兄弟们!听见没有!开路!开路有饭吃!能进精锐营!”他猛地跳起来,嘶声力竭地吼叫,挥舞着手中一根削尖的木棍,“跟老子冲!把挡路的都撞开!为大王开路!”
他身边几个同样凶悍的流民立刻响应,如同几头被激怒的野牛,嚎叫着,不顾一切地用身体、用棍棒朝着侧面混乱的人群狠狠撞去、砸去!他们的凶悍感染了附近一些同样绝望却孔武有力的青壮,求生的欲望压倒了混乱的恐惧!
“冲啊!撞开他们!”
“开路!有饭吃!”
一支由亡命徒和绝望青壮组成的、混乱却凶猛的“开路队”,如同烧红的刀子切入凝固的油脂,竟硬生生在侧面疯狂冲击的人群中,撕开了一道血淋淋的口子!将冲击吴广防线的洪流,引偏了方向!
压力骤减!吴广的亲卫队防线终于稳住!他抓住时机,声嘶力竭地大吼:“后撤!让开通道!让他们走!快!向两边散开!让路!”
军卒们立刻执行,长矛阵向两侧分开,让出一条通往营地外的狭窄通道!
被引偏方向的人群洪流,如同找到了泄洪口,疯狂地朝着那条通道涌去!虽然依旧拥挤踩踏,惨叫声不绝于耳,但至少避免了与精锐集结部队的正面冲撞,避免了更大的灾难!
混乱的势头,终于被这血腥而粗暴的方式,强行遏制了一线!
柳致站在泥泞的血泊旁,剧烈地喘息着,左臂的伤口因为刚才的爆发动作,剧痛如同潮水般袭来,绷带下迅速洇开一片刺目的鲜红。冷汗浸透了他的鬓角。刚才那瞬间的爆发和嘶吼,几乎耗尽了他刚刚恢复的一点体力。
吴广冲到他身边,一把扶住他摇晃的身体,眼中充满了后怕和难以言喻的复杂:“柳参赞!你……”
“无妨。”柳致推开吴广的手,强行站直身体,脸色惨白如纸,眼神却依旧冰冷锐利,扫视着逐渐被分流、虽然依旧惨烈但至少方向明确的混乱人潮,“时间……不多了。”
就在这时,一阵低沉雄浑的号角声,如同远古巨兽的咆哮,骤然划破了黎明前混乱的天空!
呜——呜——呜——
三声长号!穿透力极强!瞬间压过了营地的哭嚎和喧嚣!
这是陈胜中军开拔的信号!
土坎下方,那支由五万(实则不足)青壮组成的、装备杂乱却凶气腾腾的南下大军,在各级头目的咆哮鞭策下,终于勉强列成了歪歪扭扭的行军队列。火把的光亮如同蜿蜒的火蛇,开始在黑暗中蠕动。骡马的嘶鸣、兵器的碰撞、粗野的呵斥声交织在一起。
陈胜骑在一匹抢来的、还算雄健的黑马上,出现在中军位置。他一身半新皮甲,腰悬佩刀,虬髯戟张,目光如同火炬,扫过身后混乱的营地,扫过正在艰难开拔的、属于他的“精锐”,最终落在土坎上那个摇摇欲坠、左臂染血的苍白身影上。眼神复杂,有狂野的兴奋,有对未来的野心,也有一丝对柳致刚才那番血腥手段的深深忌惮。
“开拔——!南下——!”陈胜拔出佩刀,刀锋直指南方漆黑的夜空,发出震天的咆哮!
“吼——!”石猛第一个响应,挥舞着开山斧,发出野兽般的嚎叫!紧接着,是各级头目和凶悍军卒的嘶吼,如同群狼啸月!
轰隆隆……
沉重的脚步声、车轮滚动声、骡马嘶鸣声汇成一股沉闷的洪流,开始向南涌动。火把的光亮在黑暗中拉出一条蜿蜒扭曲的血色长龙,将身后那片被遗弃的、充满绝望哭嚎的营地地狱,连同那座沉默的邺城巨兽,一同抛入了逐渐亮起的、灰蒙蒙的黎明之中。
柳致在吴广的搀扶下,走下土坎。一名军卒牵来一匹瘦骨嶙峋的骡子。
他沉默地翻身上骡(动作牵扯伤口,让他闷哼一声)。坐在骡背上,他最后回望了一眼那片正在被晨光勾勒出模糊轮廓的、如同巨大伤疤般的流民营地。哭嚎声依旧隐约可闻,如同地狱传来的挽歌。
阿蛮冰冷的身体,似乎还安静地躺在那辆破旧的板车上,被遗弃在营地的某个角落。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随即被更深的冰冷覆盖。
他转过头,望向南方,那条被血色火把照亮的前路。
乱世的画卷,在他亲手掀起的血色风暴中,彻底铺开。而他,一个从死亡泥沼中爬回人间的长生者,一个身负血仇的兵王,一个刚刚献上屠城毒策的行军参赞,正踏着无数尸骨和绝望的哭嚎,义无反顾地……卷入这滔天洪流。
骡蹄踏在冰冷的泥泞上,发出单调的声响。左臂的伤口在颠簸中传来阵阵撕裂般的痛楚,混合着麻痒的灼热感。身体深处,长生体质如同不知疲倦的熔炉,在痛苦和饥饿中,继续锻造着这具伤痕累累的躯体。
前方的路,只有血与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