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风在野狼谷狭窄的罅隙间被挤压、扭曲,发出凄厉如鬼哭狼嚎的尖啸,比鹰愁涧更甚。这里根本没有路,只有被厚厚积雪勉强覆盖的嶙峋巨石和陡峭斜坡,枯死的灌木枝条如同鬼爪,在狂风中抽打着艰难行进的队伍。每一步都伴随着滑落的碎石和深陷的雪坑。沉重的炮管、炮架部件被拆卸后分装在几辆经过特别加固的备用大车上,用粗麻绳和木架死死固定,再覆盖上粮草麻袋做伪装,但依然压得车轴呻吟不止,挽马口鼻喷着浓重的白气,在驭手拼命的鞭策下才勉强拖动。
李严策马走在队伍最前方,墨龙似乎也感受到了环境的极度险恶,每一步都踏得异常沉稳,喷出的鼻息在严寒中瞬间凝结成霜雾。他锐利的目光如同鹰隼,不断扫视着两侧被冰雪覆盖、仿佛随时会坍塌扑下的高耸岩壁,以及前方被风雪模糊的未知路径。寒风卷起的雪沫如同沙砾,打在脸上生疼。
赵六被两名膀大腰圆的金鳞卫夹在中间,双手被反剪捆死,一根坚韧的皮索勒在他的脖颈上,另一端牢牢攥在一名金鳞卫手中。只要他稍有异动,瞬间就能让他窒息毙命。他浑身抖得如同秋风中的落叶,脸色比地上的雪还要白,眼神涣散,嘴唇冻得乌紫,却不是因为寒冷,而是深入骨髓的恐惧。他时不时地偷瞄一眼两侧的山崖,每一次眼神的飘忽都带着无法掩饰的惊慌。
“赵六!”李严冰冷的声音穿透风雪的呼啸,如同冰锥刺入赵六的耳膜,“你最好祈祷这条路能通,而且没有‘意外’。若有半点差池,本官会让你后悔来到这世上。看清楚,是这条路吗?”
“是…是是是!大人!”赵六一个激灵,忙不迭地点头,声音带着哭腔,“穿过前面…那个像狼头的石崖…拐过去…再…再往下…就能绕过鹰愁涧最险的一段…接上…接上官道支线…小的…小的不敢撒谎!不敢啊!”他努力地指着前方风雪中隐约可见的一块突出、形似狰狞狼首的巨大岩石。
王启年紧紧跟在装载着最核心炮管部件的大车旁,几乎贴在车轮上,耳朵竖起,捕捉着轮毂转动与岩石摩擦的每一声细微异响,手指不时飞快地拂过固定部件的绳索和木楔,检查是否松动。他的脸被冻得通红,眉毛胡须上都挂满了冰晶,但眼神却亮得惊人,充满了对“雷吼”的守护意志。几个格物院的匠人学徒同样紧张地护在各自负责的车旁,用身体挡住侧面吹来的风雪,防止积雪覆盖车辙,影响判断。
“大人,此处山势太陡,积雪太厚!炮管太重,车辙压得太深,万一引发雪崩…”王启年看着前方陡峭的斜坡和上方悬垂的巨大雪檐,声音充满了忧虑。
李严抬头望向那如同巨大白色獠牙悬在头顶的雪檐,又看了看在深雪中艰难跋涉、车辙深陷的队伍,心中警兆陡升。野狼谷的凶险,丝毫不亚于鹰愁涧的天堑,甚至因其隐蔽和不可预测性,更加致命。
“传令!所有人!动作放轻!噤声!解开挽马嘴套,避免嘶鸣!加速通过前方狼头崖!”李严果断下令,声音低沉却清晰传遍整支队伍。他握紧了腰间的刀柄,一股冰冷的杀意弥漫开来。
队伍瞬间变得更加沉寂,只有沉重的喘息声、车轮碾压积雪的嘎吱声、以及挽马粗重的鼻息。每个人都绷紧了神经,小心翼翼地控制着自己的动作和呼吸,如同行走在薄冰之上。负责推车和护卫的金鳞卫们更是肌肉贲张,眼神警惕地扫视着上方。
就在队伍刚刚绕过那块狰狞的狼头巨岩,进入一个相对狭窄、两侧岩壁如刀削斧劈般的隘口时——
一直瑟缩发抖、眼神飘忽的赵六,在无人注意的瞬间,借着踉跄摔倒的动作,右手极其隐蔽地在旁边一块尖锐的岩石棱角上猛地一蹭!
“啊!”他发出一声短促的痛呼。
押解他的金鳞卫立刻警觉,勒紧了皮索:“找死?!”
“没…没!滑…滑了一下…手…手蹭破了…”赵六痛得龇牙咧嘴,举起被岩石割破、正渗出鲜血的右手,满脸惊恐和委屈。
金鳞卫检查了一下,确实是蹭破皮的外伤,冷哼一声,粗暴地将他拽起:“快走!再耍花样,拧断你脖子!”
没有人注意到,赵六那沾着鲜血的手指,在起身时,极其迅速地在旁边一块半人高的、被积雪覆盖了大半的岩石上,用力抹了一下!一抹刺眼的猩红,如同一个诡谲的标记,留在了洁白的雪面上!他做完这一切,立刻低下头,身体抖得更厉害了,眼中却闪过一丝混杂着绝望和疯狂的异光。
**轰隆隆——!!!**
几乎是赵六做完标记的下一秒,一阵沉闷至极、仿佛来自大地深处的恐怖轰鸣,猛地从众人头顶上方炸响!那声音初始低沉,却带着摧毁一切的威势,瞬间压过了狂风的呼啸!
“雪崩!!”李严瞳孔骤然收缩成针尖,厉声嘶吼,声震山谷!“弃车!找掩体!贴紧石壁!!”
墨龙更是发出了前所未有的、充满极度预警的凄厉长嘶,前蹄疯狂刨地!
晚了!
只见隘口上方,那巨大悬垂的雪檐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巨手狠狠撕裂、推倒!亿万吨的积雪混合着冰块、碎石,形成了一道遮天蔽日的、咆哮翻滚的白色死亡洪流!它以一种无可阻挡、摧毁万物的姿态,裹挟着雷霆万钧之势,朝着狭窄谷底中如同蝼蚁般渺小的队伍,轰然倾泻而下!天地在这一刻失去了颜色,只剩下毁灭的纯白和震耳欲聋的轰鸣!
“保护炮管!!”王启年目眦欲裂,发出野兽般的咆哮,竟然不是躲闪,而是张开双臂,不顾一切地扑向装载着核心炮管部件的大车!几个年轻的格物院学徒也被老师这舍生忘死的举动感染,红着眼跟着扑了上去,试图用自己单薄的血肉之躯去抵挡那灭世般的雪浪!
“大人小心!”李严身边的几名亲卫金鳞卫反应快如闪电,在李严嘶吼出声的刹那,已经如同最坚固的盾牌,猛地将他从墨龙背上扑下,死死压在身下,同时用身体和臂膀构筑起一道人墙,将他护在中间!
轰——!!!
白色的死亡洪流瞬间吞噬了一切!
世界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只剩下沉闷的、令人窒息的碾压声和骨骼碎裂的可怕脆响!几辆装载着沉重部件的大车如同玩具般被轻易掀翻、撕裂、掩埋!挽马发出濒死的惨嘶,瞬间消失在雪浪之中。扑在炮车上的王启年和学徒们如同被巨锤击中,身影瞬间被狂暴的雪流吞没!护在李严身上的金鳞卫,最外围的两人身体猛地一震,口中鲜血狂喷,整个人如同破麻袋般被冲飞出去,砸在后面的岩壁上,筋骨寸断!压在李严身上的亲卫队长也发出一声闷哼,背上承受了千钧重压,嘴角溢血,却依旧死死咬牙撑住!
李严被压在下方,口鼻瞬间被冰冷的雪沫灌满,巨大的冲击力让他眼前发黑,五脏六腑仿佛都移了位。但他能清晰地感受到护主自己的躯体在剧烈颤抖,能听到骨骼不堪重负的呻吟,能闻到浓烈的血腥味在冰冷的空气中弥漫开来!金鳞卫用生命筑起的壁垒!
雪崩来得快,去得也快,但留下的是一片狼藉的地狱景象。
隘口被厚厚的、混杂着碎石断木和马匹残骸的积雪填塞了大半。十几名民夫和数名金鳞卫、格物院匠人彻底消失,被深埋雪下,再无生机。剩下的民夫们大多带伤,惊恐地瘫软在雪堆里,发出痛苦的呻吟和劫后余生的哭泣。几辆大车倾覆,车体严重变形,覆盖的伪装物散落一地,露出了下面包裹着油布的关键部件轮廓。王启年半个身子被埋在雪里,额角血流如注,被两名幸存的学徒拼命拖拽出来,他挣扎着爬向最近的一辆装载炮架的大车,不顾伤痛地检查着,发出嘶哑的呼喊:“快!快看看炮管!炮管怎么样了?!”
李严被亲卫队长从雪堆里拉出来,墨龙在不远处刨开积雪,发出焦急的嘶鸣。他甩掉头上的雪,顾不上满身狼狈,目光如电扫过现场——损失惨重!尤其是人员!但更让他心往下沉的是,那辆装载着最长、最重炮管部件的大车,此刻被厚厚的雪埋得只剩一角!而护在炮车旁的王启年等人,显然付出了血的代价才保住了其他几车。
“救人!清点损失!警戒!”李严的声音因为呛了雪沫而嘶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铁血。幸存的、还能行动的金鳞卫立刻行动起来,一部分拼命挖掘被埋的同伴和炮车,一部分则强忍伤痛,刀剑出鞘,警惕地指向两侧高崖。
就在这时!
“杀——!!” “夺下炮车!!”
两侧陡峭、被雪崩冲刷后反而露出更多嶙峋岩石的崖壁上,毫无征兆地爆发出震天的喊杀声!数十个身着白色伪装服、与雪地几乎融为一体的身影,如同鬼魅般从岩石缝隙、雪堆后跃出!他们行动迅捷如猿猴,手中赫然端着军中制式的劲弩和短火铳!冰冷的箭头和黑洞洞的铳口,居高临下,瞬间锁定了谷底混乱的队伍!
“果然有埋伏!”李严心中那根弦绷到了极致,瞬间明白了赵六的“带路”根本就是一个精心策划的陷阱!野狼谷,同样是靖王为他们准备的坟场!雪崩并非天灾,而是人为诱发,目的是制造混乱,消耗力量,为这最后的致命一击铺路!
咻咻咻——!
砰砰砰——!
弩箭撕裂空气的尖啸和火铳沉闷的爆响几乎同时响起!密集的箭雨和灼热的铅弹如同死神的镰刀,从两个方向朝着谷底倾泻而下!目标极其明确——那些暴露了轮廓的炮车部件,以及正在组织抵抗的金鳞卫!
“举盾!护炮!!”李严厉吼,手中长刀瞬间出鞘,一道雪亮的刀光匹练般斩出,将射向自己面门的数支弩箭磕飞!
“结阵!!”幸存的亲卫队长满嘴是血,声嘶力竭地大吼。训练有素的金鳞卫精锐在最初的打击下虽有伤亡,但反应极快!圆形的小型防御阵型瞬间在几辆关键炮车周围结成!巨大的包铁木盾(专门为应对可能的远程袭击准备)被举起,发出沉闷的撞击声,弩箭钉在盾牌上笃笃作响,火铳铅弹打得盾面木屑纷飞!
“啊——!”一名正在奋力挖掘炮管大车的金鳞卫被侧面射来的弩箭贯穿了脖颈,鲜血喷溅在洁白的雪地上,触目惊心。一个刚把同伴从雪里拉出来的民夫,被流弹击中胸口,哼都没哼一声就倒了下去。
“我的腿!”一名格物院学徒抱着被铅弹打穿的大腿,倒在雪地里惨嚎。
王启年眼睛血红,不顾头顶呼啸的箭矢和铅弹,连滚爬爬地扑到那辆被雪半埋的炮管大车旁,发疯似的用双手扒拉着积雪,嘶吼道:“不能毁了!不能毁了!这是雁回关的希望!是陛下的重器!” 两名学徒也咬着牙,顶着盾牌扑过来帮忙。
“赵六!狗贼!”李严的目光瞬间锁定了混乱中,那个被皮索勒着脖子、却因雪崩和突袭导致押解他的金鳞卫一时分神而滚到一边的身影!只见赵六脸上不再是恐惧,而是一种扭曲的、得逞般的狞笑,正手脚并用地朝着崖壁上一个不起眼的裂缝拼命爬去!那里显然是伏兵预留的逃生通道!
“死!”李严杀机暴涌!他脚尖猛地一点地面,身形如鬼魅般掠过混乱的战场,手中长刀化作一道追魂夺命的寒光,直取赵六背心!速度之快,超越了人类极限!
赵六似乎感觉到了背后刺骨的杀意,惊恐地回头,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绝望。
噗嗤!
刀锋毫无阻碍地穿透棉衣、皮肉、骨骼!透胸而出!带着一摊滚烫的鲜血,将赵六死死钉在了冰冷的岩壁上!他身体剧烈地抽搐着,口中涌出大量血沫,眼中的疯狂和得逞瞬间被无边的痛苦和恐惧取代。
“呃…嗬…玄…玄鸟…大…大人…会…”他喉咙里发出破风箱般的声音,怨毒地盯着近在咫尺的李严,似乎想说什么。
李严手腕猛地一拧!
“呃啊——!”赵六发出一声凄厉到变形的惨嚎,身体如同被抽掉了骨头般彻底软了下去,眼神迅速涣散,只剩下凝固的惊恐和难以置信。至死,他都没想通,李严是如何在如此混乱中精准锁定并瞬间击杀他的。
与此同时,鹰愁涧方向!
轰隆隆——!!!
一声远比野狼谷雪崩更加沉闷、更加惊天动地的巨响,猛地传来!大地都为之震颤!即使隔着重重山峦,李严等人也清晰地感受到了脚下传来的剧烈波动!紧接着,是如同山崩地裂般的、持续不断的轰鸣和岩石滚落的巨响!整个鹰愁涧方向,腾起一股巨大的、夹杂着雪尘和黑烟的蘑菇云!
张猛!他动手了!或者说,他被迫动手了!那假炮车,连同鹰愁涧的伏兵和预设的火药,恐怕已在一声巨响中,化为了齑粉,坠入了无底深渊!
这声巨响,如同一个信号,让野狼谷的伏兵攻势为之一滞。他们显然也接收到了某种指令或判断。
“撤!”崖壁上,一个首领模样的白衣人当机立断,发出尖锐的呼哨!残余的伏兵毫不恋战,如同退潮般迅速借助绳索和钩爪,朝着崖顶撤退,动作干净利落,显然是精锐死士。
“想走?!”李严眼中寒光爆射,杀意未消!他猛地拔出血淋淋的长刀,指向崖顶,“火铳手!给我打掉那几个拽绳子的!”他虽知留下这些死士希望渺茫,但必须最大程度杀伤!
几名装备了轻型火绳短铳的金鳞卫立刻半跪举铳,对着正在快速攀爬的身影扣动扳机!
砰砰砰!
硝烟弥漫。几声短促的惨叫传来,两个爬到一半的身影如同断线的木偶般坠落下来,重重砸在谷底的积雪和乱石中,抽搐几下便不动了。但更多的人影已经消失在崖顶的风雪之中。
战斗,在突如其来的爆发后,又骤然结束。留下的是满目疮痍的雪谷,浓烈的血腥味,伤者的哀嚎,以及死一般的沉寂。
李严拄着刀,剧烈地喘息着,冰冷的空气吸入肺腑,如同刀割。他环顾四周:牺牲的金鳞卫遗体被同伴从雪中或血泊里抬出,整齐地排放在一旁,脸上凝固着战斗的坚毅;幸存的战士大多带伤,默默地包扎伤口,收敛袍泽的遗物;民夫们死伤最重,幸存者眼神呆滞,充满了劫后余生的茫然和深沉的恐惧;王启年在学徒的搀扶下,终于将那根至关重要的炮管从雪堆里挖了出来,正用颤抖的手抚摸着冰冷的金属管壁,检查着是否有损伤,老泪纵横,不知是痛的还是心疼的。
“大人!鹰愁涧那边…”亲卫队长捂着胸口,艰难地走到李严身边,脸上带着忧色。
李严望着鹰愁涧方向那尚未完全散去的烟尘,又低头看了看自己染血的刀锋和赵六那死不瞑目的尸体,最后目光落在王启年守护的那根黝黑炮管上。京城七日后子时的“地龙翻身”如同催命的符咒在脑海中炸响。时间!他需要时间!但每一步,都踏在靖王精心铺设的尸骨荆棘路上!
“清点伤亡,抢救部件,重伤员留下等待接应!其余人…”李严的声音沙哑,却带着钢铁般的意志,穿透了悲伤和寒风,“带上我们能带走的一切!立刻出发!必须在明日黎明前,绕过鹰愁涧,踏上通往雁回关的官道!”
风雪依旧,野狼谷的哀嚎渐渐被抛在身后。队伍拖着沉重的步伐和更沉重的伤亡,再次踏上征途。每个人身上都带着伤,心中都刻着痛与恨,但望向那被严密守护的炮车部件时,眼中燃烧的,是更加决绝的火焰。鹰愁涧的爆炸,是牺牲,也是掩护。而真正的“雷吼”,虽伤痕累累,其魂犹在,其锋,正指向那烽火连天的北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