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
像是有人用一柄生锈的凿子,在头骨深处野蛮地钻探,每一次转动,都伴随着神经末梢被撕裂的尖锐鸣响。
苏晴的意识,就是被这股不容拒绝的剧痛,从一片混沌的黑暗中硬生生拖拽出来的。她想呻吟,喉咙里却像被灌满了滚烫的沙砾,只能发出模糊而破碎的气音。眼皮重若千斤,无论她如何努力,都无法挣开那粘稠的黑暗,仿佛有无形的手,死死地捂住了她的眼睛。
发生了什么?
她的记忆,还停留在国家博物馆恒温恒湿的地下文物修复室里。导师温和的声音,空气净化器低沉的嗡鸣,以及指尖触碰到那枚新出土的、据信是明代皇室之物的龙凤古玉时,那冰凉滑润的奇异触感……
然后,便是那股突如其来的、仿佛能将灵魂都烧成灰烬的强烈电击感。
难道是文物上附着的千年静电?还是说,修复室的线路老化,发生了漏电事故?
她是一个历史系研究生,不是物理学家。她只知道,在那一刻,整个世界都消失了。
\"哭哭哭,就知道哭!一个养不熟的贱婢,冲撞了夫人,打死都活该!\"
一道粗鄙而狠毒的男人声音,像鞭子一样抽打在她的耳膜上,带着毫不掩饰的厌恶与不耐烦。
紧接着,是一个少女凄楚的、带着哭腔的哀求,声音虽然不大,却透着一股不顾一切的绝望。
\"王管家,求求您,饶了小环吧!小姐她真的不是故意的,她只是……只是想去求夫人给病重的老夫人请个大夫啊!求求您了!\"
\"闭嘴!再敢多说一句,连你这个贱蹄子一块儿打!还愣着干什么,赶紧把她拖出去,别让她在这里碍夫人的眼!\"
这是……在演戏吗?
苏晴的思维陷入了更深的混乱。这些对话,充满了陈腐而狗血的封建气息,听起来像是劣质古装剧里的台词。可那声音的质感,那份发自内心的恶意与悲怆,又是如此的真实不虚。
就在她困惑之际,那股盘踞在脑海中的剧痛,忽然演变成了更为狂暴的洪流。无数不属于她的记忆碎片,如同一部被加速了千百倍的默片,挟裹着海啸般的声光与情感,蛮横地冲进了她的脑海!
一个叫苏月卿的女孩,短暂而卑微的一生。
她是京城礼部侍郎苏振言的庶女,生母是一名来自南疆的舞姬,难产而死,只留给了她这一个不光彩的出身和一个同样卑微的名字。
父亲苏振言视她为人生污点,嫡母刘氏将她看作眼中钉,肉中刺。府中下人见风使舵,克扣她的吃穿用度,早已是家常便饭。
她就像这偌大苏府里一株见不得光的野草,在夹缝中沉默而坚韧地活着。
唯一的阳光,是那个从小陪着她一起长大,会把自己的月例银子偷偷省下来给她买点心的丫鬟,小环。
记忆的画面飞速闪过:嫡母刘氏那张涂满脂粉的脸上,挂着假惺惺的笑容,嘴里却说着最刻薄的话;嫡姐苏月华穿着华美的衣裳,用鄙夷的眼神看着她,仿佛在看一只令人作呕的虫子;还有父亲苏振言,那个名义上的父亲,永远都是一副冷漠疏离、视若无睹的表情。
最新的记忆,定格在昨天。
天降大雪,府中老夫人,唯一一个偶尔会庇护她的长辈,突然病倒了。可嫡母刘氏却以\"年关将至,开销紧张\"为由,拒绝为老夫人请医问药。
原主苏月卿又急又怕,鼓起此生最大的勇气,跑到正院,跪在雪地里,向嫡母磕头哀求。
换来的,却是嫡母刘氏一句冰冷的\"冲撞长辈,惊扰病人\",以及长达两个时辰的雪中罚跪。
年仅十五岁的少女,本就体弱多病,又穿着单薄的衣裳,哪里经得住这般折腾。回到那间四面漏风的柴房后,她便一头栽倒,高烧不退。
最后,在那无边的寒冷与黑暗中,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而此刻,正在外面苦苦哀求的,正是忠心护主的小环。因为替自家小姐求情,她也被定了个\"以下犯上\"的罪名,要被拉出去受杖刑!
\"不……不要……\"
一股源自灵魂深处的愤怒、不甘与恐慌,如同火山般轰然爆发。这情感如此浓烈,既属于那个已经死去的苏月卿,也属于此刻感同身身受的苏晴。
她不能让那个女孩为了保护自己而受到伤害!
\"小环!\"
苏晴猛地睁开了眼睛,用尽全身的力气,从那张冰冷坚硬的木板床上挣扎着坐了起来。这一声嘶哑的呐喊,仿佛是从胸腔里撕扯出来的。
嘈杂的房间,瞬间死寂。
那个正准备拖走小环的家丁僵住了身子,惊愕地回过头。而趴在地上,额头已经磕出一片青紫血痕的小环,更是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泪水混合着灰尘糊了满脸。
\"小……小姐?您……您醒了?\"
苏月卿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融合记忆带来的后遗症让她头痛欲裂,眼前阵阵发黑。但她顾不上了,她用那双因高烧而显得异常明亮的眼睛,死死地盯住了那个满脸横肉、一脸晦气的王管家。
她扶着粗糙的床沿,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身体的每一个细胞都在叫嚣着虚弱,但她的眼神却异常坚定,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
\"住手。\"
\"谁敢动我的人,我……就一头撞死在这里!\"
她很清楚,以\"苏月卿\"这个身份,讲道理、摆身份、求饶,都毫无用处。在这个人命如草芥的地方,她唯一能拿来做赌注的,只有这条刚失而复得的、卑微却又无比宝贵的命!
果然,王管家被她这副不要命的架势给震住了。
一个不受宠的庶女,死了也就死了,夫人最多就是不痛不痒地骂几句。可如果这个庶女是因为下人要责罚她的丫鬟,就\"以死明志\",血溅当场……这事要是传了出去,性质可就全变了!到时候,外面那些御史言官会怎么议论苏府?会怎么弹劾老爷治家不严,苛待子女?
他一个小小的管家,可担不起这个责任!
王管家脸上的横肉抽搐了几下,眼中的凶光渐渐被惊疑和忌惮所取代。
苏月卿抓住这稍纵即逝的机会,拖着虚弱的身子,一步一步地挪到小环身边,将那个瑟瑟发抖的瘦弱女孩,紧紧地护在了自己身后。
她抬起头,环视着这间堪称家徒四壁的柴房,感受着空气中那股潮湿的霉味,看着眼前众人那或惊愕、或鄙夷、或幸灾乐祸的嘴脸,再回想着脑海中那些被欺凌、被无视、被践踏的屈辱记忆。
直到这一刻,她才被迫接受了这个荒诞而残酷的现实。
她,苏晴,一个在红旗下长大,信奉科学与平等的二十一世纪新女性,真的死了。
然后,以一种最离奇的方式,活在了这个叫苏月卿的、十五岁的古代少女身上。
活在了这个等级森严、人命如纸的鬼地方。
没有亲人,没有朋友,只有一个生死与共却自身难保的小丫鬟。
前路,是嫡母与长姐的虎视眈眈;未来,是风雨飘摇的未知命运。
苏月卿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冰冷而污浊的空气,再睁开时,眼中所有的恐惧、迷茫与脆弱,都已被她强行压入了心底最深处。
她知道,那个天真乐观、相信世界充满美好的苏晴,已经永远地留在了那个有着网络、咖啡和博物馆的二十一世纪。
从现在起,她必须,也只能是——苏月卿。
一个要在这吃人的世界里,用尽全部的智慧与勇气,拼尽所有的力量与手段,挣扎着活下去的,苏月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