诏狱的潮气混着铁锈味涌进鼻腔时,苏婉儿的指尖在袖中轻轻蜷起。
她望着地牢最深处那道铁栏后缩成一团的身影——陈礼往日束得整齐的发髻散了半边,湖蓝衫子浸透了水,正滴滴答答往青石板上淌。
“陈公子这是何苦?”她扶着狱卒递来的烛台,火光在铁栏上投下蛛网似的阴影,“你昨夜在御书房阶下说‘鬼迷心窍’,可鬼迷心窍的人,怎会把松风斋的墨汁藏在鞋底?”
陈礼猛地抬头,眼白里血丝盘成网:“你、你怎么知道松风斋?”
“你以为松烟墨掺松脂是独门秘方?”苏婉儿将烛台往前送了送,火光映得陈礼脸上青一块紫一块,“松风斋的账房先生说,上月十五你买了三匣墨,偏挑那掺得最浓的。”她顿了顿,“而那些密信上的墨迹,恰好和你鞋底蹭的一样。”
陈礼突然笑了,笑声像刮过铁栏的风:“郡主聪明,可聪明的人最容易死得快。”他往前爬了两步,铁链哗啦作响,“你查刘大人旧宅又如何?查安昌侯的门客又如何?”他的指甲抠进石缝里,“真正要你命的,是——”
“够了。”狱卒的铁棍重重敲在栏上,惊得陈礼猛地闭了嘴。
苏婉儿后退半步,见他喉结动了动,最终只吐出一句含混的“棋子”,便瘫在草席上再不开口。
出诏狱时,暮色正漫过宫墙。
苏婉儿攥着袖中宗人府的腰牌,对跟在身后的小梅道:“去宗人府,查陈礼的旧卷宗。”
宗人府的典籍库比诏狱更冷。
老典吏举着铜灯在前头引路,木架上的卷宗积着薄灰,偶尔有老鼠窜过,带落几页泛黄的纸。
苏婉儿翻到陈礼的户籍册时,烛火忽的一跳——在“往来记录”那栏,用朱笔点着一行小字:“康熙三十七年春至秋,每月三、六、九辰时出入兵部尚书刘正明旧宅。”
“刘大人不是前年就致仕回江南了?”小梅凑过来看,“他旧宅在城西,早空了半年。”
苏婉儿的指尖停在“每月三、六、九”上。
那是粮道衙门放粮的日子,也是京郊粮仓盘库的日子。
她想起陈礼密信里那些兵部员外郎的名字,喉间泛起冷意——刘正明虽退,旧部还在兵部当差。
第二日卯时,苏婉儿换了身青布裙,跟着小梅混进西市的“福来米行”。
李掌柜正站在柜台后拨算盘,见她俩进来,堆起笑:“两位娘子要买米?新到的白粳米,四两银子一石——”
“李掌柜记错了。”苏婉儿摸出块碎银拍在柜上,“上月十五,你卖给陈公子的糙米,是五两一石。”她盯着李掌柜骤变的脸色,“账本上记的是‘给陈爷备的军粮’,可军粮的价,该是官价三两五。”
李掌柜的算盘珠子“啪”地掉了两颗。
他往门口瞟了一眼,压低声音:“郡主饶命!小的也是被安昌侯府的周管事逼的……”他哆哆嗦嗦从柜台底下抽出本黑皮账,“每月十五,周管事拿陈公子的帖子来,要多少米记多少,银子直接打到城外庄子——”
苏婉儿翻开账本,第二页夹着张褪色的拜帖,落款是“安昌侯府内院”。
她合上账本时,指腹擦过封皮上的暗纹——和陈礼密信上的压痕一模一样。
三日后的早朝,太和殿的蟠龙柱下站满了官员。
苏婉儿捧着奏疏上前,声如清玉:“启禀陛下,京畿粮仓近年亏空,皆因粮价虚高、验收不严。臣女提议,由户部、兵部各派两人,每月初三共同验粮,粮价按官价公示——”
“胡闹!”王大人的朝珠撞在玉带上,“验粮是户部的事,哪轮得到女子指手画脚?”
赵侍郎扯了扯他的袖子,欲言又止。
赵顼端坐在龙椅上,目光扫过殿下,最后落在苏婉儿身上:“王卿且住。”他敲了敲御案,“婉儿既有此议,不妨说说如何执行。”
苏婉儿抬头,看见殿外掠过一只灰鸽。
她知道,这提议触到了某些人的痛处——那些靠虚抬粮价中饱私囊的,那些用陈礼的密信拿捏官员的,此刻正盯着金銮殿的飞檐。
果然,第二日未时,监察御史张大人的弹劾折子便递到了御书房。
赵顼翻着折子,嘴角勾出半分笑:“说你越权干政,扰乱朝纲。”他将折子推给苏婉儿,“你且自辩。”
苏婉儿接过折子,指尖扫过“惑主”二字。
她想起昨夜在暗室里,小梅捧着盏油灯,看她一笔一画誊抄“陈礼供词”——那是她让诏狱的狱卒“不小心”落在陈礼草席下的,供词里写着“受安昌侯府周管事指使”。
“陛下。”她将折子轻轻放回案上,“臣女自辩的凭据,明日早朝便能呈上来。”
赵顼望着她眼里的光,忽然笑了:“朕信你。”
殿外的夕阳正落在她腰间的玉昭郡主玉佩上,泛起温润的光。
苏婉儿摸着袖中那份还带着墨香的“供词副本”,听见殿角的铜铃被风卷起,清脆的响声里,仿佛能听见某些人即将碎裂的算盘。
第三日早朝的铜钟声方歇,苏婉儿便捧着青竹封套的供词副本站到了丹墀之下。
她能听见身后王大人重重的鼻息,像闷在瓮里的雷——这老头昨日还拍着朝珠骂她越权,此刻却因供词上“安昌侯府”四字,喉结在补服下滚了又滚。
“启禀陛下,此乃陈礼在诏狱亲笔所书。”苏婉儿展开封套时,指尖在竹篾上轻轻一叩,封泥应声而裂。
泛黄的纸页展开瞬间,殿中响起抽气声——最上头一行小楷赫然写着“受安昌侯府周管事指使,联合户部员外郎张铭、兵部主事李同虚报粮价”,后面还缀着七八个红笔圈起的名字,皆是近年在粮务上活跃的老臣心腹。
王大人的朝笏“当啷”砸在玉阶上。
他踉跄两步,白须被气浪掀得翘起:“这、这分明是栽赃!陈礼那泼皮的话如何作数?”可话音未落,他的目光扫过“张铭”二字时突然顿住——张铭正是他最器重的门生,上月还替他送过两坛女儿红。
赵顼斜倚龙椅,拇指摩挲着供词边缘的折痕。
他抬眼时,殿外的日光恰好穿过云隙,将金漆蟠龙照得活了似的:“王卿可知,朕昨日派内厂查了城西刘正明旧宅?”他将供词往案上一按,“地窖里堆着三十箱账本,记的全是‘周管事’名下的粮款往来。”
王大人的脸由红转白。
他张了张嘴,最终只憋出句“此案确需从长计议”,便攥着朝笏退到了班列末尾。
赵顼的目光掠过殿中发白的几员老臣,忽然笑了:“既然如此,朕便新设‘粮务监察司’。”他的声音像淬了冰的玉,“着赵侍郎为司正,玉昭郡主为顾问,直接对朕负责。每月初三验粮,粮价官定,违者——”他指尖重重划过御案,“按贪墨论,株连九族。”
殿中响起此起彼伏的抽气声。
赵侍郎的官靴在金砖上蹭出半道白印,他慌忙叩首:“臣必不负圣恩!”而那几个被供词点到名的官员,此刻连头都不敢抬,冷汗顺着脖颈渗进朝服里。
退朝时,苏婉儿落在最后。
她望着王大人佝偻着背往殿外走,袖口还沾着朝笏砸地时的金粉——这老头从前总说“女子不可干政”,如今倒比谁都怕沾上官非。
小梅捧着披风迎上来,轻声道:“郡主,陛下传话,晚膳后去御花园。”
月亮爬上东墙时,苏婉儿踩着满地银霜进了御花园。
赵顼正立在漱玉亭边,龙纹暗绣的常服被夜风吹得猎猎作响。
他转身时,腰间的玄玉牌撞出清响:“今日早朝,你那供词里的名字,倒有一半是朕想动却动不得的。”
苏婉儿垂眸轻笑,袖中还留着伪造供词时的墨香——陈礼的笔迹是她对着诏狱卷宗练了三夜才仿成的,那些名字更是挑了与安昌侯走得最近的。
“陛下圣明,臣妾不过是替陈礼补了几句‘真心话’。”她抬头时,月光正好漫过眉梢,“只是安昌侯...他在军中经营二十年,怕是不会轻易认栽。”
赵顼伸手替她理了理被风吹乱的鬓发,指腹擦过她耳后的朱砂痣:“朕等的就是他动。”他望着远处宫墙下晃动的黑影,声音忽然低了些,“方才朕让小德子去库房取玉盏,撞见安昌侯府的马车从角门出去——你说,他们会不会急着去‘串供’?”
苏婉儿顺着他的目光望去。
宫墙下的槐树影里,确实有团深青色的衣角闪过,像片被风卷走的乌云。
她忽然想起陈礼在诏狱里那句“真正要你命的”,喉间泛起一丝冷意——看来,那藏在棋盘后的执棋人,终于要掀桌子了。
“起风了。”赵顼将自己的大氅披在她肩上,目光却仍锁着那团黑影。
御河的水在脚边哗啦作响,远处钟鼓楼传来三更梆子声,混着不知何处传来的鸦鸣,像根细针,轻轻挑开了夜的帷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