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砰——!”
府门闭合的巨响声,如同一个信号。福顺最后一丝顾忌也被关在了门外。
他猛地转回身,眼中翻腾着一种残忍光芒。
他不再需要任何掩饰和顾忌。
在国公府这高高的院墙之内,他就是此刻唯一的主宰。
他一把从旁边呆若木鸡的小厮手中,劈手夺过一根用来插门杠的枣木短棒,那棒子足有小儿手臂粗,沉甸甸的。
嘎子被两个家丁死死摁跪在冰冷的青砖地面上。他惊恐地瞪大了眼睛,看着福顺提着短棒一步步逼近,棒头上的寒意直钻心窝。
他似乎想求饶,想挣扎,喉咙却像被什么东西堵死,只能发出“嗬嗬”的绝望气流。
福顺一步上前,没有任何废话,手臂抡足了力气,裹挟着全身怨气,朝着嘎子的后背狠狠砸下!
“啊——!!!”
一声凄厉的惨叫声猛地爆发出来,带着骨头断裂的脆响,在国公府前院封闭的空间里回荡。
这声惨叫,如同一根针,瞬间穿透空气,也穿透了那扇厚重的大门,刺入门外寒风中几乎只剩下最后一丝游丝般气息的老妇人耳中。
老妇人浑浊黯淡的眼珠猛地一颤。
“嘎子——!!”
一声惨嚎从老妇人胸腔深处炸裂开来。
她那双早已被冻得僵直麻木的手,猛地爆发出惊人的力量,猛地支撑了起来!
她的儿子!在里面!在被打!要死了!
她喉咙里发出如同破风箱般急促漏气的声响,混杂着口水和血沫。
双腿已经完全不能动弹,如同两条沉重的枯木拖在身后。
她不再看自己这残废的身体一眼,所有的意志力都化作了向前爬行的唯一动力!
“嘎子……我的儿……”
身体沉重地向前艰难拖动。
一步!再一步!
她用尽全身力气向前爬!脑子里只有那扇门!只有门内儿子那撕心裂肺的惨叫声!
“住手……求求你们……”她喉咙里艰难地挤出破碎的字眼,混合着浓重的泣音,早已被门内越来越密集响起的“砰砰”闷响,以及嘎子那持续不断的惨嚎所彻底淹没。
爬!爬过去!
一个看守侧门的护院站在廊下,远远看到了这个如同恶鬼般蠕动的身影。
护院的眼神闪了一下,目眼中有一丝极其细微的不忍,随即迅速被麻木取代。
他飞快地扭过头去,转身默默走了两步,背对着大门方向,不再多看一眼。
守卫是他的职责,其他的,不归他管。
绝望从四面八方渗透进她残破的骨头缝里,比冬夜的风更刺骨!
门内嘎子的惨嚎不知何时变得模糊,似乎在远离,又似乎更加痛苦!
他是不是快被活活打死了?
终于,她爬到了那两扇紧闭的国公府大门口。
“咚咚咚!”
她抬起唯一能勉强活动的手臂,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握成拳头,疯狂地捶打着门!
“开开门……开开门啊……求求你们!别打我儿……行行好……放我儿出来……我儿他是好人……俺们错了啊……”
无人回应。里面的殴打声似乎变得遥远模糊了,是停止了?
还是她儿子的声音没有了?
没有了……
没有了儿子,这条破烂的命,留着还有什么用?活在这公府威权之下,这吃人的世道里,等着被像碾死蚂蚁一样碾死吗?
她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瞪着眼前这扇门!
泪水混合着额头撞击门板留下的血污蜿蜒流下。
够了……够了!
砰!!!
一声比方才响亮十倍的头颅撞击门板的闷响,猛然炸开。
门外,那片原本还有微弱声响的地方,彻底沉寂了下去。
……
暮色低沉时,临川公主府温暖如春的正堂暖阁内。
侍女夏欢脚步轻快地掀帘进来,脸上带着按捺不住的兴奋和解气,她甚至忘了行礼,冲口而出:“殿下!殿下!好消息!真是现世报!齐国公府赏银子,赏出人命啦!那老虔婆一头撞死在国公府大门上!血都淌了一地!啧啧,看他家还怎么得意!”
倚在暖榻上看书的卫云姝闻言,眉头骤然紧蹙,猛地从手中的书卷上抬起眼:“什么?人命?”
“是啊!就是那个天天跪在国公府门口的老婆子!还有她那个瘸腿儿子!”夏欢犹自解气地说着,“听说被国公府的管家拖进去打了一顿!老虔婆在外面听着儿子的惨叫声,想是怕儿子真被打死,自己一头撞死在大门外了!活该!让他家得意!让他们家跟咱们殿下抢喜气!仗着生了个宝贝疙瘩似的姨娘……”
“住口!”卫云姝猛地打断夏欢的话,声音冷得像结了冰。
她站起身,“福顺……是福顺处理的?撒钱撒了人命才多久?大公主府为了那事,闹得父皇震怒!从那之后,京里权贵谁家要办喜庆事,谁不提前几天跟府衙、巡城司、兵马司通气?齐国公府添丁这样的大喜,竟没有报备?”
夏欢被公主突如其来的严厉问得一愣,兴奋劲顿时蔫了。
旁边的贴身侍女秋平一直站着没说话,此时轻轻上前一步,欲言又止,最后只是轻轻摇头,暗示夏欢过了。
夏欢也意识到失言,脸涨得通红,连忙低下头,却又忍不住。
讷讷地试图岔开话题:“殿下息怒,是奴婢多嘴……那个……驸马爷今日派人送来纳采的彩雁……”她声音越说越小,“是顾驸马亲自去郊外猎回来的呢,奴婢瞧着,毛光水亮,精神头足得很……”
卫云姝根本无暇理会这些纳采礼的细节。
老妇人撞死国公府门前的景象在她脑海中盘旋不去。一条活生生的命,就这么没了,起因竟是齐国公的“赏钱”。
她感到一阵战栗。
“秋平,”卫云姝打断夏欢结结巴巴的解释,目光沉冷地看向更稳重的大侍女,“立刻让冬安去查。不是那个管家福顺。我要知道那嘎子母子的详细来历、户籍,之前为何跪门。他们背后还有什么人?查清楚!此事,绝不会就此了结!”
“是,殿下。”秋平肃然应命。
卫云姝走到窗边,望着外面渐浓的夜色。寒风吹动着庭前枯枝,发出呜咽般的声响。
国公府行事竟如此乖戾跋扈?
明日天一亮,这道沾血的奏章,怕是要烧遍整个御史台吧?
司徒宏……这次看你还如何稳坐钓鱼台!
……
卯时初刻,天色未明。
帝都笼罩在一片冰冷雾气里,唯有皇城崇德殿内烛火通明,将丹陛上的九龙金漆盘柱映照得煌煌威严。
三品以上朱紫高官依序肃立,殿内寂静无声,只偶尔有暖炉里银霜炭燃烧发出的细微哔剥声。
景仁帝高踞于九龙金壁前的鎏金宝座之上,冕旒垂下的十二玉藻遮住了他眼底深处真实的眸光,龙袍之下的身躯似乎有些倦怠,又或者是对即将到来的乱流感到厌烦。
内侍监尖细悠长的“众卿平身”刚落下余音。
数道身影几乎同时从两列朝臣中跨步而出,打破了死寂。
领头的正是都察院左都御史刘昶。
他面容清癯,神色激愤,手持白玉笏板,噗通一声重重跪在玉墀上:“臣,都察院左都御史刘昶,弹劾齐国公司徒宏,玩忽职守,视人命如草芥,欺压良善,致使惨绝人寰之祸!其罪有三!”
紧随其后,右佥都御史韦阳等数位御史也一同拜倒,齐声道:“臣附议!弹劾齐国公司徒宏!”
刘昶深吸一口气,他的话像大锤一样砸在金銮殿上:
“第一条罪状!漠北打胜仗,大家高兴,这没错。齐国公府撒钱显摆,本来也行。但齐国公当这么大的官,明知道京城人多,容易出事!以前大公主府撒钱踩死人的教训还不够吗?朝廷早就规定了:贵族家有喜事要撒钱,必须提前报告官府,让官兵去维持秩序!
可他呢?不但不报告,连一点防备都没有!结果老百姓一听撒钱,全挤过去了!人踩人,伤了好几十个!哭喊一片!这就是他的第一条罪:玩忽职守,不把规矩当回事,把京城老百姓的安全当儿戏!”
大殿里静悄悄的,很多大臣都低下头。这事大家早就听说了,现在听御史亲口说出来,感觉更惨了。龙椅上,景仁帝的手指悄悄捏紧了扶手。
刘昶说完第一条,喘了口气,声音更大了,带着愤怒:
“第二条罪状!受伤的人里有个城南的老太太于氏,腿都断了,就剩一口气!她有个独生儿子叫嘎子,又穷又残疾,没钱救他妈!实在没地方求了,想着国公府是大户人家,也许能发发善心救救他妈,就跪在国公府门口,哭着磕头求他们!那样子,但凡有点良心的人看了,谁能不心疼?”
他猛地抬头,狠狠瞪着齐国公那边,“可是!齐国公府不但一点同情心都没有,反而放恶狗咬人!他家的管家福顺,光天化日之下,叫人把那个可怜的嘎子硬拖进了国公府大门!然后就把大门关上了!在里面用棍子打他,私设公堂!那惨叫声,外面都听得见!”
刘昶的声音已经有点哑了,眼睛像要喷火:
“第三条罪状,最让人没法忍的!门外那个断了腿的老太太于氏,听见儿子在里面被打得惨叫,又急又恨!她拖着那副破身子,硬是爬到了国公府大门前!拼命敲门,哭得血泪都流干了,没人理!她喊救命,喊饶了她儿子,也没人可怜她!最后……”
刘昶的声音突然卡住,带着哭腔,猛地磕了个头,“她一头撞在国公府的大门上!血都溅到红门上了!当场就撞死了!这是被活活逼死的啊!一个手无寸铁的老太太,就在你国公府门口,被你们逼死了!这是杀人,这是天大的罪过!你们把朝廷的法度踩在脚底下,把皇上的恩德当狗屁,把老百姓的心都伤透了!”
他说的每一句,都像冰冷的刀子,扎在在场所有大臣的心上。那惨烈的画面仿佛就在眼前。
刘昶刚说完,右佥都御史韦阳“噌”地站起来,一把摘下头上的官帽,双手捧着,然后“咚”地一声,脑门狠狠磕在地上。
那声音像敲在每个人的心口上。
他猛地抬起头,额头一片青紫,都渗出血了。韦阳眼睛通红,扯着嗓子吼,声音震得大殿嗡嗡响:
“陛下!陛下您听见了吗?!这就是堂堂国公府给的恩赏?撒的银子还没落到人手里,断腿老太太的尸体都凉透了!老百姓要的不是金山银山,他们就想有条活路啊!可这活路没等到,等来的却是国公府的棍棒!把人命当泥巴踩!这干的是人事吗?跟畜生有什么区别?!”
“国公爷的尊贵身份,是让他们这么糟蹋国法的吗?!老百姓的心就是天意!公平正义就是国之根本!今天他齐国公为了抢那点风头,就敢不把官府放在眼里,明天他就敢为了自己的私利动摇江山!今天他敢关起门来打死平头百姓,明天他就敢蒙骗陛下您,在朝堂上搞一手遮天!
陛下!我们御史台今天,拼了命也要给国法讨个说法!给那屈死的老太太和她的儿子讨个公道!必须严惩国公府!严惩司徒宏!这样才能维护国法!才能安抚民心!不然,朝廷的威严还在哪儿?咱们西魏的江山,可就危险了!”
最后几字,回荡在大殿梁柱之间,久久不散。
韦阳再次重重叩首,伏地不起。
群臣鸦雀无声,无数道复杂的目光,齐刷刷投向那位面沉如水的齐国公。
景仁帝的手指,再次轻微地蜷曲了一下。
冕旒后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扫过伏地不起的韦阳,最终落定在司徒宏身上。
司徒宏的面色已经难看到了极点。
青紫交加,如同被人扇了一记响亮的耳光,偏又不得不强行维持威仪。
他深吸一口气,向前一步,同样噗通一声跪倒在玉阶之下,位置正对着那位伏着不肯起的韦阳,姿态却显得低到尘埃里。
“臣,司徒宏,御前请罪!”
“陛下明鉴!诸位同僚明鉴!”
司徒宏抬起头,脸上是真切的沉痛,“漠北大捷,实赖陛下天威庇佑,将士用命。犬子长恭侥幸立功,臣老怀大慰,感激涕零!当时便想着圣上以苍生为念,恩泽天下,臣家中喜事,何妨与万民同乐?便一时高兴得糊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