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武县,离公主下榻的驿馆二里地的军营。
后半夜开始,吕七就再没睡着。他在远远近近的鼾声中,心急如焚地等待胡三牛回营。
帐外晨曦微明之际,他终于不再怀疑,胡三牛与康咏春,一定出事了。
无论是被公主的人发现破绽抓住,还是神阳教联络的人有异样,他吕七都应该,赶紧先跑。
吕七一骨碌爬起来,猫着腰钻出军帐,没走几步,就碰到值夜的禁军卫士。
“去茅房。”吕七故作睡眼惺忪的模样,指指下风处临时搭起的旱厕。
值勤的军士没说什么,背后却突然响起霍庭风的声音:“吕七,快些尿,随我去公主那里。除了你与胡三牛外,我再挑几个办差利索的兄弟,你们随苏执衣,押着嫁妆,绕过萧关,往西平府方向的绿洲走。”
吕七一怔。
庆幸胡三牛原来没出事的同时,又不免纳闷路线的更改。
霍庭风“啧”一声,训斥道:“你他娘的还是凤卫出身,平时看着也够机灵,这一点都想不明白?萧关比不得文官作主的州县,谁晓得那些丘八是个啥路数,动人不敢,万一薅钱不含糊呢?咱难道还回钱州告御状不成?”
霍庭风故意亮开了嗓门吼。
熊口脱险、杀兄反水的康咏春,后半夜被带到公主刘颐面前时,大起大落的情绪战栗稍有平复,将来龙去脉都和盘托出。
但由于胡三牛已死,她不能确定,吕七是否和沿途跟踪的暗哨一样,也从神阳教叛去了泾原节度使彭晖那里。
具有领兵与反谍经验的嵬名烁,还提醒刘颐,或许队伍里另外埋着其他暗桩,城府阴深的胡三牛,并没有告诉妹妹康咏春。
霍庭风于是依着公主刘颐思谋后的吩咐,黎明时分来到营地,宣布虚假的计划,既能不打草惊蛇地将吕七拿去驿馆,又能避免军士们对胡三牛不再露面而起疑,还可以观察队伍里是否有第四个暗桩。
吕七的心里,一阵暗喜。
他与胡萍儿的暗哨并非一伙,仍与胡三牛一样,效忠神阳教的吴炅。
直接和胡三牛去绿洲,那不正好与彼处的神阳教教兵汇合?
吕七于是卑媚地对上司霍庭风道:“都尉教训的是,小的愚笨。小的这就去当差。”
“嗯?”霍庭风斜睨着他,“你不还憋着尿么?先去尿呀。”
“哦哦,是是,小的马上回来。”
光顾了一趟旱厕的吕七,半个时辰后,再次被扔在一只臭气熏人的尿桶前。
长武县衙门深处的死牢中,霍庭风俯下身,抽出吕七口里的布条,指指另一侧牢房里的木板。
“那上头躺的,是胡三牛。撒了石灰,一时半会烂不了。你们哥俩,就在这儿待着,等裴县尊回来,再和长武县合计合计,怎么向朝廷,交代你。”
吕七不知前日傍晚还好好的胡三牛,怎么一夕之间就成了死尸。
但他左顾右盼,没见着康咏春,立刻求饶哀嚎道:“都尉,都尉,我要戴罪立功,康咏春,康咏春她,是胡三牛的亲妹子,他俩,才是给神阳教做奸细、要帮教里劫财害命的暗桩。小的是被他们兄妹所逼,小的一家性命,都被……”
“哦?康咏春?”霍庭风露出明显的惊异之色,转身就要走出牢门,但又转回来,盯着吕七,“你还知道啥?”
吕七见咬人有戏,立刻又将神阳教在关外绿洲的伏兵部署,告诉了霍庭风。
霍庭风点头:“行,不错,等着,老子去公主跟前给你说个情。”
……
驿馆后院,公主的房中。
刘颐双眉紧簇,盯着医官魏吉给苏小小的伤口撒上金创药,再细细包扎。
苏小小一声不吭,甚至呼吸都不敢太大幅度,怕自己的情形,会令公主动怒于康咏春。
她的眼角余光,能看到康咏春跪在屋中,神情萧索。
遥想去岁初秋,码头上的第一面,江湖老辣、阅历深厚的苏小小,便对康咏春警惕与不喜。
但人与人的缘分,就是这样奇怪,从南到的北风雨同程后,苏小小终于和冯啸一样,确认了康咏春的品性底色,能毫无迟疑地去救她,更在此刻,忽视肉体上的伤痛,关切公主对她的处置。
公主刘颐温和的声音响起来:“小小,你安心在此处养伤,等我们好消息,回头,孤派人来接你。”
苏小小鼓起勇气道:“公主,咏春她,可否在长武县照看我?魏吉毕竟是男子……”
刘颐偏头,看到康咏春肩膀一颤。
“咏春,你起来吧,”刘颐平静道,“冯阁长和苏执衣,始终都没将你与胡三牛他们同日而语,孤,也是。你就依着小小的意思,留在这里,看护她。”
康咏春却出乎意料地、决然地摇头:“不,苏执衣相信我,留我在长武县,我却不能留。”
刘颐唇角微噙:“怎么?担忧你大姐?”
康咏春目光坦然:“小的确实还想拉大姐回头,但更紧要的是,冯阁长陷在萧关城。目下,就算穆大人得了报讯,去灵州府求得驻军驰援,队伍里还有羌国的将军和麻魁女勇士们,但一旦攻城,冯阁长岂非最先遇险?公主,小的,有个计议,请公主定夺。”
……
两日后,萧关城下,城卒的头领,忙不迭飞奔去军衙禀报,第二波公主的使者抵达,但公主与大队人马,因为公主要在长武县与萧关之间的马蹄寺礼佛、为羌国太后祈福,须再耽搁耽搁,才能来萧关。
阳光下,裴迎春抬起脑袋,仰望城墙,感慨道:“雄关啊,怪不得能入王维的诗。”
他身边扮作女奴的嵬名烁,默默翻个白眼。
裴迎春向多日来一样,凭意念就能感受到阿烁将军在翻白眼。
但裴县尊的脸皮,尤其在阿烁将军跟前,已经比马皮还厚。
他望着站在二人前头、青袍磊落的康咏春,蚊声道:“本官,也不是只会背几句诗的,是吧?小康娘子迷途知返,阿烁将军智勇无双,那本官,一个爷们儿,也不能犯怂,必须得陪着来,是吧?”
“裴公,你实在没话了,可以不讲。”嵬名烁做着仆从的身姿,但声冷如冰的回应,清晰地传进裴迎春耳朵里。
“好,好,不讲,”裴迎春讷讷,“那啥,阿烁将军,最后一句,最后一句哈,不必喊本官裴公,本官没……那么老,喊我迎春,最合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