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货的卡车在作坊门口几乎排到了村口,一个满嘴东北口音的司机探出头,冲着料池边忙活的陆大柱嚷嚷:“哎我说大兄弟,你们这‘山里红’比省城特供的细粮还难搞!我搁这儿趴了一天一宿了,就不能多给我匀两箱?”
陆大柱把一麻袋山楂“哗啦”一下倒进料池,拍了拍手上的灰,咧着嘴,露出一口大白牙:“那可不行。订单都排到下个月了,省城百货大楼的王科长一天三个电话,催得我嫂子脑仁儿都疼。再给你匀,别人咋办?”
他现在说话中气十足,腰杆挺得像院里那根旗杆。
旁边一个正在筛果子的婶子高声打趣:“大柱,我看你不是怕嫂子脑仁疼,是怕耽误了看广播站那甜嗓子给你寄的信吧!”
“就是,那信纸都快让你给盘出包浆了!”
陆大柱那张晒得黝黑的脸膛“腾”地一下就红了,抓起个空麻袋作势要扔过去:“去去去,都赶紧干活!耽误了出货,回头嫂子扣你们工分,可别找我哭!”
江晚站在办公室窗口,看着院里这热火朝天的景象,嘴角的笑意藏不住。那场假货风波,非但没把“山里红”打垮,反倒像灶膛里添的一把干柴,把这牌子的名声烧得更旺了。
陆亦川走过来,什么也没说,只是把一杯晾得温热的水塞进她手里。
江晚喝了口水,润了润有些干的喉咙:“亦川,咱们……回我妈那一趟吧。出来这么久,也该回去看看了。”
“嗯。”
第二天,两人坐上了回娘家村里的那趟长途车。车子颠簸,陆亦川大部分时间都沉默地看着窗外,手搭在膝盖上,指节捏得有些发白。江晚看在眼里,没做声,只是把自己的手轻轻覆了上去。他的手一顿,然后放松下来,反过来握住了她。
到了村口,远远就看见田桂兰在路边那棵老槐树下张望着。
“妈!”江晚跳下车,快步跑过去。
“哎哟,我的囡囡!”田桂兰一把拉住女儿,上上下下地打量,“瘦了!在外面肯定没好好吃饭!”
她又嗔怪地看了一眼跟上来的陆亦川,“亦川,我让你照顾好晚晚,你怎么把人给带瘦了?”
陆亦川憨厚地挠挠头,手里拎着的大包小包让他看起来有些笨拙:“妈,是晚晚自己操心的事多。”
“还不是为了你们那个厂子!”田桂兰心疼地拉着女儿的手往家走,嘴里絮絮叨叨,“钱是挣不完的,身子骨要紧。”
回到家,一顿热气腾腾的午饭是免不了的。饭桌上,田桂兰一个劲儿地给江晚和陆亦川夹菜,嘴上说着心疼女儿,可那筷子头十次有八次都伸向了陆亦川的碗,堆得像个小山包。
江晚看得出,她娘今天有点心事不宁,夹菜的时候走了好几次神,眼睛总是不住地往陆亦川脸上瞟,带着点说不清的疼惜和犹豫。
吃完饭,江晚帮着收拾碗筷,陆亦川则被田桂兰叫住了。
“亦川,你坐,跟妈说说话。”
田桂兰搬了个小马扎,坐在陆亦川对面,两只手在围裙上搓来搓去,半天没开口。屋里的气氛一下子就沉了下来。
“妈,您有啥事就直说。”陆亦川先开了口。
田桂兰叹了口气,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
“亦川啊,妈……最近老做梦。”
她的声音有些发虚,“总是梦见一个女人,瘦得不成样子,就在咱们村口那棵老槐树下头站着,也不说话,那眼泪就跟断了线的珠子一样往下掉。”
江晚端着洗好的苹果从厨房出来,正好听见这话,脚步顿住了。
“那女人手里头,还死死攥着个东西,亮闪闪的,像是个金坠子。”田桂兰的声音更低了,她看着陆亦川,眼里全是忧虑,“她嘴里头,翻来覆去地念叨,我听不清,就听清了一个字……‘李’。”
李!
江晚心里猛地一沉,手里的一个苹果没拿稳,“咕咚”一声滚落在地。
之前顾嫂闲聊时提过,捡到陆亦川那会儿,襁褓里好像有个姓氏的字条,时间太久,也记不清了,就隐约记得像是姓李。
一个模糊的传闻,和一个反复出现的梦,竟然对上了。
陆亦川一直没说话,只是垂着头,看着自己那双沾了尘土的解放鞋。他放在膝盖上的手,不知不觉攥成了拳头,手背上青筋暴起,手腕都在微微发抖。
“妈就是瞎做梦,你别往心里去。”田桂兰看他这样,又后悔起来,连忙摆手。
“妈,”江晚走过去,把果盘放下,挨着田桂兰坐下,“您梦见的那个女人,长什么样,您还有印象吗?”
“记不清了,就觉得……是个苦命人。”田桂兰努力回忆着,“那眼神,唉,跟刀子剜心一样。她看着村里头,好像舍不得,又好像没办法。”
整个屋子,再次陷入了沉默。
陆亦川的身世,就像一个从不轻易触碰的伤疤,所有人都小心翼翼地绕着走。可今天,田桂兰的梦,却硬生生把那层薄薄的痂给揭开了。
找到亲生父母,他想过吗?
肯定想过。夜深人静的时候,他也会问自己,为什么是自己?他们为什么不要他?
可他又害怕。怕找到的真相,是一场不堪的意外,或是一次冷酷的抛弃。与其面对那些,还不如就像现在这样,他有家,有江晚,有丈母娘,这就够了。
“亦川啊,”田桂兰看着他紧绷的侧脸,伸出粗糙的手,覆在他那攥紧的拳头上,轻轻拍了拍。
“有些事,躲是躲不掉的。妈就是想跟你说,别怕。不管找着找不着,不管那头是啥样的人家,你都别怕。”
她顿了顿,一字一句,说得格外清晰。
“你记住,晚晚是你媳妇,我就是你妈。这儿,才是你的根,谁也抢不走。”
陆亦川猛地抬起头。
他看着眼前这个为他忧心忡忡的妇人,又转头看向身边一脸关切的妻子。那股子压在心口,让他喘不过气的恐惧和茫然,忽然间,就散了不少。
是啊,他不是一个人。
不管过去如何,他的根,早就扎在了这里。
那颗一直悬着的心,仿佛终于找到了落脚的地方,沉甸甸地,却无比安稳。他紧攥的拳头,终于缓缓松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