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部右侍郎王家彦捏着袖口暗纹,忽然想起去年宣府缺饷,士兵们拿草绳绑甲胄的惨状。
此刻殿外阳光正盛,照得廊下堆放的竹蜻蜓泛着青光,倒像是从内库银锭上削下来的边角料。
当王承恩念到\"每县一架龙舟\"时,大理寺卿凌义渠听见自己喉结滚动的声响,竟比龙舟桨破水的声音还要刺耳。
这二十年的大明像架散了榫的破车,国库空得能听见回音,农民军烽火燎原,顺天府的流民潮卷了又卷。
物价涨得比风筝还高,后金的马刀五度劈进京畿,多少百姓被捆去关外当牛做马,家里连锅碗瓢盆都被砸得稀碎。
如今的顺天府,街面上尽是菜色脸的老弱,树皮啃得见白茬,河沟里漂着饿死的流民——说句\"民不聊生\",都算往那溃烂的脓疮上贴金。
可越是活成草芥,越得攥着点盼头。
就像旱透的地缝里冒棵芽,哪怕只有指甲盖大,也能让老百姓扒着土坷垃掉眼泪。
陛下肯从内库抠银钱办龙舟赛,肯拿松木龙舟、竹节拐杖哄百姓笑一笑,哪怕是杯水车薪,也好过让他们眼睁睁看着王朝烂到根里。
王承恩宣旨时,廊下的竹蜻蜓被风吹得转起来,投在金砖上的影子晃成小片光斑。
左都御史李邦华望着那光斑,忽然想起三十年前在江南见过的萤火虫——黑夜里飞着那么一点点亮,虽说照不亮整条河,却能让走夜路的人知道,这世道还没彻底咽气。
端午龙舟会经皇帝亲口应下,已让百姓心窝发烫——只要紫禁城的宫灯还亮着,只要金銮殿的天子还记得他们,这苦日子便有了盼头。
谁能料到,陛下竟真从牙缝里抠银钱,把\"惠民\"办成了\"贴补\":
五锦粽裹着少见的蜜枣,五样锦里竟有核桃碎,买一送一的法子虽说粗糙,却实打实是贴补民众。
当百姓攥着一文钱买到双份节礼时,浑浊的眼睛里竟泛起星光。
卖甜水的张老汉摸着送的草帽直嘟囔:
\"上回见着这么实诚的官家,还是万历爷年间施粥的时候。\"
抱着拨浪鼓的孩童在街角飞跑,竹节拐杖敲在青石板上的声响,竟比往年哭丧的唢呐还要清亮。
李邦华站在永定河头,看着百姓挤破栅栏领龙舟奖品,忽然读懂了陛下的心思——哪是什么\"补贴\",分明是用内库最后那点银锭,在老百姓心里砌一堵墙。
墙里是烂透的官场、空瘪的国库,墙外是攥着竹蜻蜓傻笑的孩童、摸着龙舟松木叹气的老汉。
只要这堵墙还在,大明朝的旗号,就还能在风里飘上那么几日。
按原历史,崇祯十七年三月十九日,紫禁城破城之际,那些为了修补大明耗尽最后一点心血的臣工,也将头颅陪帝国殇去。
左都御史李邦华望着午门城楼上飘扬的闯字大旗,解下腰间玉带挂在柱上——就像他的铁骨撑不起将倾的朱楼。
倪元璐攥着国库账册退入太常寺,账上那串可怜的数字竟成了催命符,这位掌管天下财赋的尚书,最后只着素衣朝阙,悬梁前留书\"以死谢国\"。
范景文早已服下毒药,却强撑着在宫门写下\"身为大臣,不能从君出奔,罪也\",墨迹未干便呕血而亡。
王家彦爬上天安门城楼时,这位未曾为兵事皱眉的兵部侍郎,最终把自己挂在城堞上,成了顺军入城时第一个触目的\"路标\"。
那些在朝堂没有位次的臣子,此刻却显出惊人的硬气:
孟兆祥带着儿子跪别紫禁城,父子俩相携投了御河;
施邦曜嚼碎了砚台里的残墨,血混着墨汁在衣襟上洇出黑红色的\"忠\"字。
他们大多清贫困顿,像李邦华箱底只有几套补丁官服,倪元璐家连棺木都要赊欠,却偏要在这大厦将倾时,用血肉之躯做那根撑不住的梁柱。
史书里的\"殉国\"二字轻如鸿毛,却压得后人喘不过气来。
当顺军士卒抬着撞城木穿过西直门时,很多人早已化作城墙上的几缕孤魂,随着大明的年号,永远停在了那个槐花凋零的暮春。
范景文的官袍下,是半年未领俸禄的清瘦身躯。
老妻的陪嫁首饰早已换作糙米杂粮,案头却仍摆着弹劾贪腐的奏疏——他弹劾过首辅周延儒私通边将,骂过监军太监克扣军饷,连皇亲国戚占着盐引偷税都敢捅到御前。
当同僚笑他\"穷酸得连轿夫都雇不起\"时,他正蹲在廊下修补开裂的朝靴,补丁摞补丁的靴底蹭过金砖,竟比贪官们的鎏金靴跟还要掷地有声。
倪元璐的狼毫笔锋里藏着浙江望族的傲气。
崇祯十四年遭谗去职时,他本可回乡守着万亩良田做个富家翁,却在清军围城时散尽三宅两院,带着招募的死士徒步入京。
复官后掌管户部,他对着满朝大员的\"冰敬炭敬\"清单拍案而起,连江南织造进献的云锦都敢驳回——
\"国库缺的是银钱,不是你们的阿谀!\"
如今那支写过《金山诗卷》的笔,正悬在他自缢的房梁上,墨汁滴在遗疏\"报国无门,唯有一死\"八字上,晕成比浙东墨梅还要凄美的痕。
这两人一个卖尽簪环,一个散尽千金,偏要在这贪腐成风的朝堂上做两根不弯的铁钎。
范景文殉国那日,顺军搜出他家中仅有半袋麦麸,却在箱底发现二十三道未递出的弹劾摺子;
倪元璐的尸身被取下时,腰间还系着用御赐玉带改做的账本绳——他们用穷极一生的耿介,在大明的烂疮上剜出两块见血的鲜肉。
虽救不得王朝衰亡,却让后世翻开史书时,能看见些微未被污糟染透的星光。
李邦华堪称四朝\"活化石\",万历三十二年便持笔入仕,从县令到左都御史,一身硬骨历经风雨未折半分。
他能在辽东巡按时写下《镇边十策》,也能在滁州知州任上撸起袖子修城墙——当年清军破滁州,城头箭雨里他提刀砍翻三个敌兵,白发沾血却笑得畅快:
\"文人不能杀贼,要笔杆子何用?\"
崇祯对他是又敬又怕:
敬他敢在朝堂上扯开国库亏空的遮羞布,怕他谏言时比利剑还锋利——
\"陛下若再用监军,臣请先剜双目,免见社稷沦亡!\"
那回气得崇祯摔了茶盏,却终究没敢动他一根手指头。
升任大学士时,皇帝想着\"入阁了该懂些体面\",哪料他次日就递来《劾贪腐二十四疏》;
末了还附句\"臣宁做直木遭斧劈,不做曲藤附墙生\"。
如今七十高龄仍腰杆笔挺,早朝时嗓门比年轻官员还洪亮。
朱有建初见他时吓了一跳:
这老头眼神如刀,说起北疆防务竟能连画三张舆图,袖口还沾着未干的墨渍——分明是把\"致君尧舜上\"的劲头带进了暮年。
瞧着他在弘德殿里据理力争时拍得桌案山响,朱有建忽然想起民间\"老黄忠\"的戏文,忍不住想:
若满朝都是这等\"硬骨头\",何愁大厦将倾?
当顺军破城的火光映红紫禁城时,他望着御赐的\"忠直可风\"匾额,解下的玉带比他这辈子的脊梁还要笔直。
史笔如刀,终会在\"殉国诸臣\"里为他留片空白,好让后人看见:
大明的骨血,从来不是靠金銮殿的金砖堆砌,而是由这样的硬铁,一锤一凿锻出来的。
朱有建的\"品级占股论\"虽透着末世帝王的无奈,却也剖出几分悲凉真相——三十六名京官册上,那些远低于品阶\"平均股数\"的名字,恰似浑浊朝水里的几片清萍。
他攥着名册想:
先用这些\"清水官\"搭台,能不能活到\"唱戏\"那步,倒在其次了。
李邦华五十年宦海浮沉,今日却在龙舟会颁旨时红了眼眶。
当看见百姓攥着赠礼笑出泪纹,当听见稚童喊着\"万岁\"欢快地跑着跳着,这位曾在朝堂上拍案痛斥的老臣,竟对着朱有建行出三跪九叩大礼!
不是为那几船松木、几筐蜜粽,而是为这乱世里,终于有帝王肯把\"与民同乐\"四个字,从黄绫上撕下来,揉进百姓的粗瓷碗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