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芸低着头,眼泪珠子大颗大颗的往下掉。
每次受了委屈,她都是这副楚楚可怜的模样。
从前常律看到她这副样子,总是忍不住心疼。
可是今天,他的内心平静无波,一点感觉都没有。
他平静地抽了一张纸巾,递了过去。
艾芸接过纸巾,擦了擦眼泪。
小心翼翼地看了常律一眼,又迅速低下头去。
看上去像个做了错事的孩子,心虚又后悔。
“阿律,你有没有想过?我是在贫民窟长大的孩子。”
常律皱眉:“我从没嫌弃过你的出身。”
艾芸摇头:“我想说的不是这个。”
“我想说的是,如果我真的只有温柔,善良和单纯,我是活不到今天的。”
常律表情微愣。
他对艾芸的生活环境早有耳闻。
最初,是云不羡告诉她,艾芸小时候过得很苦,让他不要嫌弃她怯懦的性格。
后来,艾芸自己也会偶尔跟她说起她小时候的事情。
她小时候生活的地方,是一个充斥着血腥暴力的地方。
那里住着一群酒鬼,赌徒,抢劫犯,还有卖身女和嫖客。
每次听到艾芸说那些,常律都很心疼。
但是他从没去过那的地方,没有亲眼见过那地方的脏乱差。
艾芸一边流着眼泪,一边委屈地诉说:
“我妈生我的时候难产而死,我爸总说是我把我妈克死的。”
“我妈是他花了五百块钱买回来的,是我害他没了老婆。”
“我生下来就被他扔了,是我大伯把我捡回去,我这才活了下来。”
“在我四五岁的时候,大伯母怀孕了,她没有精力照顾我,于是又把我送回我爸那里。”
“我满心期盼,我的亲生爸爸会对我好。”
“但事实上,他带给我的,只有血腥和暴力。”
“我人都没有灶台高的时候,就要踩着板凳给他做饭。”
“家里没有我的房间,我一直睡在客厅的沙发上。”
“我没有衣服,也没有鞋子,只能去捡别人不要的衣服蔽体。”
“后来我还捡过书包,捡过文具,捡过作业本。”
“我所拥有的东西,多半是捡别人不要的。”
“阿律,我好像很难完全拥有只属于自己的东西。”
她说这些的时候,眼中满是绝望。
声音也透着一股凄凉。
常律听着这些话,仿佛眼前出现一个脏兮兮的小女孩。
穿着不合身的衣服和鞋子,用空洞的眼神看着他。
“十二岁那年,我读初一,同学总是嘲笑我一年四季就那么几件打着补丁的衣服。”
“我爸不可能给我买新衣服,我要想买新衣服,只能自己想办法攒钱。”
“我靠捡废品攒钱,攒了足足半年,凑了五十块钱。”
“偷偷在地摊上买了一条白色连衣裙。”
“那条裙子上面有向日葵的图案,肩带是蕾丝花边的,我特别特别喜欢。”
“我本来准备第二天穿着去学校的。”
“结果一带回家就被我爸发现了。”
“他非说我偷了他的钱,把我打了一顿。”
“他揪着我的耳朵去找卖我裙子的摊主。”
“当着整条街的人面大骂我无耻,偷大人的钱。”
“逼着摊主把钱退给他。”
“摊主不退,他就打我。”
艾芸低着头说着往事,眼泪大颗大颗地往下掉。
想起那晚的经历,她还是惊慌恐惧,身体止不住地发抖。
“他揪着我的头发,用力扇我耳光,用脚踹我。”
“我的头发被他薅掉一大把,脸被抽肿了,嘴角渗出血来。”
“摊主被吓得不轻,最后还是把钱退还给他。”
“他终于满意了,拿着我攒了半年的钱,转身就走了。”
“把半死不活的我丢在路边,任人围观。”
常律听得揪心,露出同情之色。
他知道艾芸的原生家庭很黑暗,她爸对她很不好,对她非打即骂。
却没想到,她的人生还曾经历过这样残忍又痛苦的事情。
他不禁想起云不羡的十二岁。
云不羡十二岁的时候在做什么呢?
常律脑子里嗡的一声,像是有什么东西炸开了。
十二岁。
艾芸的十二岁,是为了五十块钱,被亲生父亲当街打得半死。
那云不羡的十二岁呢?
常律的记忆不由自主地被拉扯开。
云不羡的十二岁,是在日内瓦。
她穿着一身白色的小礼服,站在联合国的发言台上。
代表华国学生,提出她的环保理念。
全程英文脱稿,从容不迫,条理清晰。
台下坐着的都是些什么人?
各国政要,行业精英。可她没有半分胆怯。
也是在那一年,她用艺名cloud发表的画作。
拿下了亚历山大卢奇绘画奖的一等奖。
媒体争相报道,盛赞其为“坠入凡间的天才”。
还是在那一年,她坐到了范·克莱本国际钢琴比赛的舞台上。
修长的手指在黑白键上翻飞。曲终,掌声雷动,经久不息。
云不羡的十二岁,是全世界的舞台。
是无数的鲜花和掌声。
是昂贵的珠宝和穿不完的高级定制。
而艾芸的十二岁……
是那条没能穿上的,五十块钱的白色连衣裙。
一个在云端之上,呼吸着最新鲜的空气。
一个在污浊的泥沼里,用尽全力只为换一口气。
命运的荒唐与不公。
在这一刻,具象成了两个女孩截然不同的人生。
常律紧绷的下颚线终于彻底软了下来。
他一直以来对艾芸某些行为的不解和恼怒。
在此刻找到了答案。
她的谎言,她的心机,她的不安全感。
不过都是为了活下去而磨砺出的爪牙。
他起身,挪到床边坐下。
伸手将还在发抖的艾芸揽入怀中,紧紧抱住。
这个怀抱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用力,带着不容置疑的保护意味。
他沙哑着嗓子,在她耳边说:“都过去了。”
艾芸瘦弱的身体在他的怀里。
像找到了唯一的港湾。
她把脸埋进他的胸膛,闷声啜泣:
“阿律,我知道我配不上你。”
“我就像那条裙子,踮着脚尖。”
“拼了命地想够到,可最后还是不属于我。”
她顿了顿,声音里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
“我拥有的东西,都是捡来的。”
“衣服是,书包是,连我自己这条命,也是大伯从垃圾堆旁边捡回来的。”
“只有你,是我自己想要的,是我不惜一切代价也想要抓住的。”
“是你把我从那个发臭的地方拽了出来,是你让我觉得,我不是垃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