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文丽登上这座山峰,映入眼帘的是一片断井残垣。倒塌的庭院里有人生起一堆篝火煮茶,烟火茶雾后,坐着一位温润如玉的读书人,笑吟吟看着自己。
徐文丽眉头微皱,大大方方向着欧君年所在篝火行去。走到近前,发现那读书人身后躺着一个白衣青年,可不正是自己的儿子欧阳海?
徐文丽心头一跳,双眉紧锁,怒视欧君年:“你把我儿如何了?”
喝茶的欧君年却不抬头,只是伸手端起一杯茶,递向身边空旷处,对着那处空气说道:“喝茶。”
虚空之中,一只纤纤素手探了出来,接过茶杯。然后篝火那边的徐文丽化作青烟袅袅消失,闪现在素手之后,脸蛋上露出一个浅浅梨涡,神色魅惑道:“谢谢欧郎。”巧笑之间,将手中茶杯一饮而尽,脸上的万种柔情,将身侧篝火都化为旖旎。
欧君年神色不变,突然一手提着茶杯一手拖着欧阳海,闪现到篝火另一侧,淡淡说道:“不用再尝试了,我们俩知根知底,这种幻术骗不了谁?”
巧笑倩兮的徐文丽再次消失,手中茶杯也跟着化作烟雾。一个宫装艳妇于欧君年刚才所坐之地现出身形,鼻子生得又挺又翘,眼眸闪亮。
与刚才布衣钗裙相貌普通的徐文丽完全不同,九尾狐风华绝代的脸颊上还有点婴儿肥,完全看不出真实年龄。眼波流转间,那抹似有若无的媚意又漫开来,教人想起深潭里游动的红鲤,明明近在咫尺,偏抓不住半分。
欧君年笑着饮了一大口茶,看着对面绝色少妇,眼神中是明明白白的欣赏:“文丽,你还是这般好看。”
徐文丽手中依然捏着那只茶杯,轻轻用鼻子嗅嗅。她将茶杯漫不经心搁在一旁,脸上笑容慢慢收敛,本来明媚的天光也随之黯淡。
“你扣押阿海,所为何事?”
“谈不上扣押,小子性格惫懒,得了你的指点还不自知。我将他送入梦中,好好体悟一番。”
“哦?我们母子之间的事,与你有何关系?”
“既然我是他的爹,教他自然是本分。”
对话至此,两人之间本来那层朦胧的暧昧已然化作刺骨杀气。徐文丽缓缓站起,不知何时她的头上肩上满是厚厚的白雪。欧君年看着她的目光依旧温柔,叹道:“文丽,你居然在儿子体内留了一道残魂,我都没有发现。”
徐文丽冷着脸,一寸一寸将目光从头到脚将这男人细细打量。好半晌,她才收回目光,端起那杯已然冰凉的茶水,一饮而尽。
欧君年轻轻鼓掌,似是被她的豪气所感,轻轻说道:“文丽,想要这样和你共饮,我已想了二十四年了。”
徐文丽恍若未闻,放下茶杯,盯着欧君年的眼睛,说道:“我已经饮了你的茶,何时能将孩子还我?”
欧君年长叹一声,双目中漾着一点相思,喃喃道:“夫人......”
“打住。”徐文丽冷冰冰开口,“不要这么恶心,你用儿子威胁我,想要得到什么?”
欧君年话音被打断,却没有一丝一毫生气,端起篝火上的茶壶,又给自己添了一杯热茶。然后将茶壶端着,眼睛看向徐文丽身前的空杯。
徐文丽的腮帮子轻轻鼓了一瞬,转眼脸上神情再次变得明艳。将那空杯轻轻端起,歪着脑袋轻嗔薄怒,不去正眼瞧他。就是这个冰冷姿态,却又有万种柔情漾出,让欧君年不由地心中一荡。
好个人皇欧君年,在几乎要心神失守之际突然警醒,左手轻轻扣住身后欧阳海的咽喉。
一股熟悉的体香飘来,徐文丽转过头来,像是根本没看到他的动作,将手中茶杯又往前一递,嗔道:“呆子,你在想什么?”
一句话落下,周遭天地就被改头换面。
还是一堆篝火,然而四周草木清香,更有蛙鸣蝉噪,乱人心神。
欧君年感觉自己右胸一阵又一阵剧痛,低头看去,发现右胸上一个碗大的伤口,正流出汩汩黑血。伤口上生脓发炎,红的黑的白的混作一团。
“呆子,你在想什么?”说话的是一个妙龄少女,容颜极美。哪怕是单单拿出眼睛鼻子嘴巴,都堪称完美无缺。轻巧的锁骨倒映着梨涡,让人不自觉就沉溺其中。
“你伤得重,不要乱动,等我给你上药。”少女转过身,手里端着一罐熬好的草药,轻轻敷在他伤口上。一股药香扑鼻,淡雅清幽,眼看着那流着黑水的伤口渐渐转红。
“你叫什么名字?”那双明媚双眸看向自己。
“欧阳君年。”他的眼皮逐渐沉重,终于忍不住昏睡过去。
再睁眼时,仿佛就是走了一下神。
耳边响起清脆悦耳的声音:“呆子,你在想什么?”
他举着火把跟着身前少女,没有回答,只是笑着问道:“文丽,咱们这是去哪里?”
“去偷毕方圣祖的羽毛,据说她最近情绪不佳,经常掉落羽毛。这里边蕴含火性精华,对修行大有帮助。”
“你胆子真大。”欧阳君年忍不住夸赞。
“你不是一样?一个小小金丹,也敢跟着我瞎胡闹。”少女转过头来,笑意盈盈,眼睛里有万顷碧波,轻轻摇晃。
眨眼之间,两人中间点起两支红烛。徐文丽身着红衣,脸色羞红,只把身子背着他,完美的脸部弧线在烛火中若隐若现。
“呆子,你在想什么?”
欧阳君年温和地笑着,举起手中酒杯:“文丽,就算你是妖,也是我心头最美最好的妖。”
徐文丽轻轻转头,梨涡浅现,一双明亮的眸子直勾勾看着他的双目:“当真?你可不能骗我。”
欧阳君年被她的话逗笑,低头一阵咳嗽,就连酒水都喷了出来:“明明是你惯会骗人,怎么怀疑起我来?”
徐文丽眼睛一转,噗嗤一声跟着笑出声。接过他手中酒杯,轻轻吐气吹熄两根红烛。
一眨眼,天空中飞舞着点点萤火,两个人并肩睡在一起,以天为被,以地为床。
“呆子,你在想什么?”
欧阳君年轻轻揉着徐文丽圆滚滚的肚子,问道:“你这化蜃为真的本领真是神奇,居然真让我们孕育出自己的骨肉。你可以教我吗?”
徐文丽枕在爱人手臂上,轻轻撅起嘴巴,没好气道:“叫你猜是男孩女孩,没让你学本事。”
欧阳君年莞尔一笑,轻轻在她耳朵边一吻,吻出万点红霞,笑道:“男孩就叫欧阳海,女孩就叫欧阳溪。好让别人知道,他娘是个水做的女人。”
“呸呸呸。”徐文丽羞红双颊,将头埋在爱人肩窝里。
再睁眼时,已是一家三口齐全,就连欧阳海都已长大成人。徐文丽站在儿子身前,细细为他整理领口,状若无意地问道:“夫君,这些年你修行之道,走的是哪一条路?”
欧阳君年看着欧阳海的俊秀皮囊,没来由生出一丝厌烦,下意识回道:“以假乱真之道。”
徐文丽听到此处,慢慢转身,脸上笑意渐渐淡去。
欧阳君年这才发现三人身处幽冥之地,身旁黄泉之中,若隐若现飘荡着哭嚎之声。点点鬼火,将三人面孔映照得忽明忽暗。
徐文丽牵起儿子的手,转眼已在黄泉对岸,冷冷看着他,口中斥道:“弄假像真终是假,求真之道,却被你反向而行,真让我恶心。”
话音刚落。天地之中响起如黄钟大吕一般的轰鸣:“归来。”
欧君年睁开眼睛,发现身边昏迷的欧阳海已经站在徐文丽身侧,双眼直愣愣看着自己。他轻叹一声,知道自己终究是着了对方的道儿,心中一阵唏嘘。
徐文丽满脸寒霜,看着眼前这个丰神俊朗的中年,心里一阵厌恶。
欧阳海看着自己的父亲,还未完全从幻梦中醒来,喃喃道:“你是我父亲?”
欧君年眉头一紧,然后慢慢放松,恬淡地看向自己的孩子:“不错,阿海,我是你父亲。当代人皇,欧君年。”
听到“人皇”二字,徐文丽一双妙目看向他的脸。注意到他鬓间露出的几根银丝,轻轻喟叹。
欧阳海却对这二字恍若未闻,继续追问道:“那为什么你不养我,却把我丢给我师父?”
欧君年轻叹一声,说道:“我当年犯下大错,被我师父寻到,罚我面壁十年,只有将你托付给他人。”
徐文丽闻言轻轻掩住嘴巴:“犯下大错?立下大功还差不多。”说着柳眉倒竖,看着这个道貌岸然的昔年爱侣:“你盗我元阴,引诱我产子,害得我失去唾手可得的道果,还甘之若饴。可笑你偷了我的幻真道途,却走向以假乱真的俗流,真是可笑。”
说到此处,她紧紧咬住银牙:“当日我还以为自己因为产子虚弱,被你师父所趁。如今看来,应是你借助刚刚获取的能力,欺骗于我。”
欧君年眉头轻锁,认认真真看向徐文丽,好半晌,才轻叹一声:“你信也罢,不信也罢,当初我没有和师父联手。我是舍命抱着孩儿挡在你身前的,后来是建舟娘娘突然现身,带走了你。”
欧阳海脸上神色变幻,一会看向父亲一会儿又看向母亲,只觉平生遭遇之奇,莫过于今日。
被莫名其妙选入蓬莱,又莫名其妙遭遇自己生父生母。这二人将自己丢弃二十多年却均在今日现身相见,心心念念的团聚是如此这般模样,让他完全接受不了。
在幻梦里,他看到父母相识相恋种种,却如雾里看花,看不明白。只觉得两人故事,相向而行又背道而驰,有人从真到假,有人从假到真。到头来,两人只能各说各话,自欺欺人。
欧阳海从没有过这般感受,对于父母的爱恨他没有共鸣,像是个完全无关的旁观者。恰恰是这种将自己解离在外的心态,反而让他能逐渐迷雾里寻真,洞悉二人心思。
可笑惑人为乐的九尾狐最终吃下禁果,自毁道途。
可怜一腔真情的少年郎最终淡了心肠,只把深情换作登天之梯。
终于,欧阳海轻笑一声,轻轻握住母亲的手,清澈目光看向篝火对面的父亲,伸出另一只手。
欧君年脸上神情变幻不定,不自觉张开嘴巴。一只手颤抖着想要伸出,却被另一只手狠狠攥住。
欧阳海脸上露出疲惫的笑容,慢慢说道:“爹,娘,我等了二十多年,终于等到今日。我们不管过去如何,今后我们三人找一处地方隐居,一起生活,可好?”
徐文丽纤细的手掌也止不住颤抖,几度想挣开儿子的手,却一直没有动作,只有两行清泪缓缓流下。
欧君年长叹一声,想起这几十年来殚精竭虑的种种策划,终于还是放不下唾手可得的权柄。当日从徐文丽那里听到的一句建舟娘娘的无心之言,终于让他转变心意,走上另一条道路。
“如有初代人皇被推举而出,那么人族将大兴,人皇可得奉天承运的权力。”
多年谋划,若在此时倒在温情之中,何谈成皇成圣?
欧君年下定决心,看向篝火对面的母子二人,眼中温情逐渐冰凉。轻轻扫过那只伸过篝火的柔软手掌,不动声色地说道:“四年前听说你以妖身,乱我人族广源,可有其事?糊涂。”
说着也不等欧阳海回答,像是下了某种决心,用手指着徐文丽,声色俱厉:“今日你已然知道,就算她是你娘,她更是一只妖!如今你选择做人还是做妖,只在一念之间!”
“哈哈哈。”徐文丽捧着肚子,没有松开儿子的手,笑得前仰后合。“你看看,这才是你的真面目吧,又以人妖为别劝说儿子,你可真可笑!当年追求我的时候,可不见你嫌弃我是妖精。”
欧君年脸上一片正色,眉眼间隐含雷霆,怒道:“还在妖言惑众。孩子,你被人族抚养长大,教授道法。就算有什么过错,为父也会帮你一一摆平,只要你与这妖狐断绝联系。将来人皇之位,我会传与你。”
欧阳海收回那只伸出的手掌,脸上笑容凄绝,慢慢在身后亮出几条毛茸茸的大尾巴。每一条尾巴都颜色黯淡,不黑不白。
他慢慢开口,脸上还带着笑容:“可是我所犯的错,就是你们带来的啊。”
话音刚落,天空中似乎响起一声霹雳。
欧君年脸上再无温和,眼神中是怒其不争的遗憾,他伸出修长的手指,正色道:“那便只有请你们母子,死上一死了。”
说着,枯井里,断壁中,烧黑的柱子上都散发出强烈波动。
这山峰之上的残破宫殿就此笼罩在一片幻阵当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