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薄雾还未散尽,观测哨的电话就炸响了指挥部的地面。李振唐抓起话筒不过三秒,脸色便如冻硬的土层般寸寸裂开。
\"总座!北面十五里发现日军装甲部队!至少有八辆铁王八,后面跟着三四百步兵!\"
于学忠正俯身在地图上标记昨夜游击队送来的情报,铅笔尖在\"青石峡\"三字上顿住。指挥所里所有军官都停下了动作,空气里飘散的旱烟味突然变得刺鼻起来。
\"说清楚,什么型号?\"于学忠的声音像在冰水里浸过。
\"领头的两辆是带炮塔的铁王八,后面跟着六辆敞顶的铁甲车,车头上插着膏药旗...\"
参谋赵明已经翻开日军装备图册,食指重重戳在一张照片上。九五式轻型坦克的剖面图狰狞毕现,37毫米炮管像毒蛇的信子从炮塔探出来。
作战参谋手里的茶杯\"咣当\"掉在地上。这种去年才投入中国战场的新式坦克,曾在徐州会战里单枪匹马摧毁过整连的防御工事。
\"通知三团立即放弃前沿阵地,交替掩护撤往青石峡。\"于学忠扯下挂在墙上的汤姆逊冲锋枪,\"命令工兵连把全部地雷和炸药集中到二道梁子,把老乡的火油也征用过来。\"
指挥部瞬间活了过来。电话兵摇着手摇发电机,传令兵踢开板凳往外冲,差点撞翻端着早饭进来的勤务兵。热气腾腾的地瓜粥洒在军用地图上,把沂蒙山区染成一片血红。
青石峡的隘口处,十几个工兵正在刨开冻土。老猎户赵大山蹲在岩石上抽烟袋,皱纹里嵌着几十年穿山越岭的风霜。
\"这地方我打狍子走了半辈子。\"他拿烟杆点点两山之间的羊肠小道,\"小鬼子那些铁疙瘩要是敢进来,保管叫它们变成闷炉里的烤鸭。\"
工兵连长抹了把汗,抬头望望近乎垂直的崖壁。三十米高的山体在这里突然收紧,形成个天然的葫芦口。崖顶几棵歪脖子树在寒风里摇晃,光秃秃的枝丫像老人干枯的手指。
\"炸药安置好了?\"于学忠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军官们回头时,看见总司令的军靴上沾满泥浆,呢子大衣下摆被荆棘划开了道口子。
赵明参谋捧着刚画好的地形图汇报:\"两侧崖顶各埋了二百斤炸药,山道上布了七十二颗地雷。老乡们送来四十坛火油,都藏在隘口两侧的岩缝里。\"
远处传来零星的枪声,三团的阻击部队正按计划把日军往陷阱里引。于学忠眯起眼睛看了看怀表,表盖内侧嵌着张泛黄的照片——那是他离开奉天时,五岁的儿子在帅府花园里拍的。
\"李振唐。\"
\"到!\"
\"带你的人去崖顶埋伏,等坦克过了雷区再引爆。\"
\"王勇。\"
满脸伤疤的卫士长往前一步。
\"带上所有神枪手,专打装甲车观察窗。\"于学忠从口袋里摸出个布包,\"这是沈阳兵工厂最后那批穿甲弹,省着用。\"
布包摊开来,二十多发子弹在晨光里泛着蓝光。王勇的拇指抚过弹头上刻着的\"奉造\"二字,喉结动了动却没出声。
第一辆九五式坦克出现在隘口时,履带碾碎了一具来不及拖走的士兵遗体。炮塔缓缓转动,37毫米炮管突然喷出火光,三百米外中国军队的机枪阵地顿时腾起橘红色的火球。
\"放进来!都放进来!\"李振唐趴在崖顶低声呵斥,几个新兵的手指已经扣在引爆器上发抖。
坦克车长半个身子探出舱门,望远镜的镜片反射着冷光。后面跟着的装甲车上,日军机枪手正对着两侧山崖盲目扫射,子弹打在岩石上迸出点点火星。
\"轰!\"
领头坦克突然往下一沉,右侧履带被反坦克地雷炸成碎片。几乎同时,王勇的步枪响了,车长仰面栽回舱内,望远镜滚落在履带旁。
霎时间整个峡谷活了。崖顶的炸药掀起碎石瀑布,火油坛子从岩缝里飞出来砸在装甲板上,燃烧瓶拖着黑烟坠入敞顶装甲车。一辆九四式装甲车慌不择路撞上山壁,油箱被明火点燃,爆出的气浪掀翻了尾随的步兵。
\"打观察窗!\"王勇的声音淹没在爆炸声里。他拉栓退壳的动作快得看不清,第五发子弹终于钻进第二辆坦克的潜望镜孔。失去视野的钢铁巨兽开始原地打转,炮塔毫无章法地乱转,一炮轰塌了半截山崖。
李振唐看着最后三辆装甲车试图倒车逃离火海,狞笑着按下第二个引爆器。预先埋在退路上的地雷接连炸响,把钢铁残骸和日本兵一起抛向空中。有个浑身是火的日军军曹踉跄着冲出浓烟,学生兵陈浩的步枪突然走火,子弹意外打穿了那人的膝盖。
\"补枪!快补枪!\"老兵踹了陈浩一脚。年轻人颤抖着拉枪栓时,发现那个日本兵已经用刺刀切开了自己的喉咙。
残存的八十多名日军步兵组成了刺刀阵。这些关东军老兵平举着上了刺刀的三八式步枪,踏着同伴焦黑的尸体向前推进。硝烟中他们的防毒面具像恶鬼的嘴脸,皮鞋踩在燃烧的泥土上滋滋作响。
\"上刺刀!\"
于学忠的命令像钢刀劈开战场。当总司令亲自站在阵地最前沿时,连重伤员都挣扎着抓起了大刀。王勇默默把打空的步枪横在胸前,刺刀上还沾着上一个敌人的血。
刺刀撞在一起的瞬间,陈浩听见身后传来奇怪的声响。他扭头看见军医陈思齐跪在弹坑里,手术剪正在给一个腹部中弹的日军伤员做急救。日本兵突然抓住军医的手腕,另一只手去摸腰间的南部手枪。
陈浩的刺刀本能地递出去。他永远记得刀尖穿透棉布、肌肉、最后碰到脊椎的触感。十九岁的眼睛第一次看清死亡的模样——那个日本兵比他大哥还年轻,喉咙里涌出的血沫带着气泡,像老家屋檐下融化的冰溜子。
黄昏时分,战场终于沉寂。于学忠走过冒着青烟的坦克残骸,看见李振唐正带人收集日军文件。一个牛皮公文包躺在车长尸体旁,露出地图的一角。
\"总座,您看这个。\"赵明参谋递上染血的笔记本。内页用钢笔潦草地写着:\"支那军于学忠部战法诡谲,各部遭遇时务必呼叫航空兵支援...\"
远处传来担架队的吆喝声。陈思齐的白大褂已经成了红布,他正指挥民夫把重伤员往山洞医院抬。于学忠注意到军医走路时左腿不太灵便——那是去年台儿庄战役留下的弹伤。
\"报告伤亡。\"总司令的声音突然苍老了许多。
\"阵亡一百二十七人,重伤六十三。\"李振唐的笔记本上密密麻麻写满了名字,\"三团二连打没了,敢死队还剩十一个...\"
油灯在指挥部帐篷里摇曳,于学忠的钢笔尖在电报纸上洇开墨迹。他写写停停,不时抬头看挂在帆布墙上的妻儿照片。五年前离开北平时,小女儿才刚会叫爹爹。
\"总座,重庆急电。\"通讯参谋撩开帐篷帘子,带进一阵刺骨寒风。
电报是军政部发来的,例行公事的嘉奖令后面跟着物资清单:本月弹药补给削减四成,冬装\"因运输困难暂缓发放\"。于学忠把电报纸慢慢揉成团,扔进了炭火盆。
赵明抱着刚缴获的日军地图进来,看见总司令正用铅笔在桌面上画着什么。凑近了才看清是辆坦克的简图,旁边密密麻麻标注着弱点和尺寸。
\"明天组织各团骨干来研究装甲车战术。\"于学忠突然开口,\"把今天炸毁的坦克零件都拆回来当教具。\"
帐篷外传来脚步声,王勇端着碗地瓜粥站在门口。卫士长脸上新添的伤口还渗着血,双手却稳得像铁铸的。
\"您一天没吃东西了。\"
于学忠接过碗时,注意到王勇右手少了半截小指——那是白刃战时被军刀削去的。热粥顺着食道滑进胃里,他突然想起很多年前在奉天讲武堂,日本教官演示劈刺用的稻草人上,就绑着中国地图。
夜更深时,参谋们都去睡了。于学忠独自站在作战地图前,手指从青石峡慢慢往南,划过密密麻麻的等高线,最终停在某个用红铅笔圈住的小村庄。那里藏着鲁苏战区最后的野战医院,此刻应该有六十三个重伤员正在生死线上挣扎。
油灯\"啪\"地爆了个灯花。总司令从公文包里取出私人印章,在份阵亡将士抚恤令上重重按下。印文是十六年前张作霖亲赐的四个篆字——\"忠勇可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