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枯槁的身体陷在炕上,如同燃尽的残烛,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带着破败风箱的杂音和浓重的血腥味。蜡黄的脸庞在油灯昏黄摇曳的光线下,呈现出一种死寂的青灰。嘴角残留的暗红血渍刺目惊心。他双目紧闭,眉头却死死拧成一个疙瘩,仿佛在无边的痛苦与昏沉中,依旧被巨大的忧虑所啃噬。
我守在炕边,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着,每一次跳动都牵扯着难以言喻的恐慌。爷爷那惊天动地的一击,燃尽了他最后残存的生机。鬼玺碎片紧贴着心口,持续的冰寒低鸣似乎也带上了一丝迟滞,仿佛那破邪金光的余威仍在压制着它。屋内死寂,唯有油灯灯芯偶尔爆开的细微“噼啪”声,更衬得这份死寂沉重得让人窒息。窗外,夜色浓稠如墨,叶家沟沉睡着,但这沉静之下,我能感觉到无数双眼睛在黑暗中窥视——来自村东头那飘着诡异香火的土屋,来自那些被“恩惠”的村民的门缝后。
爷爷的警告在耳边回响:“盯紧…那…香童…别…信…她…一个字…” 胡三姑,还有她背后的黄家仙,绝不会善罢甘休。黄天霸的名字,如同浸了毒液的诅咒,在溃散的土腥骚气中刻入了我的骨髓。它们吃了大亏,伤及灵身,这仇,结死了。
这一夜,漫长而煎熬。我不敢合眼,一边运转着《玄冥录》的基础吐纳法门,试图安抚躁动的鬼玺和左臂深处愈发阴寒的麻痹,一边警惕着屋外的任何一丝风吹草动。每一次风吹过枯枝的呜咽,都让我神经紧绷,仿佛下一刻,那冰冷滑腻的意念或是扭曲的幻象就会再次袭来。爷爷的呼吸微弱得几乎难以察觉,生命的气息如同风中残烛,随时可能熄灭。巨大的无助感几乎将我淹没,我所能做的,只是不断地将一丝丝微弱的、好不容易凝聚的道炁暖流,小心翼翼地渡入爷爷枯瘦冰冷的手腕,希望能护住他最后一点心脉。
直到窗外天际泛起鱼肚白,第一缕熹微的晨光艰难地穿透了粘稠的黑暗,驱散了屋内最深的阴影,那如同实质般压在胸口的危机感才稍稍退却。但我知道,这只是暂时的,如同暴风雨前短暂的喘息。
我挣扎着起身,拖着疲惫沉重的身体去灶房烧水。冰冷的井水刺骨,炉膛里的火苗也显得有气无力。当我端着半温的开水回到屋内时,发现爷爷的眼皮微微颤动了一下,随即艰难地掀开了一条缝隙。那双浑浊的眼眸里,没有了昨夜如同烧红烙铁般的骇人精光,只剩下深不见底的疲惫和虚弱,但其中一点执拗的清明,却如同不灭的星火,顽强地燃烧着。
“爷…爷爷?” 我声音干涩沙哑,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
爷爷的嘴唇翕动了几下,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好半天,才挤出几个微弱却清晰的字:“…水…”
我连忙小心地扶起他一点,将温水一点点喂进他干裂的嘴唇。几口水下去,爷爷的胸膛起伏似乎稍微明显了一些,眼中的神采也凝聚了少许。他艰难地转动眼珠,目光扫过紧闭的窗户,最后落在我脸上,那眼神,充满了沉重到化不开的忧虑。
“黄家…不会…罢休…” 他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砾摩擦,“它们…在等…等我这把…老骨头…咽气…也…在…试探…鬼玺…”
我心头一紧,刚要说话,爷爷却微微摇头,示意我噤声。他枯槁的手指极其缓慢地抬起一点,指向窗外,嘴唇无声地开合,看口型是:“听…”
我立刻屏住呼吸,将全部心神凝聚于双耳。屋外,晨光渐亮,叶家沟开始苏醒。远处传来几声公鸡的打鸣,近处是早起村民劈柴的沉闷声响,还有细碎的说话声。一切似乎都是乡村清晨最平常的动静。
然而,就在这片寻常的市声之下,我捕捉到了一丝极不寻常的声响。
那是一种极其细微的摩擦声,沙沙…沙沙…带着某种冰冷滑腻的质感,缓慢而规律。不同于黄皮子那种土腥骚气中带着狡黠的窥伺感,这声音里透着一股沉凝、冰冷,甚至带着一种古老山林深处的湿寒气息。它并非来自地面,而是…仿佛贴着墙壁,或者沿着某种无形的轨迹,在院墙之外游弋。
这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
沙沙…沙沙…
它停在了院门之外。
一股无形的压力,如同冰冷的潮水,无声无息地漫过低矮的土坯院墙,渗透进来。空气仿佛瞬间凝固,连灶房那边隐约的劈柴声都诡异地消失了。整个叶家小院,被一种沉甸甸的、非人的寂静所笼罩。油灯的火苗似乎被这股压力所慑服,猛地向下一缩,光线骤然黯淡了许多。
爷爷浑浊的眼睛骤然眯起,瞳孔深处闪过一丝极度的凝重,甚至比昨夜面对黄皮子灵体时更加忌惮。他枯瘦的手指猛地抓紧了我的手臂,力道之大,让我感到一阵生疼。
来了!
不是黄家!这股气息截然不同!更加深沉,更加古老,带着一种源自冰冷鳞甲和幽深洞穴的阴寒威仪!
我全身的汗毛瞬间倒竖,心脏狂跳如擂鼓。鬼玺碎片在心口骤然爆发出比昨夜更加刺骨的寒意,不再是低鸣,而是一种无声的、充满敌意与警惕的震动!左臂的阴寒麻痹感被这震动牵引,针扎似的剧痛直冲脑海。
我猛地扭头看向窗外!
院门紧闭着,门板粗糙的木纹在晨光中清晰可见。但就在那两扇门板之间的狭窄缝隙外,一个巨大的阴影,静静地投射在院内的土地上。
那阴影狭长、蜿蜒,带着一种令人头皮发麻的冰冷光滑感。它微微移动着,沙沙声正是由此而来。
紧接着,一个低沉、浑厚、带着奇异共鸣的声音,毫无阻碍地穿透了门板和墙壁,清晰地响彻在死寂的屋内。这声音不疾不徐,字正腔圆,却冰冷得不带一丝人间烟火气,仿佛从千年寒潭深处传来:
“叶玄明道友,常天龙座下常青璃,奉老祖法旨,特来拜会。”
每一个字都如同冰冷的玉石相击,带着沉甸甸的分量,敲打在人的心坎上。没有威胁,没有敌意,只有一种居高临下的、不容置疑的通告。
常家!
爷爷的呼吸猛地一滞,随即变得更加急促艰难,蜡黄的脸上肌肉绷紧。他死死盯着窗外那巨大的蛇影,浑浊的眼眸中风暴翻涌。震惊,忌惮,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交织在一起。他艰难地吞咽了一下,喉结滚动,似乎在积聚着开口的力量。我感受到他抓着我手臂的手指在微微颤抖,不是因为恐惧,而是身体透支到极限后强行凝聚意志的艰难。
“咳…咳咳…” 爷爷猛地爆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暗红的血沫再次从嘴角溢出。他用手背狠狠擦去,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涌的气血,用尽全身力气,对着窗外嘶哑地回应道:
“咳咳…原来是…常家仙使…大驾光临…叶某…伤重难起…失礼了…不知…仙使…所为何来?” 声音干涩破碎,却依旧竭力维持着最后一点属于“叶老道”的尊严和不卑不亢。
窗外的巨大蛇影微微晃动了一下,沙沙声再次响起,似乎在调整姿态。那冰冷浑厚的声音再次传来,语气依旧平稳,却多了一丝难以察觉的探究意味:
“叶道友不必多礼。老祖闻悉昨夜贵宅有宵小作祟,惊扰道友清修,更伤及道友法体,甚为关切。黄家行事乖戾,不知天高地厚,竟敢冒犯与常家有旧的道友门庭,实属不该。” 话语间,将昨夜黄家的袭击轻描淡写地定性为“宵小作祟”,并将叶家划入了“与常家有旧”的范围,姿态摆得极高。
爷爷的眼神瞬间变得更加锐利。常家不仅知道昨夜之事,而且第一时间就找上门来!这绝非巧合!关切是假,探听虚实、评估价值才是真!他强撑着精神,沙哑道:“有劳…老祖…挂心…些许…跳梁小丑…不足挂齿…叶某…还死不了…”
“道友道法精深,根基深厚,些许小伤自然无碍。” 那自称常青璃的蛇仙声音毫无波澜,仿佛在陈述一个事实,“老祖念及旧谊,又观道友这位孙儿…” 它的声音在这里微妙地顿了一下,一股无形的、冰冷滑腻的意念如同探针般瞬间扫过屋内,精准地落在我身上!
嗡!
鬼玺碎片在我怀中猛地一震!一股狂暴的阴寒之力应激爆发,如同沉睡的凶兽被惊醒,冰冷的威压瞬间在我体表形成一层无形的抗拒屏障!丹田处那缕微弱的暖流道炁被这突如其来的猛烈阴气一冲,几乎溃散!左臂的阴毒如同被点燃,剧痛直冲头顶!
我闷哼一声,身体控制不住地晃了晃,脸色瞬间煞白,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那蛇仙的意念如同冰冷的毒蛇,试图钻透鬼玺的屏障,窥探我的根底!
“哼!” 爷爷察觉到我的异样,发出一声低沉的怒哼。他枯槁的手不知何时已悄悄掐了一个极其隐晦的法诀,指尖微微颤动,一股微弱却极其精纯的破邪气息一闪而逝,如同无形的尖刺,迎向那道窥探的意念。
窗外传来一声极其轻微、带着一丝意外的“咦?”声。那股冰冷滑腻的窥探意念如同潮水般瞬间退去,仿佛从未出现过。
常青璃的声音再次响起,依旧平稳,却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深意:“…根骨清奇,灵光内蕴,实乃良才美玉。老祖惜才,亦不愿因黄家这等不知进退之辈,伤了与道友的和气,更不愿见良才蒙尘,甚或…误入歧途,遭那阴邪之物反噬,万劫不复。”
它的话语绵里藏针,看似关切,实则句句诛心!点出我的“根骨”是诱饵,“误入歧途”是警告,“阴邪之物反噬”更是赤裸裸地点明了鬼玺的危险,并暗示常家有能力“庇护”或“纠正”!
爷爷胸膛剧烈起伏,强压着翻腾的气血,眼神却锐利如刀:“仙使…此言…何意?我叶家…自有传承…不劳…老祖…费心!”
“叶道友误会了。” 常青璃的声音依旧听不出情绪,“老祖一片善意,诚邀道友与令孙,移步寒山,往‘常仙洞府’一叙。一来,老祖有疗伤圣药‘碧玉髓膏’,或可助道友固本培元。二来,亦可借此良机,与道友坐而论道,化解前嫌(指昨夜黄家之事引发的潜在冲突)。三来嘛…” 它的声音微微拖长,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意味,“老祖对令孙颇有兴趣,欲亲自点拨一二,以全这段缘法。不知…道友意下如何?”
“碧玉髓膏”、“坐而论道”、“亲自点拨”… 常家抛出的诱饵不可谓不诱人!尤其是对此刻重伤垂危的爷爷而言,那疗伤圣药几乎是救命稻草!而“亲自点拨”对我这个被鬼玺困扰、道途迷茫的少年,更是难以抗拒的诱惑!
然而,爷爷枯槁蜡黄的脸上,没有丝毫喜色,只有一片冰冷的凝重。他浑浊的目光死死盯着窗外那巨大的蛇影,仿佛要看穿那冰冷鳞甲下隐藏的真实意图。邀请?这分明是裹着糖衣的最后通牒!常家老祖常天龙,那是真正修炼了不知多少岁月的老怪物,道行深不可测,远非昨夜那黄三太奶可比!他亲自点名要见我,绝不仅仅是因为“根骨清奇”!鬼玺!他真正觊觎的,必然是这引来黄家、让爷爷拼死守护的鬼玺碎片!
去,是龙潭虎穴,生死难料。对方以势压人,又以利相诱,爷爷重伤,我实力低微,鬼玺更是双刃剑,一旦踏入对方老巢,无异于羊入虎口,任人宰割!
不去?那就是公然拂了常天龙的颜面!昨夜刚与黄家结下死仇,若再得罪实力更胜一筹的常家,在这白山黑水之间,叶家将再无立足之地!恐怕连今晚都熬不过去!
冷汗,顺着我的脊背涔涔而下。我看向爷爷,他枯瘦的手紧紧抓着炕沿,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出死白色,身体因为巨大的压力和对峙而微微颤抖。他沉默着,这短暂的沉默,在常家仙无形的威压下,显得无比漫长而沉重。
院墙外,那巨大的蛇影微微昂起了头颅,投下的阴影几乎笼罩了半个院子。冰冷的威压如同实质般加重,无声地催促着答复。
爷爷猛地吸了一口气,这动作牵动了内腑的伤势,让他再次剧烈地咳嗽起来,暗红的血沫溅落在被子上,触目惊心。他死死咬着牙,强忍着撕心裂肺的痛楚,用尽全身残余的力气,嘶哑地对着窗外,一字一顿地说道:
“承蒙…老祖…抬爱…盛情…难却…”
他顿了一下,浑浊的目光扫过我写满担忧和恐惧的脸,那眼神深处,是破釜沉舟的决绝。
“…三日后…叶某…携孙儿…必当…登门…拜会!”
“善。” 窗外的常青璃只回了一个冰冷的字。那巨大的蛇影无声地蠕动、后退,沙沙的摩擦声渐渐远去,最终消失在院墙之外。
那股沉甸甸的、如同寒潭水压般的威压也随之消散。
屋内,死一般的寂静重新降临。
爷爷再也支撑不住,身体猛地向后瘫倒,剧烈地喘息着,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破锣般的杂音,蜡黄的脸瞬间蒙上一层死灰。
“爷!” 我扑到炕边,心如刀绞。
爷爷枯槁的手无力地抬起一点,似乎想抓住什么,最终只是徒劳地落下。他望着低矮、布满烟尘的屋顶,浑浊的眼中充满了深不见底的疲惫和一种近乎绝望的凝重,喉咙里发出微弱到几乎听不清的、如同叹息般的呢喃:
“…龙潭…虎穴…这常仙洞府…是不得不跳的…火坑啊…”
窗外,晨光彻底驱散了夜色,照亮了叶家沟泥泞的道路。但在这光明之下,我清晰地看到,斜对面赵老憨家的门缝后,一双眼睛正飞快地缩了回去。那目光里,不再是单纯的敬畏,而是混杂着好奇、审视,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幸灾乐祸?
无形的蛛网,在常家仙现身的那一刻,骤然收紧。而前方等待着我们的,是深山中那未知的、名为“常仙洞府”的龙潭虎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