参精栖身的瀑布岩洞,如同母体般庇护着劫后余生的两人。参精叼来的那片翠绿灵叶,蕴含着精纯的草木生机,虽无法逆转爷爷沉重的伤势,却如同在即将熄灭的炭火中投入了几根干燥的松枝,勉强稳住了那摇摇欲坠的生命之火。爷爷灰败的脸色不再如金纸般骇人,微弱的呼吸也平稳了许多,不再夹杂着破风箱般的杂音,只是依旧虚弱得令人心颤。他大部分时间都在沉睡,偶尔醒来,浑浊的目光扫过守护在侧的我,带着沉静的安抚,便又沉入修复身体的漫长黑暗。
洞内幽蓝的水光不知明灭了多少次,瀑布永恒的轰鸣是唯一的时间刻度。当爷爷终于能在我的搀扶下,勉强盘膝坐起,枯槁的手指微微颤抖着掐出一个最简单的固本培元法诀时,我知道,不能再停留了。
“爷爷,我们…” 我看着洞外被水幕模糊的山影,声音带着询问。黑炎教的威胁如同悬顶之剑,常家的迷雾尚未拨开,地脉之眼的危机迫在眉睫。停留是奢望,前行是责任。
爷爷缓缓睁开眼,浑浊的眼底沉淀着深潭般的凝重与决断。他微微颔首,声音依旧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走…目标…天池。”
辞别无声。当我和爷爷相互搀扶着,再次撞入那片狂暴冰冷的瀑布水幕,艰难地回到山林之中时,那只雪白的小参精静静地站在它栖息的岩石上,黑曜石般的眼睛望着我们离去的方向,小小的身影在巨大的水幕轰鸣中显得安静而渺茫。没有言语,只有山林清风拂过它蓬松的尾巴。这份救命之恩与无声的指引,沉甸甸地压在心头。
辨明方向,目标直指西北——天池!参精模糊感应的源头,密函中所有线索指向的核心,黑炎教图谋的漩涡中心!
越向长白山主峰方向深入,山势愈发陡峭险峻。巨大的山体如同洪荒巨神的脊梁,沉默地矗立于天地之间,散发着亘古、苍茫、令人窒息的磅礴威压。参天的原始森林逐渐被低矮、虬劲的岳桦林取代,这些饱经风霜的树木如同不屈的战士,枝干扭曲盘结,顽强地扎根在裸露的岩石缝隙和贫瘠的冻土之上。空气变得稀薄而清冽,带着雪线之上特有的、凛冽如刀的寒意,每一次呼吸都如同吞咽着冰渣,刺激着肺叶。
脚下的路彻底消失,只剩下嶙峋的怪石、陡峭的冰蚀岩壁和深不见底的雪沟裂缝。巨大的冰川漂砾如同怪兽的骨骸,杂乱地散落在荒凉的山坡上。爷爷的伤势远未复原,每一次攀爬都伴随着沉重的喘息和压抑的咳嗽,我只能竭尽全力地搀扶着他,在湿滑的苔藓和松动的碎石间寻找着最稳固的落脚点。索拨棍早已遗失,只能依靠双手和残存的体力,在绝壁上艰难挪移。
跋涉了不知多久,当我们终于攀上一道巨大的、如同刀削斧劈般的山脊时,眼前豁然开朗,却又瞬间被一片无边无际的、浓得化不开的白色所吞噬!
雾!
铺天盖地的浓雾!
它并非山腰常见的、轻盈流动的云海,而是如同凝固的、粘稠的白色乳汁,沉甸甸地覆盖在前方目力所及的一切空间!视线被彻底剥夺,能见度骤降至不足五步!五步之外,便是纯粹的、翻滚涌动的乳白!高大的岳桦、嶙峋的怪石、深邃的沟壑…所有地标瞬间消失,整个世界只剩下这片令人窒息的、无边无际的白!
空气湿冷到了极点,浓重的水汽无孔不入,瞬间浸透了单薄的衣衫,带来刺骨的冰凉。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浓重的水腥味,仿佛直接吸入了冰冷的液体,沉甸甸地压在胸口。更诡异的是,这浓雾仿佛拥有生命,带着一种粘滞、沉重的质感,缠绕在身体周围,每一次抬手迈步,都如同在粘稠的胶水中穿行,阻力极大,消耗着宝贵的体力。
“咳咳…天池…雾障…” 爷爷剧烈地咳嗽了几声,浑浊的目光死死盯着前方翻滚的白雾,脸上是前所未有的凝重,“常年不散…果然…名不虚传…”
他示意我停下,枯槁的手颤抖着伸进褡裢深处,极其郑重地取出了一个用厚实油布层层包裹的物件。揭开油布,露出一个巴掌大小、通体暗黄、仿佛由古玉雕琢而成的罗盘——正是爷爷视若珍宝的风水罗盘“定星盘”!
罗盘造型古朴,盘面由三层构成。最内层是天池(指南针池),此刻,那枚悬浮在池水中的磁针,如同疯了一般,正在剧烈地、毫无规律地疯狂旋转!时而顺时针,时而逆时针,速度快得拉出一道道残影,根本不可能指向任何方位!
第二层是内盘,刻满了密密麻麻的、代表二十四山的方位刻度(子、丑、寅、卯…)以及更精细的分金刻度。第三层是外盘(也称天盘),边缘则刻着周天二十八星宿的方位和繁复的星图符号(角、亢、氐、房…),星图线条古老而神秘,隐隐流动着微光。
“寻常…法子…没用了…” 爷爷喘息着,枯瘦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拂过盘面,“磁针…已乱…此地…地脉…紊乱…磁场…颠倒…更有…邪力…干扰…”
他浑浊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仪器,扫过罗盘上那些常人难以理解的刻度与星图。他缓缓抬头,试图望向天空,然而浓雾遮蔽了一切,连太阳的位置都无从分辨,只有一片令人绝望的乳白。
“靠…它…和…头顶…的…星辰…” 爷爷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郑重。他不再理会那疯狂旋转的磁针,枯瘦的手指极其稳定地(尽管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悬停在罗盘外盘那周天星宿的刻度上。口中开始低声诵念起玄奥晦涩的星诀,每一个音节都仿佛与天地共鸣:
“北辰…紫微…帝星…镇中天…”
“七政…循轨…四余…隐现…”
“斗柄…指东…天下…皆春…今虽…雾锁…星轨…不移…”
随着口诀的诵念,爷爷指尖凝聚起一丝微弱却极其精纯的道炁,如同最纤细的刻刀,缓缓注入罗盘外盘那些代表着星辰方位的繁复符文之中!
“嗡——!”
定星盘通体微微一震!盘面上那些代表着周天二十八星宿的古老符号,如同被注入了生命,瞬间亮起一层极其微弱、近乎透明的银色光晕!光晕流转不息,在浓重的白雾背景下,如同夜幕中亮起的微缩星辰!尤其是指向北方玄武七宿中“斗宿”位置的几颗星符,光芒明显比其他星符更亮一丝!
爷爷浑浊的目光死死锁定着那几颗亮起的星符,尤其是代表北斗七星“斗柄”末端瑶光星的位置!他的手指在罗盘内盘的二十四山刻度上缓缓移动,口中念念有词,进行着极其复杂的推演计算:
“瑶光…现于…盘面…癸位(北方偏东)…然…雾中…气浊…星力…折射…偏差…当…减…三度…”
“参宿…其光…隐晦…藏于…奎宿…之侧…气机…牵引…当…加…离火…一度…”
“地气…升腾…自…坤位(西南)…来…冲…天星…位…需…以…巽风(东南)…调和…”
这是一个极其耗费心神的过程!爷爷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更加苍白,额头上渗出豆大的冷汗,混合着冰冷的雾气滚落下来。他的身体微微颤抖,显然重伤未愈的身体承受着巨大的负担。然而,他那双紧盯着罗盘星象的眼睛,却亮得惊人,充满了专注与智慧的光芒!时间一点点流逝,浓雾依旧粘稠,死寂无声,只有爷爷低沉的诵诀声和罗盘星符发出的微弱嗡鸣。
不知过了多久,爷爷紧蹙的眉头猛地一松!枯槁的手指带着一种洞悉天机的笃定,重重地点在罗盘内盘的一个方位刻度上!
“这边!坎宫…潜龙…出水…位!走!”
坎宫,正北!潜龙出水,生机暗藏!
有了明确的方向指引,尽管浓雾依旧粘稠如故,五步之外不可见物,心中却仿佛点亮了一盏微弱的灯。我搀扶着爷爷,按照罗盘指示的“坎宫”方位,小心翼翼地迈出了脚步。
每一步都如同在未知的深渊边缘试探。脚下不再是坚实的土地,而是湿滑的苔藓、松动的碎石、深不见底的雪沟边缘!浓雾不仅剥夺了视觉,更严重干扰了听觉和方向感!风声、水声、甚至自己的脚步声,在粘稠的白雾中都变得扭曲、模糊、方向难辨!总感觉身后有东西在尾随,侧方有黑影在窥视,前方似乎随时会踏空坠入万丈深渊!一股强烈的眩晕感和空间错乱感不断袭来,仿佛整个天地都在旋转!只能凭借爷爷手中那方小小的罗盘散发的微弱星辉,以及那坚定不移的坎宫指引,如同抓住唯一的救命稻草,在绝望的白茫茫中艰难跋涉。
行进的速度缓慢得如同蜗牛。浓雾仿佛拥有生命,无时无刻不在试图侵蚀、瓦解着闯入者的意志。湿冷的雾气如同冰冷的毒蛇,钻进衣领袖口,带走体温,更带来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和绝望感。
“爷爷…这雾…好像…越来越冷了…” 我喘着粗气,感觉呼出的气息都带着白霜,牙齿不受控制地打颤。不仅仅是温度降低,那寒意仿佛能穿透皮肉,直刺骨髓。
爷爷浑浊的目光扫过罗盘,又警惕地看向四周翻滚的白雾,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凝重:“嗯…邪气…怨念…更重了…这雾…已成…邪障…紧守…道心…默诵…清心咒…随时…可能有变…”
他的话音刚落!
前方浓得化不开的白雾深处,毫无征兆地,猛地亮起了两点幽绿的光芒!
那光芒冰冷、怨毒、充满了贪婪与恶意,如同潜伏在浓雾深处的恶鬼之瞳,死死地锁定了蹒跚前行的我们!
一股远比之前更加阴寒、更加粘稠、直刺灵魂深处的恐怖气息,如同无形的冰潮,瞬间席卷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