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北京，铅灰色的云层压得很低，枯叶在干冷的风中打着旋，黏在潮湿的柏油路上。
予恩站在屋内逼仄的窗前，玻璃映出他苍白年轻的脸，那双眼睛里却沉淀着与年龄不符的幽深。
不对，完全不对。
那个在秦岭深处惊鸿一瞥的身影，那个本应死亡后被抹去的轮廓——吴三行！还有他身边那个看似儒雅、实则心计深沉的吴二柏！
记忆的碎片裹挟着陨玉冰冷的光泽和青铜门内诡谲的低语，撞入脑海。
张祁灵……黑瞎子……他们倒下时的画面，是他亲手……予恩的呼吸骤然急促，指关节捏得发白，抵在冰冷的玻璃上。可是，他们都活了。
因为陨石，因为那个被替换掉的天道，连他自己这个刽子手，也得以从坟墓里爬出来，重新呼吸这浑浊的空气。
那么，吴三行他们呢？他们是什么时候从死亡中苏醒的？为什么偏偏出现在秦岭？他们的样貌，隔着那段距离，竟看不出多少岁月的刻痕，这绝不可能！除非……
除非他们苏醒得更早，或者，他们死亡的真相本身就笼罩在迷雾里。
而秦岭，那里也有一块陨石碎片。
明悟的答案从心底升起，稳定下所有纷乱的情绪。
他们的目的，恐怕和自己一样——想收集散落的陨石。
无所谓了。
予恩的嘴角牵起一丝极淡的笑意，那笑意未曾抵达眼底，反而让那双眸子更显幽暗。
既然上一次能杀了他们，这一次，同样可以。
为了纠正这个令人作呕的轮回，他不介意让双手再次沾满鲜血。
予恩转过身走到角落，拉开一个陈旧的行军袋，取出用油布包裹的短刀，刀身黯淡。指腹擦过冰冷的刀锋，一丝微凉的触感传来。
他又检查了腰间的长鞭，还有几包用防水纸仔细封好、成分诡异的粉末——那是他从上一个“空间”里搜刮来的东西，带着不属于这个世界该有的。
准备妥当，他直起身，最后扫视了一眼这个临时落脚点，直走到门口推开门，楼道里腐朽的气息扑面而来，他融入外面灰蒙蒙的天光与稀疏的人流。
目的地——陕西，秦岭。
火车硬座车厢里混杂着泡面、汗液和劣质烟草的味道。
予恩靠窗坐着，帽檐压得很低，隔绝了大部分光线和窥探。
他闭着眼，像是睡着了，但身体却随着列车行进微微晃动，保持着平衡，却随时可以暴起。邻座一个大嗓门的男人在高谈阔论，口水几乎溅到予恩的袖口。
予恩的手指在膝盖上不易察觉地蜷缩了一下，杀意一闪而逝，又被他强行压下。
不是节外生枝的时候。
他需要信息。吴三行和吴二柏出现在秦岭，绝非无的放矢。他们一定在寻找什么具体的东西，或者，在某个特定的地点活动。
几天后，予恩踏入了秦岭脚下那个最大的镇子。
空气湿润清冷，带着泥土和树木的腥气。他穿着不起眼的冲锋衣，背着行囊，混在几个零散的徒步游客中，目光扫过街边每一个店铺，每一个过往的行人。
他走进一家看起来有些年头的户外用品店，借口补充装备，状似无意地和老板攀谈。
“听说这山里深处，有些地方挺邪乎的？”予恩一边挑拣着能量棒，一边用平淡的语气问道。
老板是个皮肤黝黑的中年汉子，正埋头整理绳索，闻言抬起头，打量了予恩一眼。
“小伙子，一个人进山？可别往太深的地方去。前些年，就有几个不听劝的，进去就没再出来，搜救队找了半个月，连根毛都没找到。”
“哦？”予恩适当表现出一点好奇。“是哪个方向？”
“就西南边，老君山那片支脉，当地人都不太敢去。”老板压低了声音，“都说那地方闹‘山魈’，晚上能听见怪声。而且……”他顿了顿，似乎在犹豫，“前阵子，也有几个外地人，打听那片地方，看着……不像是一般的游客。”
予恩的心跳漏了一拍，脸上却不动声色。“怎么不像？”
“领头的是两个年纪不小的男人，但精神头足得很，眼神沉得很，后面跟着的几个，闷不吭声，一身煞气。他们买的装备都是顶级的，还专门问了些……很偏的地形和老矿洞的位置。”老板摇了摇头。
“我劝你们这些年轻人，别好奇，离那儿远点。”
“两个年纪大的男人，长什么样？”
老板皱起眉回想。
“一个看着比较粗犷，脸上有道疤，另一个斯文点，但感觉更不好惹。对了，那个斯文的，手里老是摩挲着一个黑乎乎的物件，像是……一块旧怀表，又不太像。”
黑乎乎的物件？陨石碎片？还是别的什么？予恩几乎可以肯定，就是吴三行和吴二柏！他们果然还在这里。
“谢谢老板，我就是随便问问。”予恩付了钱，将新买的装备塞进背包，转身离开了店铺。
街道上，夕阳将落未落，给小镇蒙上一层诡异的橘红色。
予恩站在街角，阴影将他大半个身子吞没。深吸一口气，山间冰冷的空气涌入肺腑，却无法浇灭胸腔里那簇重新燃起的火焰。
找到了。
予恩辨认了一下方向，没有走游客常走的路径，而是直接拐进了一条通往深山的小路。脚步加快，身影很快没入浓密的林荫与渐深的暮色之中。
山路崎岖，植被越来越茂密。
夜幕彻底降临，林间漆黑一片，只有偶尔从枝叶缝隙漏下的惨淡月光，勾勒出扭曲的树影，如同蛰伏的鬼怪。夜枭的啼叫、不知名虫豸的窸窣，以及远处深谷传来的、若有若无的呜咽风声，交织成一张令人心悸的网。
予恩的脚步很轻，落地无声，像一只在暗夜中潜行的猎豹。
他的感官提升到极致，耳朵捕捉着风中任何一丝不协调的声响，鼻子分辨着空气中除了草木腐烂和湿土气息之外的可能异味——比如，人类活动的痕迹，或者……血腥味。
他的大脑在飞速运转。吴三行他们寻找老矿洞？秦岭一带确实有废弃的古矿，多与古代的金属开采有关。但陨石碎片怎么会和古矿扯上关系？除非……那陨石坠落的地点，恰好与某个古矿脉重叠，或者，古人开采的并非普通的金属，而是与陨石伴生的某种特殊物质？
就在这时，一阵极轻微、却绝不属于自然风动的刮擦声，从左前方的山坳里传来。
予恩瞬间停下脚步，身体紧贴住一棵粗糙的冷杉树干，呼吸放缓到近乎停滞。他微微侧头，凝神细听。
那声音又响起了，夹杂着压低的、模糊的人语。
他像一道没有实体的幽灵，借助树木和岩石的阴影，悄无声息地向前摸去。拨开一丛茂密的灌木，眼前景象豁然开朗。
那是一处隐蔽的山坳，底部相对平坦，显然经过人工清理。中间燃着一小堆篝火，火焰跳跃，映出几个围坐的人影。
篝火旁，一个身材高大、面容粗犷的中年男人正用一根树枝拨弄着火堆，火星噼啪溅起，映亮了他左脸颊那道深刻的疤痕——吴三行！他眉头紧锁，眼神在火光下显得阴鸷而疲惫。
他旁边，坐着一个穿着深色夹克、气质更为沉静的男人，正是吴二白。他手里确实拿着一个黑色的、巴掌大的圆形物件，正低头专注地看着，手指在上面缓缓摩挲。离得有些远，看不清细节，但那物件在火光下，似乎反射出一种不自然的、类似金属又类似岩石的黯沉光泽。
“二哥，这玩意儿指示的方向到底准不准？我们在这山里转悠快三天了。”吴三行的声音带着压抑的烦躁。
吴二白头也没抬，声音平静无波：“急什么。‘它’既然有反应，就说明我们离得不远。古籍上记载的‘星坠之地，伴生赤矿’，与这指向吻合。那矿洞入口，必然就在这附近。”
“妈的，这鬼地方，信号全无，连个靠谱的向导都找不到。”吴三行啐了一口，“要不是为了……”
他的话没说完，但予恩的心猛地一沉。星坠之地，赤矿……他们果然是在寻找陨石，而且有某种能指示方向的工具！那个黑色的圆盘……
必须尽快解决他们。趁他们还没找到确切位置。
予恩的眼神彻底冷了下来，像两口冰封的深井。他缓缓从后腰抽出那把短刀，冰冷的触感从掌心蔓延开，奇异地抚平了他心中最后一丝波澜。杀戮，是他熟悉的领域，是终结混乱最直接的方式。
他计算着距离，风向，以及那几个人看似随意、实则互为犄角的坐姿。吴三行和吴二白不是易与之辈，他们身边还有三个沉默的手下，看起来身手不弱。
需要一击必杀，或者至少先重创最强的两个。
他屏住呼吸，肌肉绷紧，像一张拉满的弓，即将射出致命的一箭。目光锁定了背对着他这个方向、正在喝水的吴三行手下之一。
就在他脚踝发力，即将如猎豹般扑出的前一刻——
“谁在那里！”
一声暴喝突然从侧面传来！不是篝火边的人，而是隐藏在更外围黑暗中的一个暗哨！那人显然发现了予恩刚才拨动灌木时那极其细微的声响。
篝火边的几人反应快得惊人！吴三行瞬间扔下树枝，手已摸向腰间。吴二白猛地抬头，目光如电，直射向予恩藏身的方向！那三个手下同时起身，呈扇形散开，手中赫然都握着了武器。
暴露了！
予恩心中戾气暴涨，不再隐藏。他身形如鬼魅般从阴影中蹿出，不是后退，而是直接向着篝火的方向冲去！速度提升到极限，在原地留下几乎一道残影。
“拦住他！”吴三行怒吼，拔出了一把造型古怪的短刃。
一名手下迎面扑来，手中的砍刀带着风声劈下。予恩不闪不避，在刀锋即将临体的瞬间，身体以不可思议的角度一扭，短刀如毒蛇出信，精准地抹过对方的咽喉。温热的液体溅上他的脸颊，他眼神都未曾波动一下。
第二个手下从侧面攻到，予恩矮身避过横扫的棍棒，短刀反手刺入对方肋下，顺势一绞。惨叫声刚出口就戛然而止。
杀戮的本能一旦放开，便如决堤洪水。他仿佛又回到了那个祭坛，周围是张祁灵他们难以置信和最终绝望的眼神。不，不能想！他眼中血色弥漫，攻势更加疯狂。
第三个手下被他用飞踢踹中胸口，倒飞出去，撞在岩石上，没了声息。
转眼之间，三名手下尽数倒地。予恩站在篝火旁，浑身浴血，短刀斜指地面，血珠顺着刀尖滴落，在寂静的夜里发出“嗒…嗒…”的轻响。他抬起眼，看向仅剩的吴三行和吴二白，眼神空洞，却带着碾碎一切的疯狂与死意。
吴三行脸色铁青，握紧了手中的短刃，肌肉贲张。吴二白已经站起身，将那个黑色圆盘迅速收起，脸上不再是之前的平静，而是凝重与一丝探究。
“你是谁？”吴二白沉声问道，目光紧紧锁定予恩年轻却布满杀气的脸，“我们有什么仇怨？”
予恩咧开嘴，微笑着说。
“仇？你不记得？！没有仇。”
“只是，你们不该活过来。”
“更不该，来这里让我碰见你。”
话音未落，予恩眼神一厉拿着匕首直扑向吴三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