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阳秋寒:权力棋局中的血与刃
咸阳宫的秋意比往年更浓些。梧桐叶簌簌落在长乐宫的丹陛上,被宫人们匆匆扫起,却扫不散空气中凝滞的冷。秦武王举鼎崩逝已逾月余,新王嬴稷虽已即位,可咸阳城里谁都清楚,真正攥着秦国权柄的,是新王的母亲——宣太后芈八子,以及她的弟弟,刚被封为将军的魏冉。
这日暮色四合时,椒房殿的门扉紧闭,连殿外值守的宫人都被惠文后遣得远了。殿内,青铜灯盏的光摇曳不定,映着惠文后苍白却紧绷的脸。她是武王的生母,曾是咸阳宫最尊贵的妇人,可如今,却只能缩在这座冷清的宫殿里,看着芈八子那个楚地来的妇人,一步步夺走本该属于她儿子的一切。
“母亲。”公子壮推门进来时,身上还带着外面的寒气。他是武王的胞弟,生得魁梧,眉宇间有几分武王的英气,可此刻眼底却满是焦躁。“杜司空那边回话了,他说……魏冉最近调了禁军,把宫城四门都看紧了,怕是不好动手。”
惠文后手指紧紧攥着腰间的玉簪,那玉簪是武王登基时亲手为她戴上的,如今棱角都快被她捏得磨平。“杜挚老了,胆子也小了。”她声音发颤,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狠,“他忘了,当年是谁在惠文王面前保他做的司空?如今芈八子掌权,他以为他能得什么好?”
殿内还有两人,一个是前朝的内史腾,一个是左庶长公子雍,都是当年惠文王时期的老臣,如今见芈八子重用魏冉、芈戎等外戚,心里本就不满。内史腾上前一步,低声道:“太后,不是杜司空胆小,是魏冉那厮太精。听说他在宫内外安了不少眼线,连咱们前日派人去见公子雍,都被他的人跟了半条街。”
公子壮猛地一拍案几,青铜酒樽晃了晃,酒液洒在案上:“怕他什么!我是武王胞弟,这秦国本就该是我的!芈八子不过是个外邦妇人,嬴稷更是在燕国做了多年质子,凭什么坐王位?”他越说越激动,手按在腰间的佩剑上,“不如今夜就动手,我带府里的私兵,联合杜司空的人,闯进宫去,把嬴稷那小子拉下来!”
“不可!”惠文后急忙拦住他,“私兵能有多少?魏冉手里握着禁军,宫墙内外都是他的人,你这是去送死!”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乱,“要等时机。三日后是武王的‘除服’大典,到时候文武百官都会去雍城的宗庙,嬴稷和芈八子也得去。咸阳城里空虚,咱们再联合城外的泾阳君旧部,里应外合,才能一举成事。”
公子雍眉头皱着,迟疑道:“可泾阳君去年就被魏冉削了兵权,他的旧部还肯听咱们的?”
“怎么不肯?”惠文后从袖中摸出一枚虎符碎片,那是当年泾阳君交给她保管的,“拿着这个去,他们就知道是我授意的。再者,魏冉这些日子清洗军中旧部,多少人心里恨他?只要咱们登高一呼,必有响应。”
几人又低声商议了半个时辰,直到宫外传来梆子声,才各自压低身形,从椒房殿的侧门悄悄离开。他们没注意到,殿角那棵老槐树下,一个穿着粗布衣裳的小监正低着头,将刚才的对话一字不落地记在心里——那是魏冉安在椒房殿外的眼线。
夜色渐深,将军府的书房里还亮着灯。魏冉刚从宫城回来,身上的铠甲还没卸,甲片碰撞着发出清脆的声响。他拿起案上的密报,是那个小监送来的,上面的字迹歪歪扭扭,却把椒房殿里的密谋写得明明白白。
“除服大典……里应外合?”魏冉冷笑一声,将密报揉在手里。他早知道惠文后不会甘心,也知道公子壮一直觊觎王位,只是没想到他们会这么急,连半个月都等不及。
门外传来脚步声,是他的心腹副将司马错。司马错刚从禁军大营过来,手里捧着一份兵符:“将军,禁军已按您的吩咐,分守咸阳四城,雍城方向也派了斥候,一旦有异动,立刻回报。”
魏冉点点头,走到地图前。地图上用朱砂标出了咸阳城的街巷、宫城位置,还有城外泾阳君旧部的驻扎地。“惠文后想等大典时动手,咱们就偏不给他这个机会。”他手指点在椒房殿和公子壮的府邸上,“今夜三更,你带三千禁军,分两路包围这两处。记住,不许伤着惠文后——不是怕她,是怕落人口实,说咱们欺凌先王遗孀。但公子壮若是反抗,格杀勿论。”
司马错拱手:“末将明白。那杜司空、内史腾等人的府邸,要不要也派人看住?”
“自然要。”魏冉从案上拿起一枚青铜印,那是宣太后刚赐给他的“监国将军印”,可调动咸阳所有驻军,“你让人拿着这枚印,去传我的令,就说宫中有贼,需查抄可疑之人。杜挚、公子雍那些人,只要敢踏出府邸一步,就先绑了再说。”
司马错领命刚要走,魏冉又叫住他:“还有,去趟李兑的住处。他是公孙衍的门生,前日我见他跟公子壮的人私下接触,想来也是掺和了这事。把他单独押到将军府来,我要亲自问。”
三更的梆子声在咸阳城的街巷里响起时,禁军的马蹄声打破了夜的寂静。三千铁甲士兵分成两队,一队由司马错亲自率领,直奔公子壮的府邸;另一队则绕到椒房殿的后侧,悄无声息地围了起来。
公子壮的府邸里还亮着灯,他正跟几个心腹磨着剑,商议着三日后的细节。突然,院外传来“哐当”一声巨响,是大门被撞开的声音。紧接着,甲叶摩擦声、士兵的喝令声涌了进来。
“不好!”公子壮猛地站起来,抄起桌上的剑,“是魏冉的人!跟他们拼了!”
他的私兵不过百余人,哪里是禁军的对手?不过一炷香的功夫,府里的抵抗就被镇压下去。公子壮被两个禁军士兵按在地上,他挣扎着抬头,看见司马错提着剑站在他面前,眼神冷得像冰。“司马错!你乃秦国老将,怎肯屈从芈八子那妇人,做这谋逆之事?”
司马错面无表情:“公子壮,你私联党羽,意图谋反,证据确凿。某只是奉将军之命,捉拿逆贼,何来谋逆之说?”说罢,他挥了挥手,“押走!”
与此同时,椒房殿的门被轻轻推开。惠文后刚睡下,就被外面的动静惊醒。她披衣起身,刚走到殿门口,就看见魏冉的副将站在殿外,身后是持剑的禁军。
“你们要做什么?”惠文后强作镇定,努力维持着太后的威严,“我是先王的王后,你们敢对我无礼?”
那副将躬身行了一礼,语气却不容置疑:“太后恕罪,将军有令,近日宫中有逆党作乱,需请太后移驾长乐宫暂住,待查清此事后,再送太后回椒房殿。”
“查清此事?”惠文后冷笑,“魏冉想查什么?查我这个老太婆,还是查他自己的狼子野心?”她知道抵抗无用,只是死死攥着衣襟,指甲几乎嵌进肉里,“我要见嬴稷!我是他的嫡母,他不能这么对我!”
“新王已歇息,太后还是莫要惊扰了。”副将做了个手势,两个宫女上前,扶着惠文后往外走。惠文后回头看了一眼椒房殿,那盏她用了多年的青铜灯还亮着,可这座宫殿,她怕是再也回不来了。
次日清晨,咸阳城的百姓都被宫门外的动静惊到了。惠文后、公子壮,还有杜挚、公子雍等十余人,被禁军押着跪在宫门前的广场上。朝堂上的大臣们闻讯赶来,个个面色凝重,没人敢说话——他们都知道,这是宣太后和魏冉要动手了。
长乐宫的殿门开着,宣太后坐在珠帘后的宝座上,一身玄色朝服,衬得她原本柔媚的脸庞多了几分凌厉。魏冉站在殿阶下,手里捧着一叠密信,那是从惠文后和公子壮府里搜出来的,上面写满了谋反的计划。
“诸位大臣,”宣太后的声音透过珠帘传出来,不高,却字字清晰,“昨日夜里,禁军抓获逆党数人,皆是意图谋反,想推翻新王,另立公子壮为君。这些密信,便是证据,你们都看看吧。”
内侍将密信分发给大臣们,众人传看过后,都低着头,没人敢吭声。有几个曾暗中支持公子壮的大臣,手心已经沁出了汗,生怕下一个被点名的就是自己。
这时,有个老臣站出来,是曾任太傅的甘龙,他颤巍巍地躬身道:“太后,惠文后乃是先王遗孀,公子壮亦是先王之子,纵然有错,也当从轻发落,万不可……万不可伤了王室血脉啊。”
宣太后轻笑一声,那笑声里带着几分冷意:“甘太傅倒是心善。可你忘了,当年商鞅变法,若不是铁腕手段,哪有今日的秦国?逆党谋反,若不除根,日后必生祸端。今日饶了他们,明日会不会有人效仿,再举叛旗?到时候,乱的是秦国,苦的是百姓,谁来担这个责?”
甘龙被问得哑口无言,只好退了回去。
魏冉上前一步,沉声道:“太后所言极是。逆党之首惠文后、公子壮,勾结大臣,意图谋反,罪无可赦。臣请太后下旨,将此二人处死,其余党羽,或贬或流,以儆效尤!”
殿外的惠文后听到这话,突然挣扎起来,对着长乐宫的方向哭喊:“芈八子!你这个毒妇!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可她的声音很快被禁军的喝止声淹没。
宣太后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已无半分犹豫:“准奏。惠文后、公子壮,今日午时,于咸阳闹市处死,曝尸三日,以警示天下。杜挚、公子雍等五人,赐死家中。其余党羽,罢官夺爵,流放蜀地。”
旨意一下,朝堂上一片寂静。没人再敢求情,也没人敢反对。他们都清楚,这道旨意一出口,咸阳宫的天,算是彻底变了。
午时的钟声敲响时,咸阳闹市挤满了百姓。惠文后和公子壮被押上刑台,刽子手的刀光落下,鲜血溅在黄土上,很快被秋风卷成细小的血沫。百姓们窃窃私语,有人怕,有人叹,可更多的人,是在低声议论着宣太后和魏冉——这对姐弟,用最狠的手段,攥住了秦国的权柄。
而此时的将军府里,魏冉正看着被押上来的李兑。李兑是公孙衍的门生,当年公孙衍离秦后,他留在朝中做了个小官,前日因跟公子壮的人接触,被魏冉抓了起来。
“李兑,”魏冉坐在堂上,手指敲着案几,“你是公孙衍的门生,我本敬你是个有学识的人,可你为何要掺和公子壮的谋逆之事?”
李兑低着头,声音沙哑:“将军,我并非想谋反,只是……武王待我有恩,公子壮是武王胞弟,我不过是想帮他拿回本该属于他的东西。”
“本该属于他的东西?”魏冉冷笑,“秦国的王位,从来不是靠血脉就能坐的。惠文王选武王,是因他勇武;如今新王继位,是因他有治国之才,更有赵国支持。公子壮空有蛮力,无半分谋略,若真让他继位,秦国迟早要毁在他手里。”
他顿了顿,语气缓和了些:“念在你曾是公孙衍的门生,我不杀你。但死罪可免,活罪难逃。明日,你就启程去蜀地吧,此生不许再回咸阳。”
李兑抬起头,眼中满是震惊。他以为自己必死无疑,却没想到魏冉会饶他一命。他对着魏冉磕了个头,声音哽咽:“谢将军不杀之恩。”
次日清晨,李兑背着简单的行囊,跟着押送的士兵离开了咸阳。他回头望了一眼那座巍峨的宫城,心里清楚,自己再也回不去了。而咸阳城里,清洗还在继续——支持公子壮的大臣被一个个罢免,魏冉的亲信被安插到各个重要职位上,宣太后则每日临朝,处理朝政,新王嬴稷坐在王位上,大多数时候,只是沉默地听着。
这日傍晚,宣太后在长乐宫召见魏冉。殿内只有他们姐弟两人,青铜灯的光映着两人的脸。
“姐姐,”魏冉躬身道,“惠文后一党已除,朝中再无反对咱们的人。接下来,咱们是不是该把精力放在治国上了?”
宣太后点点头,端起桌上的茶盏,却没喝,只是看着茶水中的倒影:“是啊,该治国了。嬴稷还小,秦国的担子,得咱们姐弟俩扛起来。”她顿了顿,眼神变得深邃,“不过,你也要记住,权力这东西,就像一把双刃剑,能护人,也能伤人。咱们今日能除惠文后,他日若有不慎,也可能被别人所除。所以,这权柄,必须牢牢攥在咱们手里,半点不能松。”
魏冉躬身应道:“姐姐放心,臣明白。臣会牢牢掌控禁军,不让任何人有机会动摇咱们的地位。”
宣太后笑了笑,将茶盏递给魏冉:“好。有你在,姐姐放心。”
殿外的梧桐叶又落了几片,飘进殿内,被宣太后挥手拂去。她看着窗外的夜色,心里清楚,这场权力的棋局,才刚刚开始。而咸阳宫的秋寒,还将持续很久——直到他们姐弟,真正把秦国的每一寸土地,都攥在手里。
几日后,朝堂上颁布了一道新的旨意:封魏冉为穰侯,掌管秦国军政大权;封宣太后的另一个弟弟芈戎为左丞相,协助处理朝政。而新王嬴稷,依旧每日坐在王位上,看着母亲和舅舅们处理朝政,偶尔被问及意见,也只是轻声道:“全凭母后和穰侯做主。”
宫人私下里议论时,都说新王仁厚,肯听太后和穰侯的话。可只有少数人知道,那沉默的背后,藏着多少无奈。而咸阳宫的权力格局,也从此刻起,彻底定了下来——宣太后和魏冉,成了秦国真正的掌权者,而那场秋日里的清洗,不过是他们权力棋局中,最关键的一步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