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珠坠雪,旧盟暗涌
更漏刚敲过四下,檐角积雪簌簌坠落,砸在琉璃瓦上碎成细粉。
孙皇后指尖的东珠耳坠晃了晃,十二颗珍珠在烛火下泛着冷光,像极了草原冬夜里冻在湖面的冰泡。
她呷了口鹿胎膏,目光掠过阿依娜姐妹交握的手,忽然轻笑出声:“许久不见,你们部落如今境况如何?”
阿依娜屈膝行礼时,袖中匕首硌得掌心生疼。
她想起三日前深夜,阿爸裹着狼皮袄在毡房里咳血,火塘里的羊粪火噼啪炸开火星:“瓦剌与大明的茶马互市断了三月,草场又遭了白灾……”老首领的烟袋锅敲着毡壁,“孙皇后当年在草原养伤时,曾与你阿母以姐妹相称。明漪,你这汉家血脉,或许是破局的关键。”
苏明漪的指尖掐进掌心。她注意到孙皇后护甲上的丹蔻剥落了一小块,露出底下浅褐的痕迹——和方才刘贵妃指尖的污渍如出一辙。
殿外风雪卷着铜铃声扑进来,阿雅攥着的银铃在廊下晃出细碎声响,倒让她想起幼时在敖包旁,阿母用蓝灰色丝线给她缝补箭囊的午后。那时她还不知自己是汉人遗孤,只以为草原的风会永远托着经幡,不会有宫墙挡住望乡的眼。
“回娘娘,”阿依娜的声音比暖炉的火还稳,“部落的小羊羔已熬过春寒,只是……”她顿了顿,瞥见刘贵妃正用银匙拨弄碗里的酥酪,羊脂玉镯在腕间滑出半圈青痕,“只是商队路过云州时,总被明军营盘盘问。上月有位老额吉的盐茶,还被搜出了瓦剌纹样的火镰。”
孙皇后搁下茶盏的动作极轻,却让盏底的缠枝莲纹磕在案上,发出细不可闻的“嗒”声。贤妃怀里的白猫突然竖起耳朵,爪子勾住她藕荷色的裙角,露出肉垫上干涸的血痂——苏明漪猛地想起,方才在偏殿墙角,洒扫宫女攥着的半片赤金护甲,边缘牡丹雕花下也凝着同样的暗红。
“云州守将?”刘贵妃忽然开口,银匙搅碎了碗里的奶皮,“莫不是那个总爱把瓦剌降兵的耳朵穿成串的王参将?”她腕上的玉镯晃得更急,青痕在烛光下像道未愈的刀伤,“当年我随父帅镇守边关时,倒听过他的名号。”
贤妃轻轻抚摸白猫的脊背,猫儿项圈上的鸽血红宝石蹭过她的袖口,露出半截蓝灰色丝线——和阿依娜给阿雅缝袄裙用的线一模一样。苏明漪的心跳漏了一拍,忽然想起阿爸说过,二十年前瓦剌与明军在黑水河交战,有位汉家女医被掳到草原,腰间总系着绣着并蒂莲的蓝灰腰带。
“王参将倒是个忠心的。”孙皇后拿起侍女递来的蜜渍梅子,指甲在果皮上划出浅痕,“只是前几日,他营里失了火,库房里的火铳图纸烧得干干净净。”她忽然看向苏明漪,东珠耳坠晃到眼前,“听说你小时候在草原上,最爱跟着铁匠学打马蹄铁?”
苏明漪的指尖冰凉,宫装领口的珍珠璎珞硌着锁骨。她想起阿母临终前塞给她的木盒,里面除了半张烧焦的火铳图纸,还有块刻着“云州王”的令牌。老宫女曾偷偷告诉她们,孙皇后当年在草原养伤时,正是被这位汉家女医救过性命,而女医的丈夫,正是二十年前失踪的火器营教习。
“娘娘说笑了,”阿依娜往前半步,挡在苏明漪身前,袖中匕首的纹路硌着掌心,“妹妹不过是帮铁匠递过钳子罢了。倒是方才见贵妃娘娘的护甲……”她故意顿住,盯着刘贵妃指尖的褐渍,“像是沾了松烟墨?草原上的萨满画符时,倒是常用这东西。”
刘贵妃的银匙“当”地掉进碗里,奶液溅在苏明漪裙角,洇开一小片白痕。贤妃怀里的白猫突然扑向食案,爪子拍翻了盛着酥酪的白瓷碗,碗底赫然刻着瓦剌特有的流云纹——和苏明漪腰间暗纹一模一样。殿外风雪骤然变大,铜铃声猛地尖锐起来,阿雅跌跌撞撞冲进暖阁,手里攥着半截扯断的平安绳,绳末端的银铃沾着血污。
“姐姐!”阿雅的声音带着哭腔,“方才在偏殿,我看见……看见洒扫宫女把半片护甲扔进了香炉,她袖口的蓝灰丝线……”她的话被孙皇后的笑声打断,十二颗东珠在她耳垂上晃成一片白光。
“瞧这孩子,”孙皇后起身时,明黄帷幔扫过苏明漪的额头,“许是见了雪粒子眼花。”她走到阿依娜面前,突然伸手捏住她的下巴,指甲划过她耳后——那里本该有颗淡红小痣,却只有光滑的肌肤。“当年你阿母告诉我,她孪生妹妹的孩子,耳后都有颗朱砂痣。可你……”
苏明漪猛地抬头,看见阿依娜眼中闪过一丝慌乱。
她这才想起,三日前离家时,阿依娜偷偷用凤仙花染了耳后,说要替她进宫面圣。而真正的阿依娜,此刻或许正藏在西北角的月洞门后,等着她们带着火铳图纸脱身。
殿外更夫的梆子声闷闷响起,苏明漪忽然摸到袖中母亲留下的令牌,冰凉的触感让她想起草原上的落雪——原来从踏入宫墙的那一刻起,她们就已走进一场用东珠和血痂织成的旧梦,而梦里的每片雪花,都藏着二十年前黑水河的枪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