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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离开酒馆所在的街区后,冰冷的咸腥味海雾立刻涌了上来,灌进安的脖颈,让她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她隔着面罩用力地吸了一口气,尽管空气中充满了说不出的味道,但比起刚才那间屋子里能把人溺死的混浊,确实让她紧绷的胸口轻松了些许。

卡琳没有立刻说话。她抬头看了一眼天空,灰白色的浓雾压得更低了,将那些锈迹斑斑的钢铁轮廓都模糊成了水墨画里的鬼影。她能感觉到,这座城市正在用它的沉默,一点点地消化着所有外来者的希望。

“看来,线索断了,”

伊利丝的声音打破了沉默,她正在用一块布擦拭着手上可能沾染到的油腻,“那帮酒鬼水手知道的,不比码头上随便一个搬运工多。除了船长的住所外,几乎没什么有用的东西。”

“不完全是,”卡琳收回目光,看向亚敏,牵着安的手,迈开脚步,皮靴踩在湿滑的淤泥里,发出沉闷的声响,“只要确实在那生活过,总会留下些什么。”

亚敏点了点头,跟在她身侧。

她们重新走入那迷宫般的巷道。锈锚巷,名副其实。它与其说是一条巷子,不如说是一道被巨大仓库和废弃冶炼厂挤压出来,通往海堤的伤疤。

这里的路面几乎完全被黑色的淤泥和锈蚀的铁屑所覆盖,一些废弃的、巨大的铁锚像远古海兽的利爪,被随意地丢弃在巷道角落,上面挂满了沥青般的黑色污渍。

墙壁上,滑腻的苔藓一直蔓延到屋顶,颜色深得发黑,在昏暗的光线下似乎还在微微蠕动。空气仿佛在这里凝固了,风吹不进来,只有那股属于墨海的、带着腐败甜腥的气味,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人的肺叶上。

“队长,让安和我们留在巷子口吧,这里面的味道太难闻了,而且不知道有什么危险。”走在前面的伊利丝停下脚步,回头提议。

卡琳刚要点头,却感觉自己的衣角被轻柔但坚定地拉了一下。

“卡琳姐姐,我也想一起去。”安抬起头,那双清澈的眼睛里,褪去了之前的怯弱,多了一丝她这个年纪不该有的认真,“我……我想帮忙找线索。我不想……总是在后面被人保护着。”

卡琳看着安,她小小的脸上写满了倔强。曳影镇的经历,让这个孩子成长得很快。她沉默了片刻,最终点了点头,伸手将安的兜帽拉得更低了一些:“好。”

安再次握紧了卡琳的手。

她们在巷子深处找到了十三号。那是一栋摇摇欲坠的两层木石混合结构的小楼,门板早已腐朽,上面布满了被海风侵蚀出的孔洞,门锁也只剩下一个锈蚀的空壳。

格里夫上前,只用手掌轻轻一推,那扇门便伴随着“嘎吱”声,向内打开了。一股混杂着潮湿霉味和无人居住的尘封气味,从屋内涌出,几乎形成了一股小小的气浪。

屋内一片狼藉。地板上积着厚厚的灰尘,一些吃剩下的食物残渣早已发霉变质,和几只死掉的甲虫黏在一起。卡琳让安紧紧跟在自己身后,与亚敏、伊利丝开始仔细地搜查。

这间屋子没有外面看上去那么大,几乎没什么私人物品。除了一张快要散架的床和一张翻倒的桌子,就只剩下一些破烂。亚敏在床底下,发现了一大堆被随意丢弃的棕色空药瓶。瓶子里的药液早已耗尽,只在瓶底残留着一些干涸的药渣。

在地板的角落里,她还发现了几处已经干涸的、奇异的水渍。那水渍呈圆形,边缘带着一圈极淡,类似夜光下水银的极淡反光,仿佛曾有某种非同寻常的液体滴落在这里。

卡琳则在那张翻倒的木桌下,找到了一本被水汽浸泡得有些发胀的记事本。里面的大部分内容都已模糊不清,字迹晕染开来,像一团团黑色的霉斑。只有在最后一页,能看到一个女性的名字被反复地、用力地涂抹、划掉,黑色的墨迹几乎要将纸张划破,只是那名字很陌生,与船员们提到的任何信息都对不上

——“莉诺尔”

安也学着大人的样子,小心翼翼地在房间里翻找着。她不像卡琳她们那样有明确的目标,只是凭着孩子的好奇心,这里摸摸,那里看看。她在壁炉旁边一堆被灰尘覆盖的杂物里,发现了一个同样是棕色的药瓶,瓶身上没有沾染太多污渍。

她拿起瓶子,用袖子擦了擦,然后举起来,对着从破旧窗户透进来的那点微弱光线,试图从里面看出些什么花样来。这个瓶子和床底下的那些一样,但似乎……又有些不同。

“没什么了。”格里夫从阁楼上探出头,拍了拍手上的灰尘和蜘蛛网,冲楼下的卡琳摇了摇头,“除了更多的海老鼠屎,什么都没有。”

卡琳站直身体,目光从那本字迹已无法辨认的记事本上移开。她将那还带着点潮湿的本子合上,随手递给了身后的费舍尔。屋内的搜查已经持续了近一个小时,结果却令人失望。除了证明船长‘疯岩’生前身体状况堪忧,并对某个女人怀有深切的执念外,再无其他指向性的线索。

“走吧。”卡琳的声音没有什么起伏,“这些药瓶,是唯一的线索了。”她指了指亚敏收集起来的那一堆棕色玻璃瓶。

她们离开了那栋小楼,重回歌德伯格港的主街区,并没有让压抑的氛围减轻多少。卡琳带着亚敏和安,开始走访那些挂着“药剂与草药”招牌的店铺。这些店铺大多阴暗狭小,光线从蒙着厚厚油垢的窗户透进来,将空气中漂浮的尘埃照得一清二楚。柜台后面坐着的老板们,大多和城市里的其他人一样,沉默而麻木。

在第一家药铺,一个脸上布满老年斑的药剂师,只用眼角的余光瞥了一眼卡琳放在柜台上的药瓶,便头也不抬地继续用石杵碾磨着碗里的粉末。

“现在不卖‘回生剂’了。”他甚至懒得多说一个字。

“不卖了?这药是治什么病的?”卡琳问。

药剂师的动作停了一下,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不耐烦:“就是些让你在死前能做个好梦的玩意儿罢了,外乡人没事碰这个干嘛?以前城里卖这东西的铺子,没有十家也有八家,反正我家现在是不卖了,去别处问吧。”

在第二家店,一个更年轻些的、面色蜡黄的学徒,在看到药瓶后,甚至向后缩了缩,紧张地摆着手:“这不是我们家的东西。这……这药已经没人买了,要用上它的人怎么都得死,我们现在已经不做这个……”。

一连问了四五家,得到的答案都大同小异。要么是表示这种药剂很普遍,来源无法追查;要么就是矢口否认与自己有关。

线索,似乎又一次中断了。

她们站在最后一家药铺的屋檐下,外面开始飘起夹杂着黑色尘埃的、冰冷的毛毛雨。卡琳看着手中这只徒劳无功的药瓶,陷入了沉思。亚敏则在一旁,低声分析着各个药剂师刚才的微表情和话语中的漏洞。

安坐在店铺门口的一只倒扣的木箱上,因为无聊,她又从亚敏那里要来了那个从船长家壁炉旁捡来的、相对干净的空药瓶。

她学着之前搜查时的样子,将瓶子举起来,对着天空那点微弱的、透过雨雾的光线,试图从里面看出些什么花样来。瓶身粗糙的棕色玻璃上,有一些制造时留下的不规则气泡和纹路。

“姐姐,”她突然开口,天真地问,“这药……是用鱼做的吗?”

正在和卡琳低声讨论的亚敏闻言,转过头来笑了:“怎么可能?安,药都是用草药做的,怎么会用鱼呢?”

“那……”安将瓶子递到亚敏面前,指着瓶底一个极其不起眼的、被灰尘和污垢半遮掩的记号,“这上面画的小鱼是什么意思?”

卡琳闻言,立刻从安手中拿过瓶子。她用指腹擦去瓶底的污垢。在那粗糙的表面上,确实有一个极其简陋的、只有几条交叉线条构成的、勉强能辨认出是鱼形轮廓的简笔画记号。那记号刻得很浅,若不仔细观察,很容易被当作是玻璃本身的瑕疵。

她立刻从亚敏的袋子里,拿出之前收集的所有药瓶,挨个检查瓶底。

每一个瓶子上,在相同的位置,都有这个一模一样的、潦草的鱼形记号。

她们再次返回刚才那家药铺。这一次,卡琳没有多废话,直接将那个带有鱼形记号的瓶底,展示给那个年迈的药剂师看。

药剂师眯着眼,凑到油灯下,借着光线仔细地看了半天,才恍然大悟般地“哦”了一声,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像是厌恶又像是忌惮的复杂神色。

“我说你们怎么追着这破药不放。”他抬起头,第一次正眼打量着她们,声音也压低了几分,“这不是鱼,小姑娘。这是那个假惺惺女人的记号。城里有规定,所有售卖的特殊药剂,容器上都必须有自己店家的缩写或徽记,方便追查。她那个所谓的诊所,用的是这个标。”

“那女人是不是叫莉诺尔?”卡琳追问。

“那是谁?没听说过,这名字就不像是这鬼地方的人会起的。我说的那个女人,叫海伦娜。”

“海伦娜的诊所?”卡琳继续问,“她在哪里?”

“海堤边上,唯一一栋刷着几道白漆的灰房子。”药剂师的语气里带着一丝不耐烦,他向门口的方向挥了挥手,便不再搭理几人。

海堤区,这里的房屋更加稀疏,也更加破败。仿佛与“墨海”的每一次呼吸都离得更近,墙壁上的腐蚀痕迹也愈发严重,一些无人居住的石屋甚至已经部分坍塌,露出黑洞洞的内部,像野兽张开的嘴。

就在这片近乎废墟的区域尽头,一栋两层的小楼突兀地立在那里,与周遭的一切格格不入。

它的墙壁被粉刷成了灰白色,虽然也已被无孔不入的海雾侵蚀得斑驳、剥落,但在这一片灰与黑的绝望色调中,依然是唯一的亮色。窗户干净明亮,甚至能反射出天空中那点微弱的惨淡光芒。

诊所的门是合上的,门上没有挂任何招牌,只在门边一块被打磨光滑的木板上,用一种优雅的字体,刻着“海伦娜的诊所”这个名字。

伊利丝上前敲了敲门,门内没有任何回应。正当她准备再次敲门时,门却悄无声息地向内滑开一道缝隙,一个平静而略带疲惫的女声从门后传来:

“请进,门没锁。”

卡琳与伊利丝对视一眼,推门而入。

诊所内部的景象,再次让她们感到了强烈的违和感。这里异常干净,没有外面那种刺鼻的铁锈和腐败气味,取而代之的,是弥漫在空气中那股复杂的、由无数种草药混合而成的奇异芬芳,在这芬芳之下,还隐藏着一股极淡的、干净得不真实的咸味,仿佛这里藏着一片未被污染的、来自旧日时光的海洋。

墙上挂着一些处理得非常好的风干海草和形态优美的贝壳,它们也不是那种被墨海腐蚀后的怪异模样,而是呈现出自然的、柔和的色彩。

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靠墙的木架上,放着一个用一整块巨大的乳白色鲸鱼骨雕刻而成的摆件。雕刻的并非什么凶悍的海兽,而是一个身形修长的女人,正温柔地侧着头,将脸颊贴在一头蜷缩在她怀中的幼鲸身上。女人的面容模糊,但那份跨越物种的悲悯,和宁静的守护姿态,却被雕刻得栩栩如生,与整个歌德伯格港暴戾、颓丧的气息截然不同。

一个穿着宽大罩袍,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平静眼眸的女人,正坐在房间内侧一张打磨得光滑的木桌后,用一根晶莹剔舍的玻璃棒,不紧不慢地研磨着石臼里的草药。

她的头上上戴着一个特别的头盔,脖颈处挂着一把小锁。

“抱歉,马上就做完了,有哪里不舒服吗?坐下来说说症状吧?”她的声音从头盔下再次出现,和从门后传来时一样,平静,听不出任何情绪。

“我们想打听一个人,”卡琳走上前,开门见山,“海星号的疯岩船长,他是不是经常从你这里买‘回生剂’?”

海伦娜研磨的动作停顿了一下,抬起头,那双透过头盔望过来的眼睛,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对不起,作为医生,病人的信息,我无权透露。”

“我们有非常紧急的事需要找他,”卡琳的语气变得严肃起来,她没有犹豫,直接从怀中亮出了那枚象征着将军亲卫的金属徽记,“我是中央议会直属特别行动队队长卡琳。没别的意思,他失踪了很久,我们只想找到他。”

海伦娜看着那枚在昏暗诊所内依然熠熠生辉的徽记,沉默了片刻。那双平静的眼眸中似乎闪过了微不可察的波澜,但很快又恢复了原状。

最终,她点了点头。

“他确实是我的病人之一。”她承认道,“他身体里的器官,正在被‘墨海’的湿气和毒性缓慢地侵蚀,衰竭得很快。按我的判断,他死在哪一天都不会奇怪。”

“他最近有继续找你开药吗?”

“没有,说起来,他好像确实很久没来了,大概,有一个月吧?我以为,他可能去世了,所以没再回来。”

“但是……”卡琳立刻捕捉到了她言语中的转折,这是一个医生在描述一个必死之人时不该有的犹豫。

“但是,”海伦娜的声音里也带上了一丝医者面对未知时的困惑,“他前几个月来开药时,气色一次比一次号。那种……那种生命力正在流逝的死气,消失了。像变了个人,就好像……他在用明天的太阳,来照亮今天。”

线索看起来再次中断。

在卡琳和安准备离开,向这位提供了关键信息的医师道谢时,海伦娜却突然开口叫住了她们。

“请等一下,”她的目光越过卡琳,落在了安的身上,“小姑娘,我能看看你的眼睛吗?”

卡琳立刻警惕起来,下意识地将安向自己身后拉了半分。

“你的眼睛……是不是不舒服,请别误会,我看到她的眼眶有一些轻微红肿,像是经常因为不适而摩擦造成的。”海伦娜的声音依旧温和,带着纯粹的、属于医师的关切。

“如果愿意的话,能让我看看吗?”

卡琳询问地看向安。安也有些犹豫,但眼前这个女医师,让她感觉很舒服,不像伊莎贝尔夫人那样,带着冰冷占有欲的审视。

她点了点头。

海伦娜从桌后站起身,走到安面前,轻轻地蹲下。安闻到了一股非常特别的味道,不是诊所里的药草香,而是从海伦娜身上散发出来的。那味道像刚刚下过雨后,被风吹来的、带着淡淡咸味的海风,又像山谷里某种不知名野花的、让人安心的清香。 这味道让安紧绷的神经不自觉地放松了下来。

海伦娜伸出戴着薄手套的手,轻轻地捧起安的脸。她仔细地检查着安的眼睛。当她检查到安的右眼时,她那藏在头盔后的瞳孔,极其迅速又微小地放大了一下,随即立刻恢复了正常,快到无人察觉。

“还好,没什么大问题。”她松开手,声音恢复了平静,“可能是这里的海风吹多了,有些过敏。这里的风……对你们这些从内陆来的孩子不太友好。真是个幸运又不幸的小家伙。”

她转身,从药柜里搭配起药剂,递给卡琳:“这里面是一些舒缓的药膏。如果她眼睛觉得看不清或者发痒的时候,就帮她擦一点。放心,不收费。”

临走前,海伦娜还轻声嘱咐,告诉安,晚上要乖乖的,不能乱跑。

安点了点头,道了谢,离开了诊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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