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
卡琳的声音在被海雾浸透的昏暗街道上响起,话音未落,她的身影已如一道离弦的箭矢,冲向那个孩子消失的巷道深处。伊利丝和亚敏紧随其后,三道黑色的影子,在歌德伯格港那宛如迷宫,又锈迹斑斑的钢铁丛林中快速穿行。
那个穿着破烂的小孩,身形远比她们想象的要灵活。
他像一只被惊扰的老鼠,总能找到最刁钻的路径。他会突然矮身钻过一个堆满废弃缆绳的狭窄石拱,或者借着一截倾倒的金属管道翻上一面不算高的院墙,又在她们即将接近时,从另一个意想不到的出口消失。
他的动作无一不在显示他被追逐时的惊慌失措。卡琳能听到他因为恐惧和奔跑而发出的压抑抽泣声,也看到他数次因为脚下湿滑的淤泥而踉跄,险些摔倒。但每一次,他都能在被抓住前,利用对这里每一个角落、每一堆垃圾的惊人熟悉,再次拉开一小段距离。
“他不是在乱跑,”伊利丝的身影在卡琳身侧一闪而过,声音压得极低,“他在引着我们往一个方向去。”
卡琳没有回答,她当然也察觉到了。这孩子逃跑的路线虽然曲折,但大方向始终未变——那片被黑暗和浓雾笼罩的、致命的海岸。
最终,在穿过最后一条散发着浓烈腥臭的狭窄巷道后,眼前豁然开朗。
她们停下了脚步。
前方是一片开阔的、被黑色砾石覆盖的滩涂,再往前,便是那片凝固沥青般死寂的墨海。一座孤零零的的古老灯塔,如同一根被遗忘的、巨大的墓碑,矗立在滩涂与墨海的交界处。塔身由巨大的、长满黑色水渍的岩石垒砌而成,上半部分的铁质结构早已被腐蚀得面目全非,只剩下扭曲的骨架。
那个孩子,此刻正站在灯塔那扇半开着、斑驳的铁门前,回头惊恐地看了她们一眼,然后像是做出了某种绝望的决定,一头钻了进去。
“队长?”亚敏的声音里带着一丝警惕。
卡琳的目光扫过周围。这里空无一人,没有任何埋伏的迹象。那孩子为什么宁愿跑到这个看起来就不安全的地方,也不愿被她们抓住?这让她的疑心更重。
“进去看看。”卡琳沉声做出决定,她抽出短剑,朝伊利丝和亚敏递了个眼色。
灯塔的铁门发出“吱呀”声,被缓缓推开。
一股混合了海鸟粪便、潮湿石灰和更浓重的海水腥的气味,从塔内扑面而来。
塔内光线极暗,只有从高处窄小的窗洞透进来的微弱天光,勉强勾勒出盘旋而上的、狭窄的螺旋石梯轮廓。石梯上布满了厚厚的灰尘和早已干结的鸟粪,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被时间遗忘的腐朽气息。
她们能清晰地听到,那个孩子仓皇向上跑的脚步声,以及他因为害怕而发出的压抑呜咽。
卡琳打了个手势,三人交替掩护,沿着石梯向上移动。她们的皮靴踩在积满灰尘的石阶上,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像三只在夜间捕猎的豹子。
石梯的尽头,是一扇通往塔顶平台同样破旧的木门。卡琳示意伊利丝和亚敏在门两侧隐蔽,自己则缓缓地、将门推开一道缝隙。
没有陷阱,没有敌人。只有呼啸的海风,和那个蜷缩着的小小身影。
卡琳推开门,走了出去。塔顶是一个由石质围栏圈起来的、不算大的圆形平台。墨海吹来的风在这里变得异常猛烈,吹得人的衣袍猎猎作响。
那个孩子,正蜷缩在平台最远的角落里,背靠着冰冷的石质围栏,紧紧地抱着膝盖,小小的身体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像一只被暴风雨打湿了翅膀的雏鸟。
当他看到卡琳她们出现时,他像是被彻底吓坏了,发出一声绝望的抽泣,将头更深地埋进双膝之间,用一种几乎听不见的、带着哭腔的声音哀求着:
“别……别抓我……我什么都没做!……求求你们!……”
卡琳缓步走上前,在她身后的伊利丝和亚敏也走了出来,三人呈一个半包围的姿态,将他所有的退路都堵死。
原本一场紧张的追捕,此刻却变成了一场奇怪的对峙。三个身经百战的精锐战士,围着一个在角落里瑟瑟发抖、哀哀求告的孩童。
这让卡琳心中那些准备好的质问,一时间都变得有些难以开口。
她最终还是在离他几步远的地方停下,让自己的视线与蜷缩在地上的他保持平行,以此来消解自己的压迫感。
“呼,我们不想伤害你。”卡琳叹了口气,开口,她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温和一些,“但你为什么一直跟着我们?你认识我们吗?还是有什么事?”
蜷缩在角落里的孩子,听到卡琳的话,身体抖得更厉害了。
他没有抬头,只是从膝盖间传来一阵更加压抑的细碎呜咽,仿佛卡琳仅仅是开口说话,就已经对他造成了巨大的威胁。
就在这时,下方狭窄的石梯处又传来了脚步声。伊利丝和亚敏立刻转身,手按在了腰间的武器上,无声地挡在了通往平台的门口。片刻之后,格里夫那高大的身影率先出现在门口,他身后跟着脸色有些苍白的费舍尔,以及被他们两人一前一后护在中间的安。
“队长,”格里夫看了一眼平台上的情形,声音压得很低,“这孩子是谁?”
“不知道。”卡琳没有回头,目光依旧锁定在那个瑟瑟发抖的小小身影上,“一个一路把我们引到这里来的‘向导’。”她的语气里带着嘲讽。
安从格里夫的身后探出头,她看着那个比自己大不了多少的男孩,看着他副孤立无援被吓坏了的样子,心中那份属于孩子的纯粹同情心,压倒了之前被窥探时的不安。
她想起了自己被拾荒者抓住时,那种绝望和无助的感觉。
“真的是你呀。”
她轻轻地挣脱了亚敏的手,向前走了一步。
“安,回来。”卡琳没有回头,但声音里带着命令。
安停下脚步,却摇了摇头。她看着卡琳的背影,小声但坚定地说:“姐姐,他…很害怕,和我一样。能让我和他说说话吗?那样围着他,他永远都不敢说真话的。”
卡琳沉默了。
她回头,看了一眼安那双清澈而固执的眼睛,又看了看角落里那个除了发抖再无任何威胁性动作的孩子。最终,她没有再阻止,只是对伊利丝递了个眼色,伊利丝会意,向前挪了半步,站到了一个能随时干预的位置。
得到了默许,安才小心翼翼地、一步一步地向那个孩子走去。她的脚步很轻,生怕惊扰到他。
“你好,”
安走到离他几步远的地方停下,蹲下身子,像中午那样再次向男孩招手,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像妈妈以前安慰她时那样温柔,“我..我叫安。我们都不是坏人。能告诉我你为什么一直跟着我们吗?”
听到安的声音,那个男孩的身体一僵。他带着极度的戒备,缓缓从臂弯间抬起头,露出一张沾着灰尘和泪痕、清秀但异常苍白的脸。他的眼神里满是惊恐和不信任,像一只受伤后对所有靠近的生物都龇起牙齿的小猫。
他看着安,嘴唇动了动,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安看着他的眼睛,觉得心里某个地方被轻轻刺了一下。她从自己的口袋里,摸出了一颗在路上时亚敏给她的零食,一个用蜂蜜包裹的干果,小心翼翼地伸出手,递了过去。
“给你……我爸爸说害怕的时候,吃点甜的会好很多。”她小声说。
“不过在来罗维尼亚前,我从没吃过这样的糖。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有用呢。”
男孩看着那颗干果,又看了看安那双真诚不带任何恶意的眼睛,眼神中的敌意似乎消退了一些,恐惧却依然占据着主导。
他迟疑着,似乎想伸出手,又不敢。紧张的气氛和一路狂奔的疲劳让他咽了口口水,张了张嘴,似乎终于鼓起了勇气,准备回答安的问题。
“我叫……”
叮——!
一声极其完全不属于这片死寂海港的清脆金属撞击声,毫无征兆地从众人头顶响起!
所有人都下意识地抬头寻找声音来源。
只见悬挂在灯塔最高处、那个早已锈蚀的风向标之下,一串由几块打磨过的白色兽骨和深色贝壳组成的小小风铃,在没有任何强风的情况下,自己猛烈地撞击在了一起,发出一下单调而刺耳的警告!
那个男孩的脸色,在听到这声脆响的瞬间变了。
那份的恐惧,被一种更加庞大、更加真实的、几乎要将他整个人都吞噬的纯粹惊骇所取代。他脸上血色再一次褪去,瞳孔因为恐惧而收缩成了一个极小的点。
铃铃……喀啦……叮铃铃铃——!
仿佛是为了响应塔顶的这第一声,下方的城市里,先是近处,然后是远处,成千上万个悬挂在门楣窗沿的骨质、贝壳风铃,由近及远,一片接一片地,响起了同样尖锐刺耳的的噪音!
那声音高频而混乱,带着一种能直接钻进人脑髓、搅动神经的恶意。整个歌德伯格港,在这一刻,仿佛变成了一个由无数尖叫声构成的巨大疯人院。
“不……不……不好了……”男孩惊恐地喃喃自语,他忘了哭泣,忘了哀求,连滚带爬地冲向众人,伸出脏兮兮的小手,用尽全身力气,抓住了离他最近的安和卡琳,拼命地将她们往平台中央、远离围栏的地方拉。
他的嘴唇因为极度的恐惧而失去了血色,牙齿上下打着颤,他指着塔下的墨海,又指了指自己的嘴巴和耳朵,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因为过度惊恐而变了调的、嘶哑的字眼:
“别——别出声!捂住——!”
他的警告戛然而止,因为他自己已经用双手死死地捂住了自己的耳朵,身体蜷缩成一团,抖得像一片风中的落叶。
卡琳的小队成员都是身经百战的战士,立刻意识到有巨大的危险正在降临。她们迅速将安和那个吓坏了的孩子护在中心,所有人拔出武器,背靠着背,警惕地望向四周。
那片“墨海”,在她们的观察下,以反常理的速度“活”了过来。
在遥远的海平面尽头,那片粘稠沥青般的黑色液体,开始极其缓慢地、却又无可阻挡地向岸边隆起。它不像正常的潮汐那样有波浪,更像是一块巨大的、无边无际的黑色地毯,正被人从一头缓缓地向上提起。
“咕嘟……咕嘟……”
紧接着,近处的海面上,开始鼓起一个又一个大小不一的、光滑的气泡,破裂时发出的粘滞声响,仿佛整片海洋都在下面被煮沸。
墨色的“潮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向岸边上涨,轻易地越过第一道布满黑色污垢的海堤,开始悄无声息地吞噬滩涂和那些废弃的建筑。
是涨潮。
但更像是某种沉睡在海底的神秘,在苏醒前,一次贪婪的呼吸。
安被卡琳紧紧地护在身后,她的小手死死地抓着卡琳的衣摆,紧张得指节都已无血色。她不敢再去看那个蜷缩在地上、抖得像筛糠一样的男孩,她所有的注意力,都被塔下那片正在“苏醒”的黑色海洋所牵引。
墨潮还在上涨。
粘稠、不反光的黑色液体,像一大块正在融化的肮脏黑蜡,悄无声息地漫过了一道又一道海堤,吞噬着海中和岸边不远废弃的缆桩和锈蚀的轨道。那些被淹没的建筑残骸之上,长满了滑腻的苔藓,在墨色的潮水中,像极了垂死病人身上浮现的斑点。
然后在安的注视下,从那片深不见底的、如凝固石油般的黑色之中,有什么东西,开始向上生长。
最初,只是一根。
一根惨白色的、如浸泡许久而浮肿的死人手指般的“枝桠”,极其缓慢地从黑色的海面下探了出来。它的表面光滑无垢,与周围肮脏粘稠的海水形成了诡异而强烈的对比。
那白色,不是骨骼的白,也不是岩石的白,而是毫无生气,类似真菌或某种深海软体生物的、病态的苍白。
紧接着,是第二根,第三根……
成百上千根同样惨白色的枝桠,接二连三地从墨海的各个角落里钻了出来。它们形态各异,有的像扭曲的树根,有的像交错的鹿角,还有一些……安不敢再想下去,因为它们看起来,像极了无数双祈求或抓攫的手臂。
这片惨白的、沉默的森林,在黑色的海面上摇摇晃晃,顶端似乎还带着一点微弱的、鬼火般的磷光。
接下来的一幕更是超出了安的认知,它们开始“行走”。
这些从海里冒出的白色枝桠,以一种让人难以理解的方式,脱离了海水,慢慢的,踏上了被淹没的堤岸。